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又合上了,睡着对他而言是最简单的事情,但他还能听见时钟走动的声音,还能感受到小斑点的肉垫搭在他的手背上,他还清醒着,不能就这样放弃!
牙齿咬破嘴唇,血的腥味让邢天获得短暂的清明,他的视线停在床头的柜子上,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他揪着床单,拼命挪动身体,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像借来的一样僵硬,最后他从床上摔下去,额头磕在柜脚,磕得他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
小斑点被吓到了,尖利地叫着从他身边蹿开。邢天无暇顾及,盯着身边一幅摔下来的相框,相片是他和路平安在畹河照的,两张贴在一起笑得略显傻气的脸庞,背景是河岸璀璨的灯火。
“我想和你拍很多照片,把我们的每一段回忆都留住,等到老了,就有厚厚一叠的相册可以翻看。”
邢天好像还可以听见路平安的声音,手指终于不再颤抖,他捡起一片最锋利的玻璃,往胳膊上狠狠划去。
七点半,邢天准时到了码头。
齐明看着他远远走来,突然有种命运轮回的感概,但这种感概很快便烟消云散,因为他发现,来的人根本不是邢天!
“你疯了!”他小跑过去,扯住对方的衣袖,“邢天呢?”
路平安表情平静:“他不舒服,剩下的事交给我。”
“交给你?!”齐明愤怒地一甩手,“你能不能别胡闹?现在!马上把他给我叫来!”
“他来不了。”还是那样淡淡的语气,但齐明立刻明白他是认真的。“我没胡闹,所有事情我都清楚,接下来就是等着交货,警察收网,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吗?”
“万一发生意外呢?万一像七年前那样...动手呢?”齐明压着心里的情绪,无奈地叹了口气:“到时候我不在,你根本活不下来!”
“要是发生意外,邢天就能活吗?”路平安仰起脸,坦荡的神情把齐明剩下的话全都堵住了,“怕是也活不了吧,就算能活,凭他的性格也是鱼死网破。所以我说,剩下的交给我,我什么都不怕,我就要他好好的!”
齐明沉默了几秒,突然一把按住他的脖子:“快和我一起,呸呸呸!”
路平安一脸疑惑。
“呸呸呸。”齐明瞪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都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路平安在齐明的逼迫下“呸”了三次,齐明的手揉着他的脖子,像在揉一只不听话的猫:“你们两个都是犟种,绝配!”
他领着他往交货地点去,路平安熟悉所有流程,却也是第一次见到黎远舟的手下,几乎全是陌生的面孔,除了季涛斜着双眼,用令人发毛的目光盯着他。
黎远舟还是谨慎的,这种时候,连赵日攀和季涛这对“黄金搭档”都拆开了。
“你来干什么?”季涛恶毒地挑衅,“邢天的小情人?”
齐明难得纵容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拍拍路平安的肩:“邢天有事来不了,一会儿就让他帮忙看着。 ”
“他能帮什么忙?”季涛冷笑,神情里的不屑连装都懒得,“他可是阴过赵哥的人,谁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能不能信得过?”
“你不是说了,他是邢天的小情人。”齐明不紧不慢地用季涛的原话怼回去,“黎老板信邢天,会不信他?要不你给黎老板打个电话,让他来亲自看着?”
季涛听见“黎老板”三个字,气焰瞬间灭了,嘴巴不甘心地动了几下,却也没说出什么。齐明的心稍微放下点,继续说:“我现在去荣景一趟,马上回来。”
“荣景那儿不是赵哥陪着吗?”人群中又有人发出异议,齐明不耐烦地掏出手机,几乎把屏幕怼到他脸上:“黎老板刚才给我打的电话,让我去看一眼,你有意见?你是不是有意见!?”
说话的人缩着脖子向后退,齐明把手机收回来,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你们都怎么回事?一个个霜打的茄子一样!今天大家是来发财的,不是来逃命的!过了今晚,每个人都能飞黄腾达,把气势全给我拿出来!”
除了季涛,其余人的个子起码往上蹿了两公分,齐明最后拍拍路平安,大步流星地转身向外走。
没人知道他把手机在掌心攥得多紧,那里面没有黎远舟的来电,只有一张他早已准备好的截图。
——
黎远舟晚餐吃了一碗阳春面——猪油高汤打底,鲜切细面一把,撒上香葱和青蒜末,再卧上一只一戳就破的水浦蛋,滋味地道得他边吃边遗憾,自己开了一间这么气派的酒店,却没有好好吃过几顿饭。
这样一碗阳春面,在他小时候只有生日那天才能吃上。那时他家和吴辉,陆云良家连在一起,每到生日,三个平时像皮猴一样的男孩都会乖乖坐在桌边,直到把一碗面吃得连汤都不剩。后来他自己开了间茶馆,生意惨淡可还要摆阔,扯着嗓门要请两个好友吃饭,陆云良想了半天,最后对他说:“就吃阳春面吧。”
他和吴辉一起骂他没出息,陆云良也不生气,笑着眯起眼:“你们俩有出息就好,以后我就指着你们喝酒吃肉了。”
现在他算得上有出息,太有出息了,身边的热闹却不如从前。晚上他给吴辉打电话,想约他最后吃顿散伙饭。吴辉在那头硬邦邦地拒绝——“你别忘了,在外人眼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就是吴辉的做派,把谨小慎微刻进骨子里,还是难掩心中一腔欲望。从前他也是这样,可自从七年前了结了陈爽,他就发誓往后的日子要光明正大,风风光光,要所有人都仰着脑袋看“黎远舟”这块金字招牌。从高处眺望的风景有多迷人,吴辉不懂,陆云良不懂,只有他明白,只有他能悉数占有。
荣登青云路,你最雀跃时。
大堂里有谁在轻声放着歌,歌词飘进耳朵里,穿过雕金镂花的旋转门,晚风扑了他满怀,这一刻是真正的春风得意。黎远舟明明没有喝酒,却觉得自己有些醉了,飘飘然走到黑色汽车前,突然顿住脚步。
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在一瞬间凝固,赵日攀不明所以,凑过来问:“黎老板,怎么了?”
“没事。”他轻松地笑笑,“烟瘾犯了,陪我去对面买包烟吧。”
两个小弟一左一右陪着他过马路,他目不斜视,飞快地问了句:“你们的摩托车是停在这儿吗?”
赵日攀的脑子终于百年一遇地灵光起来:“是。”
“骑过来。”
几乎是在赵日攀靠近摩托车的同时,一直安静蛰伏的汽车突然亮起闪光灯。同行的另一个小弟慌了神,钥匙“吧嗒”一声掉在地上,黎远舟猛地撞开他,弯腰捡起钥匙,点火,发动,一气呵成。
两辆摩托车在夜色中不要命地流窜,后面跟着一辆比他们还豁得出去的轿车。南城一贯平静枯燥的夜晚被打破,路上的行人纷纷用看戏的眼光注视他们,又在车子开到面前时尖叫着躲开。
黎远舟宝刀未老,在齐明咬得死死的情况下还来了个漂亮的甩尾,冲进一条暗巷。齐明猛踩刹车,年轻妈妈抱着孩子愣在原地,直到汽车在距他们几公分的位置停下才想起骂人。
齐明迅速在脑袋里画出另一条路线,调转车头时看清了那个被抱在怀里的女孩,乌溜溜的眼睛,看了就叫人心软。
黎远舟冲进巷子时忍不住喊了一嗓子,这样危机的时刻,他却只有快感,好像回到二十几岁,那时他从一条河里救上醉酒的陈爽,所有人都说他踩了狗屎运,但他知道,那不是运气。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布局,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不会止步于此。
巷子的尽头没有光,可黎远舟明白他快要走出去了,浓得化不开的夜铺在他眼里,是火焰一样的鲜红。
刺眼的车前灯突然从前方照来,截断了他所有的妄想。
这是最后的机会,齐明想,他闭上眼睛,像七年前的徐琛一样无畏地冲过去。
第66章
市局今天忙成了一锅粥。
何昭彰在办公室理了一下午材料,两耳不闻窗外事,抬头看时间时已经八点多了,他稍微舒缓一下僵硬的肌肉,决定去外面弄点东西吃。刚打开门就看见一溜儿警察从眼前跑过,忙拉住一个平常关系好的,“出什么事了?”
小警察看见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说了实话:“黎远舟今晚在码头进行违法交易,现在情况失控了,要求紧急支援!”
何昭彰的世界一瞬间变得像死一样寂静,手一松小警察就随着队伍走了。他在门口站了半天,回过神来时感受到心脏被极速奔流的血液撞得生疼。
他去找从前的手下,现在的上司要求一起出任务。对方的脸和他一样不再年轻,无奈地笑笑眼角就延伸出细密纹路:“老何,你现在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何昭彰觉得自己的背被这句话压弯了,他硬撑着挺起胸膛,硬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当年徐琛出事我没去,现在总要让我看个明白。”
他还是没能去到现场,而是被派往医院维护治安。据说黎远舟在逃跑过程中被一位警局培养多年的卧底拦截了,对方开着车子撞过去,撞伤了黎远舟一条腿,却也被黎远舟的手下打得几乎丧命。
何昭彰从来不知道这位卧底的事,他在心里恍惚地想,原来距离自己的时代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被血染红了一大片的担架从救护车上抬下来,他赶紧加快脚步追上去,“是拦住黎远舟的那个警察吗?”他问,没有人回答,躺在担架上好像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的人却动了一下,很缓慢,很费劲地对着他眨了下眼。
我认识你吗?何昭彰深深地望着他,骨瘦嶙峋的脸,扭曲的脸,被血糊满几乎看不清五官的陌生的脸。连声音也发不出,插着管子的嘴微微颤动,脖子向上用力地抬了一下,然后担架就滑进了手术室大门,关门的声音在他心里不断回响。
何昭彰像滩烂泥一样跌在地上,有人来扶他,他手脚并用地将人推开。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手掌,被冲淡的血迹向下流,直到染脏了医院冰凉的瓷砖,他跪着,用手抱头匍匐在那块血污上。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何警官,向您报到。
——
“现金,点一下。”对方派来拿货的人好像是个混血,讲中文带着点奇怪的口音,“黎老板让我给你的。”
这是邢天之前和黎远舟谈妥的五十万,这次交易的所有金额都打到银行卡里,唯独这笔钱黎远舟吩咐一定要现金。路平安知道,他是为了让邢天没办法轻易脱身。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路平安飞快地点着钱,很快就要结束了。
季涛盯着他上下翻动的手指,脸上的嫉妒快溢出来了,“数慢点,可别花了眼。”
路平安没理他,把最后一沓钱往包里一放,拉上拉链:“行了。”
“混血儿”点点头,交易的货几乎都搬上了船,他点了支烟,晃晃悠悠地走开。
路平安无心眷恋,拎起包转身就走,他必须尽快拖住王小海。身后传来和他节奏一致的脚步,季涛今晚似下定决心,要跟他死缠烂打。
“你跟着我干什么?”他停下来冷眼看他。
季涛无赖地摊手,“这条路你家修的?”
路平安的余光已经瞄到站在暗处的一个人,只要一眼就知道他是谁。他用尽全力跑起来,心里的恐惧不知何时已被豁出去的孤勇战胜。季涛终于察觉出不对,追着他喊:“你他妈要干什么?”
四面八方的警笛在同一时间响起。
季涛一把勒住路平安的脖子,他下了死手,窒息的痛苦瞬间漫过路平安的头顶。别慌,别慌,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手摸到口袋里的水果刀,没有思考就凭着本能狠狠扎下去。
季涛闷哼一声,松开了手,路平安跌跌撞撞地后退,眼前的画面还没有聚焦,能看见的只是一片猩红。但是他不怕,一颗心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镇定过。王小海已经逃跑了,他没有追,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爸!”
嗓音是嘶哑的,他不在乎,更用力地喊——“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你不想看看我吗?”
王小海的步子终于被绊住,像是脖子和脑袋并不连在一起一样僵硬地转身。路平安冲他晃晃手里的包,拉开拉链,抓了一把钞票撒在空中。
层层叠叠的红色下坠,像蝴蝶,像飞雪,路平安站在原地,一手拿着沾血的刀,一手拎着现金,这是他所有的底牌,他如此坦然。
你尽管来吧。
一张纸币随着海风飘到王小海脚边,崭新的,挺阔的,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味道。就是这股气味让王小海着迷,他向路平安跑来,路平安也捏紧刀柄,朝他冲过去。
提臂,挡,力道下沉,刺!这是邢天教他的方法。
刀尖落空了,他的手臂被王小海反拧,刀锋一寸寸逼近脖子。王小海狰狞的脸占满视线,那么熟悉,仿佛在提醒他这么多年的噩梦全是真的。
“跟你老子玩这套?我看你在找死!”
“按住他!别让他跑了!”一直在后面观望的季涛这时又“活”了过来,他不知道王小海是谁,也不在乎,他只想拖住路平安,这是他的人质,是他逃出生天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路平安闭上眼,咸涩的汗一路滑过他的眼皮。妈妈,如果你在天上看着,请保佑我这一次。
一秒钟可以发生很多事。之后的一秒,季涛压在路平安身上,路平安暗中用力的手腕“咔擦”一声,终于脱臼了,刺骨的疼让他浑身发冷,但还没有忘记侧着身体躲过一击,王小海扑过来,刀尖畅通无阻地滑进季涛的身体。没有声音,四下寂静里只有季涛空洞地瞪着眼。
血的腥热扑到脸上,王小海第一次有了种失控的惊慌,慌乱中他再次把刀从季涛体内抽出来,季涛痉挛着,像条离了水的鱼。就是这一瞬,王小海毛骨悚然地发现一切都迟了。
那个身上流着他的血的孩子,从前可以像弄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地弄死他,但这回不行了。路平安用尽所有力气把王小海压在地上,还算完好的一只手锁着他的喉咙,另一只手抵着刀尖,无论王小海疯狂地捅了多少下,他都没有松懈。
太多伤痛叠加,路平安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也许他会残废一只手,像杨过一样去上大学。这个画面有点好笑,他一边勒着王小海,一边荒诞地笑出来。一切都过去了。以前他用这句话安慰过自己很多次,但这次他知道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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