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服下了老材香,初初成为鬼怪,我没能像灵儿那样保持神智清明,我失去了自我。兄长将我接走,按照我们之前的打算,将灵儿的魂魄移入我的肉身,还要封印灵儿的记忆。棘手的是,这个封印必须让他自己无法察觉。兄长想了个法子,他将封印符纹印入肉身的骨骼,所以我的肉身既是灵儿的皮囊,也是灵儿记忆的封印。当灵儿离开这具肉身,就会想起过往的一切。
“灵儿和阿兰那是天音灵媒,甫一成为鬼怪就是鬼中恶煞。而我和你父亲一样,须得重新修行。你父亲在鬼国花了多久,我不清楚,我花了五十余年的时间才找回神智。”
裴真嗓音发涩,“所以是你在抱尘山向姜氏传讯,告诉他们师尊是鬼怪。是你,逼着师尊往前走。”
“那是唯一的办法,你师尊很强大,倘若他功体全开,就算是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不集结仙门百家的力量,我们无法摧毁他的肉身。”
“你们失败了,计划出了岔子。我将师尊挪入秦秋明的肉身,师尊在昆山鬼域苏醒,并没有想起曾经的一切。”
“我们的确失败了,但是计划并没有出错。”百里小叽提示他,“正如我一开始所说,他必须要勇敢。他长大了,可他还不够勇敢。你的鬼侍应该告诉过你,你师尊在昆山出棺的时辰延捱了一炷香。”
“一炷香……”裴真想起来了,“你的意思是,在那一炷香里,师尊自己封印了自己的记忆。”
另一边,冷冷清清的棺室里,百里决明低眸凝视着棺材里小小的自己。
原来心域里那个夕阳封印不是无渡下的,是他自己。是他在昆山醒来,被无限的悲恸与恐怖淹没,他彷徨无措间,自己给自己施加的术法。与其说是“封印”,不如说是“切割”。切割“小灵童”的回忆,封印一半的功体,既然他成为了四体不勤只为养徒弟而奔波的“百里决明”,那就让他永远成为百里决明。
当夕阳在心域里升起,那个孤单的小孩儿就出现了。他是百里决明切割出来的自我,他承受“小灵童”的悲哀与苦痛,而百里决明只需要记得抱尘山上成为“百里决明”的五十年。
他蹲下身,痛苦地抱紧头,疼痛来自脑海深处,他喘不过气来。为什么要让他记起来?他想要逃避,却无处可逃。他颤抖着,忽然听见门扉吱呀一声响。谁进来了,是裴真么?他来找他了?
一双脏兮兮的赤足停驻在他眼前,他缓缓抬起头,看见他黑发覆面的母亲。她的头转动了两下,原本是后脑勺的位置转到了前面。她蹲下身,同百里决明面对面。时隔五百年,百里决明再次看见了阿兰那的欢喜法相——一张僵硬而悲哀的笑脸。
“灵儿……外面、危险,跟阿母……回家……”
心口轻轻疼了一下,他好像知道阿母为什么总用这副笑脸对着他了。她想要对他微笑,她怕他害怕。悲哀的是,那时他仍然恐惧得无以复加。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阿兰那的脸颊。
他唤了声:“阿母。”
百里小叽接着道:“原本的计划是待我恢复神智,姜若虚将你师尊挪出十八狱,想不到被你捷足先登。故而我们将计就计,启用了计划第二步,我从鬼国带出了喻连海,把他的头颅埋在喻府地下。喻连海现世,姜若虚就有理由重启地裂。你师尊才能进入鬼国,一步步走回西难陀。”
裴真低笑,“原来我一直被你监视,难怪座师如此用信于我。”
百里小叽道:“抱歉,我必须如此。”
“还有缺漏你没有解释,”裴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五十八年前你成功抵达西难陀深处,便知四阴童子并非进入西难陀的钥匙,你和无渡爷爷为何还要寻我,将我带到师尊身边?”
百里小叽注视着他,缓声道:“还记得我说的么?勇敢。”
裴真怔然半晌,静静落下泪来。
他明白了。
三百年前,小灵童会为了桑桑直面鬼母,逃出鬼国。三百年后,师尊也会为了谢寻微面对一切,谛听天音。
“超度阿兰那和灵儿的关键不在于我们,而在于你师尊自己,这是五十八年前我进入西难陀,天音给我的答案。”百里小叽的嗓音平静又清晰,“寻微,你是灵儿唯一的弟子。他养育你,照料你,庇护你。让他长大的不是我们,是你。让他学会承担的不是我们,是你。让他走到西难陀的不是我们,是你。你师尊并非战无不克,百战百胜,可他会为了你而天下无敌。他并非无惧无畏,所向披靡,可他一定会为了你而勇敢,奋不顾身。”
“可我骗了他……”裴真闭上眼,泪珠从脸颊滚落。
“你很像我兄长,想来你在抱尘山上八年,教导你的不止有灵儿,还有兄长。”百里小叽道。
他说得没错,裴真回忆那段时光,无渡爷爷教他经书六义,教他道法万象,教他琴棋书画,也教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天里大半时间,他都在无渡爷爷的小书楼和葡萄藤竹棚底下度过。春夏秋冬,不同颜色的叶子飘进他的书本。月亮升上树梢,师尊才背起昏昏欲睡的他,走在回药园子的青苔石阶上。
百里小叽轻声道:“那他一定会把最好的留给你。”
裴真记起来,无渡爷爷人生中最后一天,正值初冬,飞雪飘落纱窗。爷爷那日好转许多,不再因病痛而呻吟。他突然说想吃叫花鸡,师尊骑了马下山去买,留谢寻微一个人守在帐前。
“寻微,下雪了么?”炕上的无渡睁开朦朦的眼,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嗯!下得很大呢。”
“扶我出去看看吧。”
十二岁的谢寻微帮他穿上袄子,围上狐裘,披上大氅,架着他枯枝般的手臂,扶他一步步往院埕里挪。葡萄藤都枯了,竹棚冷冷清清。远山灰蒙蒙的,白皑皑的雪花掩埋世界,仿佛是一场无声的葬礼。谢寻微将无渡扶进躺椅,在他膝上盖上棉被。
无渡眯着眼望了一会儿雪花,问:“你师尊回来了吗?”
“还没呢,师尊刚走不久。”谢寻微坐在他膝边。
无渡笑了笑,道:“我等不回你师尊了。”
谢寻微心里浮起不祥的预感,慌乱道:“师尊很快就回来了。”
无渡眺望风雪飘摇的天地,他的发丝苍白,像落满了经久不化的雪花。他怆然道:“我此一生,妻死子亡,一败涂地。我名曰‘渡’,却无力渡我妻儿,更无力渡天下,负至亲挚爱,亦负大道。悔之深矣,恨之深矣。”
谢寻微怔怔然,“无渡爷爷……”
无渡抚摸谢寻微温软的发顶,谢寻微看见他朦朦的眼睛落下泪来。
“爷爷毕生所憾,便是未尝以真心报答真心。”他道,“寻微,你师尊,爷爷托付给你了。”
谢寻微睁大眼,无渡阖上双目,细瘦干枯的手掌从谢寻微头顶滑落。飞雪飘零,栖落于他黝黑的额,久久不曾融化。
裴真喃喃念出无渡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以真心,报真心。”
百里小叽道:“去坦白吧,趁一切还没有结束,趁一切还来得及。”
第131章 金烬暗(二)
“灵儿……回家……”阿兰那固执地重复。
百里决明摇摇头,“我还有事情没做完,不能回去。我要去谛听天音,为寻微改命,给裴真治病。还要……”他攥紧拳,道,“我还要想法子救你,不要拦我。”
阿兰那拼命摇头,“谢寻微、裴真……是骗子!”
百里决明一愣,“什么?什么骗子?”
他心头大惊,难道裴真背着他勾引了寻微?
阿兰那说不明白,干脆拉起百里决明的手,放在自己额心。
“入我心域。”
阿母一定看到了什么,才这样斩钉截铁。百里决明有些害怕,若他看见裴真和寻微私相授受,翻云覆雨,他会疯掉的!冷静冷静,他强迫自己理智,裴真没有理由那么做。那会是什么事?他想起阿母次次针对裴真,甚至痛下杀手。不想了,看了就知道。他横了心,黑气从七窍涌出,遁入阿兰那的心域。
心域,记忆的幻象在百里决明眼前展开。周遭灰蒙蒙一片,仿佛充斥了许多黑色的雾气,视野阴郁晦暗。鬼魂的视觉和生人鬼怪不一样,故而常常迷路。人们在死人头七点长明灯,就是为了给魂魄指路回家,免得他迷失方向。他认出来木芙蓉和燕子楼,是裴真在浔州的别业。看样子是阿母以鬼魂的姿态潜入浔州,看到了什么东西。
原本粉粉白白的木芙蓉在鬼魂的视角下呈现一种枯败的灰黑色,园子里的花草都黑漆漆的。阿兰那指给他看燕子楼的灯火,那是昏暗世界里唯一的亮处。阿兰那领他进入燕子楼,重重帐幔之内,寻微坐在妆台前梳洗。铜鹤烛台衔着蜡,泥金色的翅羽上光芒流淌。
百里决明四处找裴真,看他是不是藏在哪儿。阿兰那扯住他,让他看妆台。
灯火照亮寻微的脸庞,她打湿巾帕,用澡豆浸泡的水擦拭脸颊。胭脂染上素白的帕子,洁净的水浮上一层淡淡的腻红,她脸上的颜色一点点褪尽。百里决明的手脚一寸寸发凉,他看见镜子里寻微的脸,一点点变成裴真。
卸完妆,寻微站起身,解开束腰上的丝带,素白的衫子和曳地折裥裙滑下她的躯体,百里决明看见她白皙的肩背,精致的蝴蝶骨,和独属于男人的薄而坚实的肌肉。
他不会忘记这副身躯,裴真曾披着素袍,光着一条修长洁白的腿,踩上他的胸膛。
他摇着头,不可置信,他无法理解他看到的一切。
裴真和寻微……是同一个人么?
从心域里退出来,百里决明坐在地上发呆。脑子钝钝的,一思考就发疼。仿佛自虐一般,忍着针刺般的疼痛,他一点点梳理他看到的一切。寻微不是女娃娃,他从头到尾就是个男孩儿。他为何要男扮女装,谁教他的?百里决明把他当女儿养,顾及男女大防,从来不会不经过寻微同意进他的房间。八年朝夕相处,百里决明竟从不曾发现他是个男儿郎。
不仅如此,他还扮成裴真、师吾念,来到百里决明身边。他们亲吻过,同睡过,牙抵着牙,唇齿间气息滚烫,百里决明拥抱过他发烫的身躯,除了最后一步,他们什么都做过了。百里决明呼吸发窒,他忽然间意识到,他与自己的徒弟有了肌肤之亲。是了,他是个傻瓜,他痛苦地想起来,裴真和寻微的轮廓多么相似。他们睨人的姿态,娇媚的眼神,分明一模一样。他竟然以为他们是兄妹,谢岑关根本没有私生子!
“回家……”阿兰那劝他。
百里决明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扭过脸,便见阿兰那赤裸的双足。他脱了自己的皂靴,蹲下身,给阿兰那穿上。
“阿母,你回琉璃塔。我办完事,再去找你。”
“回……家……”阿兰那抓他的袖子。
“我答应你,我办完事,一定会去找你。”百里决明握住她手,仿佛是给她信心。
“谢寻微……百里渡……中原人,都是骗子。”阿兰那说。
百里决明没滋没味地笑了笑,随即摇摇头,“我要亲眼所见,才能相信。”
会是阿母看错了吗?会不会另有隐情?
他为寻微找借口,即使他明明知道,不可能。
“我儿……莫伤心。”阿兰那哀伤地抚摸他的发顶,随即站起身,慢慢走了。
裴真调理灵力,运转了两周天,心口的疼痛稍稍缓和了一些。百里小叽扑着翅膀,半飞半跳地去找喻听秋他们,过了半晌,终于把人给带过来了。谢岑关还不可置信,他头一回看见会说话的鸡。看到满身是血的裴真,谢岑关差点儿丢了魂。裴真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方才休息了一会儿,气儿终于回过来了,一时半会死不了。
说话间,前方亮起朦朦的胭脂色红光。地下河的水都染上了殷红色,粼粼似血。那红光无比鲜艳,比他们在外头所见更加鲜红。他们意识到,那里很可能就是明光的源头。
“就是那里了。”百里小叽说,“朝那里去吧,你师尊也会向着明光去的。”
百里小叽说,他修的隧道尽头直达光源,实际上百里决明比他们更靠近那里。
裴真思量片刻,决定在原先休息的地方刻下文字,若师尊返回那里,就会知道他们往光源去了。裴真要来他的包袱,脱下染血的外袍,换上干净的一件。他站起身要行走,穆知深不同意,把他背起来。牛毛针距离心脉太近,他必须尽力减缓血行,现下不能劳累。
喻听秋和初一打起火把,五人一鸡一起朝光源跋涉。一路上数次尝试用连心锁联络百里决明,越靠近光源,连心锁锁头的光越是暗淡,最后只能作罢,寄希望于百里决明和他们心有灵犀,一起往光源去。
看起来近,其实远得很。明光穿透力很强,隔着大老远都能看见那朱红的光晕。他们跋涉了半个时辰,最后爬上了一截狭窄的峭壁,才走出了地下山洞。眼前是一处从山体延伸出去的悬崖,对面是同样陡峻的山体。头顶是一线天,天光从上头漏下来。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色山谷,汹涌的明光从谷中逃逸。
“下面就是西难陀的深处,你们的终点。”百里小叽说,“跟着光走,就能谛听天音。不过生人听天音有代价,只有聋子才能听见那些东西说话,你们之中如果有人想要下去,必须放弃一只耳朵。”
鬼怪只要切断灵力流,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谢岑关说:“要不我下去?”
裴真摇头,趺坐在一块山石下面休息。
“等师尊来。”
“谢寻微,”喻听秋在他面前蹲下,“你能用银针废耳吧?”
裴真看向她,“表姐想要下去么?我的确能用银针挑断你耳周的经脉,但是一旦这么做,你这只耳朵就永远听不见了。”
喻听秋笑了笑,“大道自有万籁。”
谢岑关不赞成,“你可别了,大道能奏十八摸吗?回家吃吃喝喝听听小曲儿比什么都好,什么大道小道,别跟那些修道的二愣子似的,那都修得脑子不对了。”他问穆知深,“还不劝劝你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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