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眸,他的仇敌已经死尽,他的拥趸向他下跪。蝼蚁一样的人们埋没在鲜血和尘埃里,只他孤身站在抱尘山的最高处。他望着远山红霞,道:“兄将清扫门庭,弟可归矣。”
百里决明捧着连心锁等了半晌,那头问:“还有事么?”
百里决明迟疑着道,“你没有问阿兰那。”
“……”百里渡困惑地笑,“我为何要问阿兰那?她最近如何,你要走了,她一定很不舍。”
“她喜欢你,阿兄。”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讨厌我的人很多,喜欢我的人也很多。我不能一个一个把他们杀光,也无法一个一个去感谢。阿弟,你怎么了?”
这才是真正的百里渡,百里决明知道,阿兰那却不知道。兄长对每个人都很好,但他从未真心爱过谁。他可以带着最温暖的笑杀人,那些人至死都无法相信他的剑如此冰寒刺骨。他们兄弟二人从两根谁都能踩死的草芥走到如今万人之上,靠的不是百里挑一的先天火法,而是一颗冷硬如铁的心。
“不过……”连心锁那头又出声了,“若阿兰那肯来中原,我自当亲自相迎。比起仙门百家塞过来别有用心的女人,至少我们不必提防阿兰那。”
“不必了,她不会来的。”百里决明切断了灵力流。
他处理完杂事,决定启程回中原。阿兰那蹲在门槛边上看他收拾行李,泪珠断了线似的劈里啪啦掉在地板上。百里决明一边叠衣裳,一边道:“忘了兄长吧。你不适合嫁给他,也不适合去中原。”
“为什么不适合?我和阿渡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俩都很开心。”她哭得倒不过气来,“就是因为你讨厌我,你总是嫌我吃得多。我以后不吃了,还不行吗?”
“……”百里决明被她气得两眼发黑,努力平了平气,道,“天底下的坏人排个号,兄长与我必是首屈一指。你厌恶玛桑王室,因为他们傲慢无礼,相互倾轧,充满杀戮与血腥。中原又何尝不是?阿兰那,你听好,兄长与我一起杀过人,埋过尸,我们从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好人。他这回回去,抱尘山半数的人死在他剑下。我们的同门师兄弟,妻儿家人鸡犬不留。”
这些腌臜事他向来不愿提,不是不敢面对,而是惧怕阿兰那知道他们剥了世家贵胄的皮,其实是两个心黑手辣的恶贼。
阿兰那呆呆地望着他。
“你应该待在你的琉璃塔,当一个单纯善良的天女。外面的鲜血和尘埃,你不要沾。”百里决明背上包袱,“我走了。”
阿兰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独木楼梯下,她怔怔地,脑子里纷纷杂杂乱成一片。千年来的沉睡与苏醒,琉璃塔里不变的朝朝暮暮,每一年以同样的角度照射进窗牖的夕阳,她蹲在阳光斑纹里细数飞舞如蠓的尘埃。那样反反复复千篇一律的日子,她早已厌倦。
她第一次体会情与爱,和阿渡并肩走在琉璃塔下,阿渡为她净足,穿上漂亮的丝履。她望着脚上的鞋,泪水遏制不住,一滴滴打在鞋面上,晕成铜钱似的湿印。她记起上一任天女,那个总是指责她捡破烂的女人,自己却捡回了一个受了箭伤的少年。他会吹笛,连着吹了一个月,她就跟着他跑了,从此失去音信。没有关系的,她走了,天音会选择别人当天女。或许再过一千年,天女又出奔。
她才不管什么适合不适合,她只要相爱。
于是她提起裙袂,快步下楼梯。王寨大门的开合又关闭的声音传来,百里决明已经出了王寨。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她提着一口气,含着泪向第三层奔跑。她知道那里的经堂窗外就是箭台,面向遥远的中原。她奔跑着,红绸和黑发一起飞扬。她不要再当天女了,她要放开肚皮吃,再也不要担心会不会变胖。她要离开玛桑,去中原,去看琉璃塔以外的世界。
她爬出了窗牖,脱了鞋,赤足踩上箭台的墙。青苔摩挲着她的脚底,又湿又软。
她看到了百里决明,他在寨门外上马,玄色衣裳像一笔墨迹,孤零零印进翠绿的山水。
“阿弟,”阿兰那向他招手,“我想好了,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再也不要住在塔里,我再也不要一觉长梦。我不要当什么天女,我要去找我的心上人!我要和他成亲、生子,我要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百里决明听见声音,抬起头,那一瞬心脏都要停了。阿兰那迎着风,像即刻就要被吹飞的纸鸢。她的身后,无数人从窗牖里探出头来,大声喊她的名字,叫她回去。她充耳不闻,平举起双手,踩着窄窄的箭台土墙向外走。
“阿兰那,你疯了!”百里决明目眦欲裂,“回去!”
“我不回去。”她大喊,“决明阿弟,接住我!”
“别跳!”百里决明嘶吼。
阿兰那背过身,捂住脸,向后仰倒。疯狂吗?害怕吗?她什么都不知道了,风在耳边呼呼吹,她觉得她像一只红色的鸟儿,拍着翅子飞向天空。身下伸过来两只手,她落入了百里决明的怀抱。百里决明踩着寨墙飞跃而起,接住她稳稳落在地上。
“你这个疯女人,”他咬牙切齿,“你将来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后悔就后悔,我不怕!”她倔强至极,义无反顾。
“好,”百里决明深吸了一口气,“我带你走。”
第126章 当时风月(三)
“你那时不知道带走阿兰那的后果?”裴真问。
百里小叽轻轻摇头,“玛桑有许多神秘的习俗,流传千年,恪守传统。许多古老的习俗,连玛桑人自己都不知道内中缘由,只严格遵守祖先的训诫,进行祭拜的仪式。更何况我们?那时我们不知敬畏,将玛桑大祭当成空有形式的陋习。我和兄长都不曾相信阿兰那真的活了千年,我们认为天女是玛桑黑教中类似于祭司的少女,代代相续,辈辈相传,为了增添神异,使人虔诚供奉,才四处宣扬天女不老不死的传说。”他叹气,“说实话,她那个好吃懒做、没心没肺的样子,任谁都不会相信她已经一千多岁。”
百里决明带阿兰那骑上马,用连心锁联络兄长。虚门即刻洞开,抱尘山陈兵玛桑寨前。阿兰那背井离乡,来到中原。那时她有无限的希望和勇气,她相信去了远方一切都会变好,她从来没有想过远方一无所有。
她脱下红裙,穿上中原人繁复的袿衣,戴上沉重的敝髻和金步摇,踩着鸠头履,嫁给了百里渡。那一天她大婚,决明阿弟背她出门上轿,外面的人好多,黑压压全是望也望不尽的人头,鞭炮声震耳欲聋,满地破碎的红纸。中原给她的印象喧闹又沉重,金子打的头面压得她脖子快断了。初来乍到的新奇劲儿褪去,她心里忽然涌起无边的惶惑。
她拿着丝绢却扇,偷偷在阿弟耳边说:“等会儿你会走吗?我害怕。”
“别怕,”百里决明说,“我会跟着你到兄长那儿,把你亲手交到他手里。”
“阿弟不可以走哦。”
“我不走。”他向她许诺。
他遵守他的诺言,送她到兄长的跟前。兄长朝她伸出手,她喜笑颜开,离开百里决明的搀扶,向他奔去。却扇掩映下,她殷红的眼梢和腮颊那么艳丽,这天下不会有别的女郎比她更美。百里决明目送她奔入兄长的怀抱,被汹涌而上围观拜堂的人群淹没。
异域天女出奔中原,嫁给抱尘山的大宗师。中原把这件事当成征服玛桑的胜利,把阿兰那当成弃暗投明的榜样。她异域的身份注定受到歧视,中原仙门说起她,总以“黑蛮娘子”代称。他们认为年轻的大宗师只是一时被美色所诱,久而久之,他自然会知道只有正经世家的女郎才能胜任抱尘山的主母。
阿兰那对外界的风言风语一无所知,她住在抱尘山的小花园里,百里渡和百里决明将其一切别有用心的揣测和中伤拒之门外。刚刚过门的主家娘子,每天要干的事是熟悉百里家的望也望不断的田地庄稼,分派干活的奴仆,翻阅山一样的账本清算收上来的田租。鉴于阿兰那还不认识中原字儿,在她学会认字算数以前,这些事都是百里决明在干。
“我好像老是给阿弟添麻烦。”阿兰那啃着鸡腿,口齿不清地说。
百里渡一面批阅公文,一面无奈地笑,“没关系,本就不指望你做这些事。”
阿兰那啃完一根鸡腿,又情不自禁摸向第二根,“阿渡,我会把你吃穷吗?昨天听阿弟说,上一任大宗师留了好多坏账。”
百里渡笑得直抖肩膀,墨迹都不稳了,“阿兰那说的是,我和决明还要更努力一些。我们兄弟二人攒下的家业,恐怕养不起能吃善喝的阿兰那。”
阿兰那不是傻子,听得出这厮在取笑她。她气鼓鼓地说:“你别以为我听不懂你在笑我,我现在中原话可好了。”她想起什么,道,“对了,‘黑蛮娘子’是什么意思呀?今天听见阿珠和阿玉这么叫我,我问她们她们又不说话,奇奇怪怪的。”
百里渡写字的动作顿了顿,抬首微笑道:“你听错了,她们说的是‘主家娘子’。好了,我还有公文要批,你早些歇息。”
第二天,阿兰那发现屋里伺候的侍女换了一拨,阿珠和阿玉都不见了。她问百里决明怎么回事,百里决明说她们家里人喊她们回去嫁人,让她们走了。阿兰那觉得很可惜,她才刚刚和她们熟悉。不过嫁人是好事儿,她挑了两盒首饰,拜托百里决明送给她们当嫁妆。百里决明收了,面无表情扔到了乱葬岗,阿珠和阿玉埋葬在那里。
百里决明治家严厉,除了阿兰那,其他人都心知肚明失踪的人去了哪里。无人敢在背后嚼阿兰那的舌根,他们渐渐明白,阿兰那不是百里渡一时兴起掳来的异域女郎,她是百里家独一无二的主家娘子。尽管她什么都不会。
他们不明白百里渡为何要选择这么一个愚笨的女人做自己的妻子,按理说来,大宗师的妻子不仅要貌美,更要聪颖,打理后院,让丈夫没有后顾之忧。殊不知对百里渡来说,聪颖的女人才更具风险。一路走到如今,他经历过太多背叛,上一刻把酒言欢的挚友,下一刻就会背后插刀。除了阿弟,他谁也不信。抱尘山不需要聪颖的贤内助,后院的事阿弟会帮他料理妥当,他只需要天真善良、心无城府的阿兰那。
好日子没有维持多久,阿兰那来到中原第二年,更棘手的事情缠住了百里渡。鬼域接连不断四处涌现,报告伤亡的公文雪花片似的飞向他的案头。百里决明亲自领弟子前去清剿鬼域,回回满身是血地回来。鬼域突增,民怨四起,他们却始终找不到原因。仙门百家齐聚抱尘山,将矛头指向了玛桑。
“黑教流毒中原,人鬼不分乃至人鬼同居,有违天理。”袁氏主君字字铿锵,“必定是黑教弄出来的祸事!”
关中李氏主君道:“近些年来我们与玛桑通商,听说鸣鸠山附近的玛桑人越来越多,必要想法子驱一驱他们不可。”
“我喻氏请命,将玛桑人逐出中原,振兴道门,才是平祸唯一的办法!”喻家主君顿了顿,鼓起勇气道,“宗师娘子是玛桑人,如今民间已颇有微词。我以为,大宗师要拿个态度出来。”
百里渡眯起眼,“喻宗主何意,不妨直说。”
百里渡威压甚重,喻家主君面色一白,不敢多言。
姜家上前道:“宗师娘子是玛桑人不错,然而我听闻,娘子在玛桑被囚于琉璃塔,非大祭不得出。宗师聘娘子,乃是救娘子于水火。娘子出奔中原,乃是弃暗投明。娘子与玛桑早已断绝来往,我等七尺男儿,何苦为难一个苦命女子?”
一直沉默的百里决明冷冷开口:“喻宗主可还有异议?”
喻家主君忙道:“没有了,没有了。”
百里渡沉声道:“中原与玛桑,必定有个了结。此事吾自有决断,且劳诸君等候些时日。”
所有人齐齐俯首,“谨遵大宗师法旨。”
百里兄弟自恃先天火法天下无敌,以铁血手腕统领仙门,鲜少有人敢违背他们的意愿。然则聚沙成塔,滴水石穿,他们深知日久天长积毁销骨的道理。民怨需要抚平,玛桑成为他们矛头所向,他们不得不出兵鸣鸠山。阿兰那待在山上,一无所知。她的世界只有永远笑脸相迎的奴仆侍女,园子里的飞花和秋千,描金鸟笼里的野画眉。前段时间她还能出去玩儿,最近阿弟说外头起了乱子,恶鬼横行,让她乖乖待在家。
一月,抱尘山上大雪纷飞的时候,阿兰那确诊有孕。
她躺在被窝里,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儿。她小声问:“阿渡,我有点点想般遮丽。你说,将来我还能回去找她玩儿么?”
“当然能。”百里渡揉她脑袋,“你安心养胎,等孩子出世,我们请她来抱尘山做客。”
离开暖阁,百里渡敛了温柔的笑,告诉等候在外的百里决明:“阿弟,出征吧。将玛桑赶到鸣鸠山之后,从此不许他们踏进中原一步。”
阿兰那一心一意养胎,源源不断的佳肴美食送上抱尘山,消息却一个也传不进来。她不知道当她啃着鸡腿苦想孩子姓名的时候,她的族人正遭到仙门的屠杀,玛桑人的商铺被大火烧毁,店主被拖出来殴打至死,女人和孩子戴着枷锁一路受到唾弃和斥责,跟着其他蓬头跣足的玛桑人被遣送回鸣鸠山。她更不知道百里决明领着抱尘山和袁氏的儿郎,将燃烧着真火的金箭射入玛桑的丛林。烈火焚烧玛桑的大山,无数玛桑战士横尸山野。
当迦临万箭穿心而死,当鸣鸠山燃起冲天大火,她躺在百里渡怀里,摸着还没有隆起的肚皮说:“阿渡阿渡,咱们的孩子要像你,不要像我,笨笨的。”
“阿兰那觉得自己笨么?”百里渡温柔地笑。
“是啊,”她撅着嘴,“要是你卖了我,说不定我还帮你数钱。”
灯火下的男人沉默了许久,阿兰那凝视他安静的侧颜,头一次觉得他的眼神无比深邃复杂。她发现,她竟读不懂他。
“阿兰那,”百里渡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我不要这个孩子完全像我,我要他继承你的善良和勇敢。他是抱尘山的天骄,他必要比他的父辈更加优秀。”
裴真问:“那年秋天,恶童降世了么?”
“不错。”百里小叽目光悠远,“如你在般遮丽的记忆里所见,那孩子降世的时候,天边开出了一朵灿烂的红莲。多么神异的景象,若非我亲眼所见,绝对不会相信如此匪夷所思的情景。他继承了兄长的先天火法,比我和兄长更加天赋异禀。他的出生与其说是道法的奇迹,不如说是一个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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