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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玄幻灵异)——杨溯

时间:2021-11-02 09:40:16  作者:杨溯
  阿兰那靠在他怀里,心一寸寸落了下去。她想起从前她跟阿弟说,她想和阿渡做一切夫妻会做的事儿,阿渡做饭她洗碗,阿渡练剑她夸他厉害,阿渡看书她也一起看。其实这么多年了,这几件事一件也没有干成。抱尘山有许多大厨,她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只是再也吃不到阿渡做的叫花鸡和猪大肠。阿渡勤于政务,很少练剑,更从未和她一起看过书。她想他忙,她要当善解人意的好妻子。原来不是这样的,是他根本不爱她。不爱她,又怎么会陪她做这么多无聊的事儿呢?
  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她记起来了,是她自己死乞白赖跟过来的。阿渡从来不会拒绝别人,或许对他来说,娶谁都一样。
  “不可以。”她说。
  百里渡轻轻叹了声,“还有哪里不妥当,我们再商量。罢了,我在山下置一个别院安放银姬,你二人不相往来,如此可好?”
  看,他一点儿也不明白。
  阿兰那笑了,“百里渡,他们都说你聪明,你怎么这么笨呢?打从你决定接纳别的女人开始,咱们就完了。”
  “为什么?”百里渡问,“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
  “因为我还喜欢你啊,”阿兰那泪水止不住地流,“因为我喜欢你,我只想同你在一起,所以你只能对我好,你不可以和别的女人同床共枕,你不可以让别的女人叫你郎君。因为我还喜欢你,所以从今以后看见你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折磨!”
  百里渡怔愣了许久,萌动一时的少女春心,在他看来不过是耽溺于皮囊外相,日久天长,色衰而爱弛,它需要转换成亲人的骨肉亲情才能得到长远的维系。他没想到,阿兰那的爱恋八年如一日,从未改变。
  那一瞬间心里若有触动,像一晃而去的流星,他想要捕捉,却稍纵即逝。
  最终他说:“很抱歉,你不能走,灵儿也不能走。”
  从那天以后,百里渡和阿兰那的关系僵硬到了极点。小灵童慌张极了,他还以为阿父阿母只是吵吵架,过几天就会好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寻常人家的夫妻不都是这样吗?阿母不让阿父进院子,他只要踏进来一步,阿母就丢东西砸他。阿母不停骂阿父,让阿父没面子。后来阿父干脆就不来了,晚上要么自己睡,要么睡在李银姬那儿。仙门百家塞了个李银姬进来,眼见有门儿,纷纷上贡女色。才半个月不到,抱尘山的后院塞满了胖瘦各异的女人。
  抱尘山和以前不一样了,空气里流淌着女人的脂粉香气。小灵童躲着人跑,自己爬高,攀到很偏僻的地方发呆。他觉得世界好嘈杂,要么是阿母和阿父吵架,要么是那些女人叽叽喳喳嘲笑阿母的出身。偌大的抱尘山,只有高处是清静的。
  百里决明去找百里渡,要他适可而止,“你要让抱尘山鸡犬不宁么?”
  百里渡的脸上没有笑意,“那又如何?我娇宠阿兰那太过,她要知道分寸。那些女人会教给她,该如何当一个合格的主母娘子。”
  “……”
  兄长的心太硬,百里决明后知后觉地发现,将阿兰那交给他是一个错误。
  可惜,他再也弥补不了了。
  百里决明闭了闭眼,沉声道:“李银姬有孕了,你知道么?你收多少女人,我不管,但是只有阿兰那能为你生孩子。百里家不能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灵儿的手,绝不能像我们一样沾上不该沾的血。”
  那一天晚上小灵童又爬上了回廊的屋檐,狸猫一样踩着屋瓦乱转,不小心进了一方挂了红灯笼的小院。他认得这院子,八角塔上俯视整座抱尘山,他常常看见阿父从这处院落进出。李银姬住在这里。
  今晚好奇怪,院子里一个侍女也没有。他的直觉告诉他,里头肯定有事儿。他猴儿似的攀着槐树枝,爬上了主屋的屋顶。揭开一道瓦,他看见阿叔面无表情坐在圈椅里,李银姬被两个白衣子弟押着,跪在他的跟前。
  “决明长老,你不能这么做,这是大宗师的儿子,是小灵童的弟弟呀!”李银姬泣涕涟涟,“大宗师若知道了,你如何担待得起?”
  “孩子还没有出世,你就认定他是男孩儿了?”百里决明冷笑。他站起身,从桌上端起一碗黑浓的药,向李银姬走去。
  李银姬十分惊恐,“不、不,百里决明,你这个畜生!大宗师知道了,定要你的狗命!”
  “你以为我今夜站在这里,兄长不知道么?”
  李银姬怔住了,“什……么……?”
  百里决明冷漠地摆了摆手,一个弟子掰住她的头,另一个弟子捏住她的脸颊,强迫她张开嘴。她被迫仰起头,惊恐的眼睛正对上屋瓦上偷看的小灵童。小灵童呆呆的,眼睁睁看着阿叔将那黑浓的药汤灌进了李银姬的嘴。李银姬大睁着眼,无助地流泪。
  阿父为什么要杀掉小弟弟?小灵童不明白。最近发生了好多好多事,他一件也理解不了。
  百里决明从李银姬那里出来,一面用巾帕擦着手,一面就望见小灵童蹲在草丛里,两只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他。这孩子眼睛又黑又大,乌溜溜的,好像整个世界都被他装进了眼睛里。
  “你都看见了?”百里决明淡淡问。
  “阿叔,你为什么要干坏事啊?”小灵童问。
  百里决明走到他面前,拎起他的衣领,让他低头看地上的草。
  “这里有蒲苇,也有什么都不是的杂草。杂草会和蒲苇争夺肥料,争夺水和阳光。只有除掉它们,蒲苇才能健康长大。”百里决明道,“灵儿,你要长大,有些人就不能活。”
  “阿母知道么?”
  “她不知道,”百里决明说,“你不要让她知道,她会难过。”
  小灵童仰起脑袋,愣愣地说:“要不然我不长大了,你们别杀小弟弟了,行不行?”
  百里决明盯了他很久,深邃的眼睛里看不清情绪。那一刻小灵童发现自己触及到了大人的世界,血腥、残暴,没有秩序,更没有公义。
  “不行,人总是要长大的。”百里决明松开他的衣领,“你阿母最近如何?”
  “她动不动就哭。”小灵童垂头丧气。
  “走,”百里决明拍他脑袋瓜,“带我去见你阿母,我去劝劝她。”
  回廊尽头,阿兰那待在那里。她一个人对着月光,赤着脚丫子去够地上横生的枝影。熠熠光辉落在她脚尖,庭下若有一池清波,波光粼粼而动。百里决明在她背后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小灵童跑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回眸,浅浅地笑,“阿弟,你来啦。”
  她和在玛桑的时候不一样了,不谙世事时候的天真烂漫都褪去,她眼眸里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她看着他,泪水静静流下脸颊,“我怎么办呀,阿弟,我该怎么办?”
  别哭啊,百里决明手指绷紧,每次她哭,他就忍不住要心软。
  原本劝和的话儿哽在喉头,说不出口,她的眼泪比刀子更管用。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走。”
  “想好了。”阿兰那点头。
  “放弃灵儿,也愿意么?”
  她愣住了。
  “兄长不可能让你带着灵儿走。”百里决明低声道,“况且独自养育灵儿很难,灵儿待在抱尘山,才有更好的未来。”
  阿兰那搂着小灵童无声地哭泣,小灵童靠在她怀里,阿母的眼泪浸湿了他的头发,好像一直浸到他心里去,冰冰凉凉的。
  “别哭了,阿母,你走吧,别带我了。”小灵童忍着鼻酸,竭力挤出一抹笑容,“你要是想我了,就回来看我呗。等我长大了,当上大宗师,我把阿父和他那一帮女人装一车,丢到野地里去,再把你接回来。你就是抱尘山老大,你说一别人不敢说二。我很快就长大,你且等着!”
  “装一车,”阿兰那抹眼泪,“一车装得下么?”
  “那就两车。”小灵童抱住她,“你走吧,在山上你天天哭,太憋屈了。阿父是坏人,欺负你,还要欺负别人,你别跟他一块儿过了。我教你,你挣很多很多钱,聘比阿父还漂亮的小郎君回家,让阿父生气去吧。”
  “臭小子,就会胡说!”
  母子俩抱着,彼此都泣不成声。
  “想好了么?”百里决明问。
  阿兰那沉默良久,似狠下了心,终于抬起泪眼,道:“想好了,我要走。”
  “好,”百里决明说,“我帮你。”
  她若独自谋生,须得有一技之长。百里决明教她种草药,尤其是名贵稀有的,那种卖的钱多。她在自己院子后面开辟了一片药田,天天学着松土施肥,她种了旱半夏、吴茱萸,百里决明说到夏天这些药材还没死,她就算成功了。百里决明又教她女红,免得她不会缝衣裳,小灵童也凑过来学,三人闲着没事儿就捧着红布绷子绣花。她还学了点儿小小的术法,从前她只会玛桑献祭之类的仪礼,现在百里决明教她开虚门,方便她以后回来探望小灵童。她学了五个月,能打开一个狗洞大小的口子。
  日子一天天过,她和百里渡没有说过一句话。所幸内宅一向是百里决明在管,百里渡不知道他们在忙活些什么。时不时有些不长眼的女郎跑到她眼前晃悠,炫耀百里渡赐给她们的金银首饰,有的还故意扶着腰,袅袅婷婷从她眼前路过。她翻白眼,说:“那个男人老娘早用腻了,你们既然喜欢捡别人的破鞋穿,那就送给你们咯。”
  这话儿被那些女郎添油加醋传到百里渡耳里,他手里的毛笔折了一根。
  他素来波澜不惊的心竟起了波折,他恨她的倔强不服输。
  安安分分做他的女人不好么?非要满身是刺,很好,那他就把她的刺一根根全拔光。
  他刻意不问后宅事,听任那些女郎去挑衅阿兰那。可惜没有人能从阿兰那那里讨到便宜,有的女郎搔首弄姿地进,鼻青脸肿地出,百里决明还不治。女郎哭哭啼啼告到家里,几家主君都上山来讨要说法,在百里渡面前唾沫横飞,骂阿兰那殴打姬妾,野蛮无德。
  “女子善妒若此,实在是有辱家风,大宗师还要放纵她到什么时候?”
  百里渡忽然睁开眼,问:“你说她是因为善妒才打人么?”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缘由!?”主君们义愤填膺,“此等妒妇,定要将她下堂!”
  百里渡竟然温温柔柔地笑了,“你说得很好,再仔仔细细说一遍。”
  大宗师不怒反笑,大家瞬时间噤若寒蝉。众人皆知大宗师个性,看起来温和,实则手腕铁血,比谁都要狠辣。他这一笑,登时没人敢多说了。大伙儿面面相觑,准备找借口开溜。
  外面忽然响起一个清越的女声。
  “好一个下堂!”阿兰那迈入门槛,当着众家主君的面,将一封休书拍到百里渡面前,“今儿个劳各位做个见证,我,阿兰那,把你们的大宗师百里渡休了!”
  众人皆骇然,满座鸦雀无声。
  百里渡倾身,将那封休书放在手心,掌心焰粲然而发,休书化为灰烬。
  他脸上没有表情,“回去,莫胡闹。”
  “胡闹,你总是喜欢说我胡闹,好像我是个不讲理的小孩儿。”阿兰那神色坦然,她这次没有哭,也没有骂,她的话语既平淡又冷静,“你老是躲着有用么?咱们俩完蛋了,你拖着有意思么?一个爷们,有胆子收姬妾,没胆子被我休。”她从肩上斜挎的包袱里取出一沓休书,分发给座中主君,“你烧了一封,我还有几百封,看你烧不烧得完。今天我非走不可,你拦不住。”
  百里渡神色阴郁,眉目间风雨欲来。大家拿着休书的手颤抖如筛糠,没人敢打开来看。
  “好,很好。”
  百里渡脸色铁青,从没有人见过他这般盛怒的样子,大家心头簌簌打着冷战,很怕他即刻就要释放洗业金火,火烧抱尘山。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门前。抱尘山白衣弟子分为两列,相对着阵列阶下,个个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红漆大门就在前方,出了那里,就离开了抱尘山大宅。
  他回眸对阿兰那道:“仙门有律,‘妻休夫者,杖三十,落狱九年’。”
  阿兰那神色变了,她素知中原女子地位卑弱,却从不知道妻子休夫代价这般大。
  百里渡继续道:“念你我八年夫妻情谊,我不以仙门律待你。只要你受他们十招,走出那扇大门,你就自由了。阿兰那,你敢么?”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百里决明从人群之后走出,来到他兄长的面前。
  “十招,我替她受。”
  百里渡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半晌,道:“阿弟,你这是何意?”
  百里决明扭过头,眺望阶下块块青砖,它们向着红漆大门延伸,大门外就是一望无际的世界,是阿兰那所向往的世界。
  “她没学过什么术法,受十招人就废了。所以我替她受十招,走到门口,然后你给她自由。”
  阿兰那怔怔然,“阿弟……”
  百里渡馨馨然笑了,只是那笑意带着刺骨的冰寒。他道:“我竟不知我的阿弟如此担忧兄嫂安危,好,如你所愿。”
  阿兰那想说她不休夫了,十招,还是抱尘山上品弟子的十招,阿弟如何受得住?可是百里渡一抬手,立时有人押住了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弟一步步走下台阶,那玄色的背影就像一道乌浓的墨迹,孤零零印进空茫的青砖红墙、千山万水。她又记起很多年前她站在箭台上眺望,他的背影也是这样孤单。
  她忽然想起灵儿问她,为什么阿叔不成亲呢?
  是啊。为什么?他为什么不成亲呢?
  第一个弟子出招了,他一拳击中百里决明的脸,百里决明抹去嘴角的血,继续走。第二个弟子出招,一剑银线般掠过百里决明的背,百里决明闷哼一声,后背的衣裳登时裂了一道豁口,周遭洇湿一片。第三个弟子紧接其后,第二剑划过他的身躯,他的背又多了一道伤,和上一道正好成了一个十字,血腥味随着山风扑面而来。
  他没有停,他仍然固执地一步步向大门挪。第四、第五和第六个弟子接连掠过他身侧,三道焰火几乎同时击中在他胸前,他倒退了几步摔倒在地,脸一侧,吐出一口浓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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