咚!
直到盛在木质食格的蟹肉料理端上来,太宰治也仍然维持着聊无兴趣的模样,雕花木筷随意地戳开蟹钳,丝毫不见之前在居酒屋中生机勃勃地哀求着,想要吃蟹肉料理的神态。
和服女子跪坐在榻榻米,一丝不苟地为客人添茶。
七海建人冷眼旁观了一阵:“你出去吧。”
女子迷茫而又惶然地抬眼,望着太宰。
七海建人:“出去。”
他难得对女性如此强硬,在他的坚持下,那位女性冲二人行礼,再退出屋厢。
太宰蹙了下眉,文雅地将蟹肉置于口中,小口咀嚼着,七海建人叹了口气:“不合胃口?”
太宰治端正地说:“啊,怎么会,能有人作请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的尾音轻飘飘地融入空气,七海建人闻言,用指骨轻轻叩了叩桌面:“要是不喜欢,就换一家。”
太宰治对这种场合的厌恶已经用另一种方式毫不作伪地流露,七海建人之所以能察觉到,是拜他咒术师身份所赐,等级高的咒术师对人类的负面情绪相当敏感。
若是换个人,十之**会将少年突然恭敬起来的态度误认成紧张,洋洋得意起来——
就算是那个太宰,也不过是个小鬼,依然会被这种豪华场合震慑到嘛。
太宰治在进门前“蟹肉罐头对他已经足够奢华”的说辞,竟然是发自内心,年长者无奈地捏了捏鼻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太宰治会在一些根本不被发现、隐藏至微末的地方,玩笑似的,悄然吐露几句真心话。
实在是太糟糕的性格。
七海建人平静地:“小鬼,带你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是我能负担得起的最好的地方,不过大人之所以是大人,就是可以在不爽的时候拥有做出选择的权力,虽然浪费了这桌饭菜很可惜,但也不是非要强迫自己。”
他的本意可不是带太宰来表演。
太宰很是意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略带微妙的神色。
他实在不擅长应付七海建人这类人,但又意外地欣赏对方,离开绊住他的咒术界是他的选择,去企业工作也是他的选择,最后回去继续当咒术师,仍然是他的选择。
能做出一次选择就是了不起,但七海建人,却立派地自由选择着。
这种平日尽和诅咒为伴,过往不知道砍杀过多少咒灵,失去多少同伴的男人,竟然能平和而坦然地请一个流连于居酒屋的小鬼吃一顿奢华料理。
真是个无比奇怪的男人,太宰治想。
这时,年长的金发男人却露出了一种像是跟不上时代、无法理解年轻人的困惑表情:“……这家店很难吃吗?”
他皱着眉将蟹肉料理吞咽下去:“小鬼,太过娇生惯养,也会无法适应社会,被社会淘汰的。”
太宰眼角稚弱的弧度陡然睁圆,他定定地凝视着七海建人,像是卡壳了的机器,几秒后,少年大笑起来,他笑得乐不可支,身体不住颤动,最后像是笑得失去气力一样,毫无仪态地趴到桌上,唇间仍然陆陆续续地溢出笑声。
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因为笑得眼睫湿润,显得亮晶晶的。
“七海。”
“嗯?”
“不难吃。”少年一下子坐直:“很美味,炖煮和食材都很讲究,但是——!”
“但是?”
“但是太贵了啊。”太宰犹如被抽走骨头的青花鱼,无力朝后仰倒,七海建人却很平常地往杯子里倒入烧酒:“贵不贵,还不是你的年龄所要考虑的吧。”
太宰皱着鼻子,用小孩向大人撒娇的口吻抱怨:“怎么会!我住在乡下的房子已经破败不堪了,发不出薪水,也无法给佣人提供相应的工具。”
“屋子里都长出了蛞蝓,负债累累就算了,还欠着银行一大笔——我的老师已经去和负责人谈了,可怜巴巴地求着多宽限几天,多宽限几天再清算吧。”
七海建人:……啊。
这么惨吗?
他听着听着,渐渐一脸空白,对方所说的情况已经超越他所习惯的“常识”,所以太宰治果然是家道中落的名门公子,所烦恼的杂事都是他这辈子都难以接触的境遇。
他倒是想建议太宰像虎杖悠仁一样,在放课后去打打工,时薪至少能维持日常开销,但看着太宰那张脸,他又吐不出这个建议了——
根本无法想象太宰治会像普通高中生一样在便利店挥洒青春,可能他更适合敲开银座随便哪家店铺,挂着轻佻地微笑,三言两语,从女性钱包里撬出大额金钱。
不行。
太宰见着七海建人宛如看即将迷途的羔羊一样的眼神,转了转眼睛,强忍住唇畔的笑意,再一抹脸,丧丧地叹气:“七海,我全身上下只剩下五十元了。”
七海:……
“五十元。”
七海:……
七海建人木然地凝视着对面,半晌,很是艰涩地憋出一句话:“写书吧。”
“写书?”
一道灵光瞬息闪过,七海建人顿了顿,流畅地说出自己的设想:“没错,写作。”
“在这个国家,没什么比文人更受到尊重了,即使不成气候的作家会被嘲笑,但作家两个字,本身就积累着沉甸甸的尊敬,我最近读了一本书,北原老师的思想可是相当令人深省。”
七海建人:“以你的年龄,写书是非常立派的行为,靠写作挣稿费的经历,以后进入社会也是很好的履历。”
太宰治夸张地捧住脸:“呜哇——写书!七海果然很有趣,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七海建人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如果叹息真能折寿的话,他今晚和太宰呆在一起,寿命已经短了二十年。
即便如此,他身上也不含任何成年人特有的傲慢,只是认真地望着太宰,声音沉静。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写出很精彩的东西。”
他竟然丝毫没有怀疑一个年龄尚幼的弱质少年的能力,所说的句子,竟然也全然发自内心。
……
东京都立咒术高等学校。
五条悟的房门被虎杖悠仁一把推开,面对被吵醒的老师,粉发少年忐忑不安地露出脑袋:“五条老师。”
“家入小姐让我告诉你,今天救下的纱纪小姐,已经醒了。”
第8章
[……太聪慧了,聪慧到拥有鬼神一般的智慧,甚至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
七海建人思忖着,在此之前,他本着既然负责就问到底,即使要被小鬼讨厌——这样的心思,平和地问出自己的疑惑。
“窗里面的熟人从来没提过你。”七海建人说:“咒术相关的信息,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秘密吧,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么多的?”
太宰轻飘飘地笑了。
他的笑容隐藏着对少许对愚蠢人士的蔑视,却饱含强烈的无趣,仿佛这种惊异的智慧于他不值一提。
“很容易就推测出来了。”太宰说:“虽然我不擅长推断布局,但对人心的把握,还是略懂一二的。”
“虎杖君上个月还是普通人,而这个月已经是值得那位五条先生重视的学生,他的朋友一看就知道出身华族,如果是我的话。”
太宰前言不搭后语,神秘地压低声音:“最优解有很多,不过以那些愚蠢家伙的想法,只有杀掉他们这个想法吧。”
“普普通通的小鬼、年纪不大却很强的老师……”太宰专心致志地拨着蟹壳,嘴里絮絮叨叨:“处境就像包在豆腐里的铁块一样,再受些自我束缚,如果不推翻牌局,就只能增加自己的筹码了。”
见到年长者突然严肃起来,太宰相当无辜地看着七海:“再多我也不知道了。”
又是假话。
太宰只是短暂地和虎杖他们相处了几分钟,却一阵见血地戳破了咒术界上层倾轧的事实,更点明了年轻咒术师们的危险处境。
——所有人,都活在那位名为[最强]的咒术师庇护之下。
七海隐蔽地叹了口气。
他对面的少年,拗出刻意扮演的、引人怜爱的天真姿态,明明是即将成为大人的岁数,却总有种格格不入的散漫,而在回答问题时,太宰的肢体动作与神态,无一不展现出主人懒得藏匿的卖弄心理。
但这点卖弄,也是恰到好处、洋洋得意的孩子气的炫耀。
即使这样,他仍然不会惹人厌烦,甚至会让一些年长者担忧地嘟囔着[慧极必伤],更加怜惜起这个孩子,但另一些人,想必会因为被戳破心里所想,顿时恼羞成怒。
他不由地担忧起来,像太宰这样的人,实在太容易走上邪道了。
过于透彻明晰的人,活着一定很累。
要好好保护他,七海建人脑中滑过一道微弱至极的念头,那道念头闪得太快,就连他自己都没捕捉到。
……
高专医务室。
五条悟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黑色眼罩遮住那双天空延展似的眼睛。
家入硝子无意识地去摸兜里的烟,刚取出半截,又想起她现在扮演的是私人医生角色,又硬生生将烟压回烟盒。
能让两人心情如此糟糕的,无疑是那位被拯救的少女。
宫本纱纪,女,16岁,鸟取县出生,并在一个月前,因为父亲调职转入宫城县杉泽第三高中,在此之前从未出过远门,从【窗】内部人员上报的材料来看,她绝对是个温柔体贴、良善细心的女孩。
朋友众多,也很受欢迎,总的来说,风评极好,连说话都是慢声细语的。
而这样一位少女,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狂乱地去寻找她的恋人——那位名为治君的少年,以防病人乱动的束缚带竟然被她硬生生的撕断,即使精心保养的圆润指甲活活掀开,她也浑不在意。
“治君在哪里?”她用偏执到极致的语气说:“我要和治君在一起,你们一定把他藏起来了!不要紧,告诉我他在哪,只要我陪着他,下地狱也可以。”
面容美丽的少女,此刻竟然狰狞如恶鬼一般。
……被彻底玩弄了啊,玩弄到连骨头渣都不剩。作为同为女性的家入硝子,不禁发自内心地感到愤怒。
家入硝子皱着眉:“你身体状态还很差。”
“治君需要我的照顾。”宫本纱纪跌跌撞撞地想要下床:“他一个人是绝对无法活下去的,我需要照顾好治君,像他那样,一个人完全无法生存下去。”
少女颠三倒四地呢喃着“照顾”之类的话。
五条悟一直沉默地旁观着,他冷不丁开口:“太宰身上的伤,是你做的吗?”
白发咒术师进门之前仔细阅读了调查报告,太宰治在学校无疑是飓风风眼般富有吸引力的风云人物,无论是否喜爱他,都会不受控制地去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再津津乐道地当作谈资。
根据调查,太宰治有一位深爱着他的女友。
【可恶,凭什么这种家伙能找到大和抚子一样的女朋友?】
【纱纪酱要是我的妻子就好了!】
亲手揉搓洗净衬衣,漂亮精致的便当盒,日复一日地接送等待,令人眼红心跳的狎昵接触,以及少女眼中,痴迷而又珍惜的爱意。
无一不表明宫本纱纪,像对待自己的眼珠一样虔诚而热烈地爱着太宰治。
她怎么可能会伤害自己的恋人?
宫本纱纪侧过脸,像是不理解五条悟的问题,乌黑的眼珠怪异地盯着他:“治君……治君他生病了啊,我必须要治疗他,我想带他去看医生,可是治君说,纱纪酱要是能帮我包扎,就全好了呢。”
她惟妙惟肖地学出了太宰治的语气。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他得了什么病?”
宫本纱纪柔顺地摇头:“不知道,但是治君需要看医生,我替他预约了外科手术,他身体不好,需要我照顾他。
一声冷冰冰的、不含任何感情的嗤笑。
少女看向发出声音的男人,而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掀开眼罩,那双似乎包含璀璨星辰的双眼,此刻漠然地凝视着她。
如同神明一般。
“——被你用刀割开了血管,当然需要看医生。”他说。
宫本纱纪慢慢、慢慢地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那股狂气被五条悟轻而易举地击散,半晌,她轻轻眨了眨眼,瞳孔空洞,再仰起头。
“治君在哪。”
家入硝子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她并拢五指,不轻不重地敲上少女后颈,对方身体晃了晃,向后倒下。
家入硝子接住了她。
“……宫本纱纪患上了**型代理性孟乔森氏症候群。”她点燃香烟,吐出一个烟圈,但郁气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虽然靠作弊在毕业后短短两年考取了医师执照,但家入硝子却是货真价实东大医科的优秀毕业生,可这种不常见并且隐蔽的精神病症,她却只在教科书上看见过。
患者会谎称、诱发、制造被照顾者的身心疾病,属于最复杂也最高明的虐待形式,至于一般的孟乔森综合症患者的举动,属于非正常自杀行为。
宫本纱纪无微不至的照顾,掩盖了她虐待伤害太宰治的事实。
五条悟走出医务室,后沉默地靠上窗户,侧过脸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微弱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凸显出男人英俊的轮廓曲线。
“怎么处理?”家入硝子拎着啤酒瓶出来,以同样的姿势靠上窗户。
五条悟:“正常流程,如果你能做到,就把宫本纱纪遇到太宰这一个多月的记忆一并清理了。”
家入硝子稀罕地打量着他:“怎么,突然想做慈善了?”
五条悟没作声,几秒后,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
“她的症状是被诱导的。”五条悟收回视线:“她被故意引诱进了一段根本不受她控制的关系,并成为了对方达成目的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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