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婕妤装出一副惦念养子的模样,在安贵妃的帮腔下求来了旨意。
圣旨传到流云宫,谢清辞惊诧道:“赵婕妤让萧棣去用晚膳?”
前两天他就听到流言说赵婕妤前去请旨,没曾想竟是真的。
“是。”内监恭敬的回道:“陛下特许的。”
谢清辞蹙起眉心。
蜜饯之事败露后,赵婕妤在他心中就成了口蜜腹剑之人,如今萧棣刚在他这里安顿好,赵婕妤难道又想害萧棣性命?
然而圣旨已下,没有谁能违抗君命,就算是鸿门宴,也要恭恭敬敬的把命给压上去……
谢怀尉看着接旨后焦灼到满宫苑踱步的谢清辞,不由好笑道:“萧棣陪他的养母吃饭,你瞎担心什么劲儿……”
谢清辞蹙眉,漂亮的眸子闪出忧虑:“萧棣对亲近之人不设防,我怕有人借此害他。”
“用个膳而已,”谢怀尉猝不及防笑出声:“我看你恨不得把萧棣锁你宫里,还不准人家迈出宫苑一步了?”
萧棣恰在此时踏入宫门,把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楚。
萧棣的目光落在谢清辞身上。
哥哥明显没有睡好,眼下是两团明显的暗影。
是知晓了赵婕妤的真实面目,担心他的安危么?
想起那句“对亲近之人不设防”,萧棣便觉得好笑,这话不能说错——
只是,他从未有过亲近之人罢了。
担心赵婕妤能伤他性命,在哥哥心里,自己还真是……天真好欺啊。
明明该不屑的,可早已麻木的心却似乎因了这句话,翻涌起微妙的涟漪……
谢怀尉看到萧棣,立刻嚷嚷着打趣道:“清辞你担忧的人来了,还有什么规矩赶紧都说出来吧,宫门下钥前要回来?哈哈哈我看你真的把他当女孩儿管教——”
谢清辞动动唇,忽然说不出话,只定定的看向萧棣。
萧棣本不习惯解释,此时还是开口道:“不必担心,只是一顿饭而已。”
这句话非但没能让谢清辞踏实,反而让他的心又沉了几分。
萧棣对赵婕妤,还真是毫无防备啊——
这顿饭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他必须要给萧棣提个醒。
萧棣回了自己的院落。
他不动声色的关好门窗,从最上层的屉盒里拿出一丸药。
他晓得赵婕妤会请来圣旨同他用膳。
他还晓得在用完晚膳回去的路上,他会偶遇楚王,燕铭,和礼部尚书之子赵楠。
时机刚好!
萧棣无声的勾起唇角,将还未破碎的药丸藏在齿间。
他只晓得这药的功效,却并不能掌控药的毒性……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把。
谢清辞怀着满腹心事来到了萧棣的房门前。
他并不想多干涉萧棣的私事,只是……萧棣此时心思单纯对他人尚存依恋,他连赵婕妤给的香囊都很是珍惜,等到去了那宫苑,凡是赵婕妤给的吃食,他定然来者不拒……不会有半分防备……
谢清辞觉得,此时的萧棣完全是个暴露在猎人视线中的可怜小兽。
偏偏他还浑然不觉……
谢清辞推门而入,瞥了萧棣一眼:“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谁的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萧棣黑眸好整以暇的掠过一脸严肃的谢清辞,暗沉了嗓音道:“……殿下的。”
青涩微哑的少年音无形中撩人心魄。
谢清辞心头慢了半拍,差点忘了要说什么。
他在一片混乱中找回思路,干巴巴直接点出道:“赵婕妤是你曾经的养母,你对她有情是人之常情——只是可能还不晓得,她已经投靠了安贵妃,已是楚王阵营的人!”
“楚王,你晓得的……”看着萧棣连眉心都没挑,谢清辞不由说得更仔细了:“他不是刁难了你好几次?你既然是我的人了,总应该晓得避嫌吧……
“今晚去赴宴,多长个心眼儿。”谢清辞知无不尽的说了许多,最后别有深意的嘱咐道:“莫要轻信任何人,特别是赵婕妤,晓得了?”
谢清辞谆谆嘱咐着萧棣……他本来不想把话挑明,但萧棣的命眼看要折在这些人手中,他也顾忌不了许多。
其实谢清辞记得萧棣长成暴君后杀伐决断,薄情寡恩的模样。
但他并不晓得萧棣是从何时对养母死了心,也记不得萧棣是何时成了冷情的暴君。
他只知道眼下的萧棣还是个青涩未脱,不懂自保的少年,因此满心盼着萧棣能多长个心眼,别死心塌地对他那蛇蝎养母。
萧棣听着谢清辞旁敲侧击的提醒,轻轻眯起眼眸。
刚开始是抱着戏谑的态度去听,只觉得小殿下倒是单纯得可爱,为了提醒他小心,不惜交了自己知晓赵婕妤秘密的底。
可渐渐地,心头却渗出陌生的情绪。
他明明是条死而不僵的凶煞毒蛇,人们要么对他漠不关心,要么避之不及。
可小殿下却把他当成无害又无法自保的生物,甚至妄图用自己的胸膛予他温度……
他不担心自己反噬一口么?
殿下怕黑到连夜路都不敢走,却敢相信人心么?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殿下也在疏远他欺辱他,眸中对他有深深的提防和忌惮……
那才是正确的路子,胆小怯懦的人,就该懂得自保,就该趋利避害,离他远远的才对啊……
怎么又尽数忘了呢……
萧棣已经有了计划,可看到谢清辞记挂的模样,心里却渗出微微的酸涩和片刻的犹移。
直到他走出宫苑,依然能看到谢清辞还站在流云宫前焦灼的眺望自己离开的方向……
谢清辞正在思索,忽然看到前方甬道,萧棣一路飞驰而来,他去而复返,迎着日光向自己奔来。
——那双素来如寒潭般阴戾的眸子明朗清亮,像是头矫健活泼的小马驹。
丝毫没有暴君的阴戾。
“哥哥放心。”少年趴俯在他耳边轻轻道:“我会小心,他们伤不到我分毫的。”
气息吹拂过耳畔,灼热又清浅,像是夏夜撩人心魄的风。
日后执掌乾坤的暴君,眼下却笑得人畜无害。
在谢清辞怔忡的目光中,萧棣转身离去。
出征数次,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相送。
他萧棣,也不再是无人等候,生死由天的人了。
萧棣舔了舔唇。
齿间,装着一枚事先放好的丸药。
*
“阿棣!”赵婕妤一看见萧棣,登时作出喜色:“看着比前几日瘦了些?这几日想必受了不少苦?”
活脱脱一个忧心养子的慈母模样。
萧棣轻轻挑眉,倒真有些佩服此人演技。
赵婕妤看向萧棣,叹了口气剖心扒肺道:“你父亲出事后,我很是担忧你,却苦于没有机会见面,本来想让你重回我身边,却被谢清辞抢了先,你——”
“母亲不必挂心。”萧棣轻轻勾起唇角,声音波澜不惊:“母亲托殿下转交的心意,萧棣已收到了。”
在旁人看来,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口口声声自称母亲,自然是侮辱了母亲二字,显得滑稽可笑。
可萧棣却浑然不在意,只觉得这个称呼赵婕妤说起来甚是恰当。
毕竟他的“母亲”皆是同一种模样。
听到萧棣忽然提起那心意,赵婕妤的心一颤,边审视他边强笑道:“都是些你平常喜欢的物件,殿下宫中比我好百倍,想是什么都不缺的……你跟着他,母亲也放心……”
“你跟着殿下也要上进,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他曾经的弟弟,他总不能把你当下人用……”
萧棣冷笑,当着旁人的面,赵婕妤不愿和自己沾染丝毫的关系,甚至就在今夜,也已经有了除掉他的计划。
但在私下,却一脸殷勤关切。
赵婕妤还真是可进可退,无论何时都不当面撕破脸。
毕竟,今后若是他侥幸有了出头,互相帮衬也不算浪费这番母子之情了。
萧棣唇角勾起冷戾的弧度,那他也要借此机会,好好报答这位养母呢。
萧棣瞥了眼窗外的天色,淡淡道:“母亲,我们何时用膳?”
“瞧我,看见阿棣你,竟然欣喜的忘了……这就传膳……”
“还是早些用膳吧。”萧棣轻轻勾起唇角,看向她道:“若是让人等急了多不好,你说是吗?母亲?”
赵婕妤望着萧棣沉静如寒潭的眼眸,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那一瞬,她觉得他已经窥破了一切。
但随即又想,萧棣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而已,又多年在沙场,怎会晓得人心叵测,再说圣旨已经下了,这段饭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吃的。
只要萧棣用了这晚宴,那以后的事情自然和她无关。
开宴后,赵婕妤又笑得滴水不漏,给萧棣夹菜盛粥。
宛如慈母。
萧棣一脸沉静望着她,用手指轻轻捻过杯沿。
这顿饭萧棣用得很惬意,夹鱼夹肉,丝毫没有委屈自己。
他晓得,这些人即使要害他,也不会是在陛下赐的宴席上。
顶多是让他喝得醉醺醺,过会儿好下手便是。
烈酒么?萧棣望着眼前酒杯,玩味的翘起唇角。
可惜这酒还是不够烈。
他还要再加一味料。
晚宴结束,萧棣走出宫苑时,天色也恰好暗下。
狭长的红墙连绵不尽,天际划过一道闪电,随即雷声轰然响起,瞬间大雨倾盆。
不知何时,在前头举着灯笼护送他的小太监已消失不见。
萧棣嘴角轻轻上扬,缓缓停下脚步。
闪电如乍然出鞘的刀刃,从天际处冷然劈下。
刺眼的白光下,站着是楚王,燕铭,和礼部尚书之子赵楠。
萧棣醉眸微眯,缓缓碾碎齿间的药。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萧棣心中划过一个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的念头——也不知流云宫檐角上,那几盏颤巍巍的灯笼,会在轰隆的雷声中坠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这时候还想谈恋爱?!喂!对我们的起码尊重呢?
第22章 滂沱(1)
楚王和燕铭对视一眼,皆是一脸志在必得。
和他们设想的一样,萧棣只身赴宴,又喝多了酒。
在这宫墙之内,他就算身手再好,也是独木难支,他们带了十几个侍卫,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一个萧棣,简直轻而易举。
楚王轻轻勾了下手指,几个侍卫一起上去,将萧棣团团围住。
萧棣抬眸,恰到好处地露出慌乱和惊讶,如同丛林中偶遇扑杀,又无力反击的小兽。
萧棣不敢在宫中交手,几个回合后,已经被人牢牢控制。
楚王似乎没想到萧棣竟然如此轻易的就被制服了,走上前不屑的奚落道:“你不是很厉害呢?怎么,离开你的主子,连出手都不敢了!”
萧棣目光冷冽,却没再出言挑衅。
楚王望着已被制服的萧棣,眸中是遮不住的怒气:“萧棣,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把我舅舅扔到水里!还敢戏弄本王,你以为躲在谢清辞宫中当缩头乌龟,我们就没办法了么?”
“殿下。”燕铭望了望周遭,上前低声道:“换个地方再说。”
他们事先已经计划好,宫道上人多眼杂,控制萧棣后立刻转移到荒僻的湖心阁。
湖心阁建在湖中央,只有窄窄的青石板路和岸边相连,此处本是前朝宠妃赏湖观景之地,但她失宠后在此地跳湖自杀,再也没人来过。
天色阴暗,树影如鬼魅般舞动,浓重阴森的黑云盘旋在湖心阁上空,湖水拍打着石板翻卷涌来,如同要将此地吞噬。
几人站在仅容二人并肩的湖中小路上,风骤起,汹涌的湖水打湿了他们衣袂。
楚王抬抬下巴,立刻有侍卫上前,压着萧棣肩胛,让他跪在青石板上。
雨水轰然而至,冲刷少年低垂眉眼。
楚王浑然不顾倾盆而下的雨,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少年,冷冷笑了:“萧棣,你敢把我舅舅扔到水里,还让本王受了父皇训斥——告诉你,今晚所有的账一起算,你是回不去了!”
萧棣垂头跪在滂沱雨幕中,恍若未闻。
“你以为像狗一样巴结谢清辞,就能讨到好?”楚王年纪不大,说出的话却无比恶毒:“哈哈哈可笑可怜,我告诉你!你主子身子骨素来不成,说不准哪天就一命呜呼了——我们送你先走一步,到了那边儿,你再好好舔你的短命主子吧。”
如有鞭子猛然抽打在心上,萧棣抬眼,眯眸望向楚王。
冷雨冲刷着少年尚存稚气的脸颊,那双阴冷幽暗的眸子愈发深不可测。
“这么看我做什么?”楚王明明在俯视他,却蓦然打了个激灵,在雨中摇摇晃晃的笑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他今日是嫡皇子,来日也是皇帝嫡弟。”萧棣声音暗哑的缓缓响起:“有他们护佑,定会一生顺遂——至于你,又算什么东西?”
楚王被他一激,立刻跳脚道:“难道太子的位置就稳了么,本王也是……”
燕铭轻轻拉住楚王衣角,示意他不必多说。
“本王和你这个命都要没了的人说得着么!”楚王这才想起正事,在大雨中挥挥手:“来人来人!动作快点!”
赵楠闻言,立刻狞笑着走上前道:“萧棣,方才在宫宴上是不是没吃尽兴,别急,上路之前要吃点好的,我们特意给你又备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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