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知深平静地问:“二娘子想好了么?”
“吾之志,未曾移也。”喻听秋道。
“好,”他颔首,“我陪你最后一程。”
他打开包袱,取出两条绳索,系在裴真背后的山石上,打了个稳稳当当的结。
他打结的手被按住,抬起眼,望见喻听秋的双眸。他们同属江左大族,幼年应该是见过面的,只是穆知深没有印象了。早先听说过喻听秋的传闻,大多说她娇生惯养,剽悍无理,日日欺侮喻家可怜的小表妹谢寻微。后来见到了真人,的确很剽悍,让人见之难忘。
“穆师兄,很抱歉。”她说。
他没有回应,更没有问她为何要道歉。
“我利用了你,”喻听秋解开其中一条绳索,“我要走无情道,情根断了,很棘手,所以我想到了你。你是我的未婚夫,或许你可以帮我体味到情爱。爱上你之时,便是我杀你之日,像我那些先祖一样,杀挚爱证道,大道可成。你是个好人,我不该这么对你。幸好谢寻微针法卓绝,我的情根没能长回来。般遮丽告诉我另一条路,听天音,可以闻大道。”
她的语调平缓,这样一件欺骗人感情,谋害人性命的十恶不赦之事,她说得好像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无聊事。谢岑关听得目瞪口呆,被这般骗了心骗了身,她就不怕穆知深怒而暴起,拔刀剁了她么?
穆知深至始至终神情没有变过,依然是那般平静的模样。
他说:“我知道。”
“你知道?”喻听秋愣了下。
“天都山大比,十八狱,你与谢宗主对阵,谢宗主说,听说你有个未婚夫。你说,很好,用他的血证你的太上忘情道。”穆知深铁灰色的眸子静静的,“那天在穆家堡你来找我,我就猜到了原因。”
喻听秋眼中掠过惊诧,喃喃问:“那你为何……”
为何不拒绝她?
“大概是想要赌一赌吧,有一个人一起赶路的感觉很好。”穆知深重新把绳结系上,“我这个人运气很差,十赌九输,这次也输了。所以,二娘子,这是我陪你的最后一程路。”
最后一程路,走完,他们分道扬镳。
喻听秋望着他专心系绳结的模样,心里头酸酸的,恍惚间她好像触及到了什么东西。脑后微微刺痛,那是谢寻微断她情根的地方。
它要长回来了么?她想。
“走么?”穆知深系好绳结,问。
“走。”喻听秋负剑起身。
裴真废了她的左耳,她同穆知深一起缒绳下了崖。人和绳一起没入明光,渐渐看不清了。连着石头的那一截绳子一直绷紧,过了一炷香时间,绳子松了,底下再也没有传来人声。谢岑关蹲在崖边不停叹气,人老了,就喜欢看人成双成对。这俩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他是理解不了。
山洞里传来攀爬的声音,裴真一惊,扶着山石站起身。声音越来越近了,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洞口。裴真不停地想,他该如何对师尊开口?他该如何告诉师尊他就是谢寻微?师尊会原谅他么?会的吧,从小到大,只要他撒娇,落泪,师尊定会妥协。这次也会一样么?对了,他受伤了,还生病了。要是师尊真的生气,他给师尊看看手臂上的抓痕,再咳几口血,师尊一定就心疼了。他略略定了心,一心一意等着师尊上来。
一个人影翻了上来,借着明光看,他发丝散乱,细碎蜷曲的发黏在脸颊上。那双黑黝黝的眼眸如同炭火般炽亮,独有他那种桀骜骄狂的神气。是他,是师尊。裴真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他抬起头,同裴真四目相对。
裴真张了张口,想叫“师尊”,又怕吓着他,最后还是喊了声:“前辈。”
百里决明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睛,问:“穆知深和喻听秋呢?”
谢岑关说:“他俩下去了,喻丫头要去听什么大道,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对了,百里大爷,你家的鸡会说话你知不知道?”
裴真一直看着他,百里决明避不开裴真的目光,问:“你有事要说么?”
裴真一怔,现在要坦白么?他指尖发冷,心脏弼弼急跳,撞得胸口疼。
他柔柔笑开,答道:“前辈去了哪儿?怎得这么久才来?”
再延一延,容他想个合适的说辞。
可他看见,师尊的目光一寸寸冰凉了下去,好像失望至极。
“我回地下河边了,看到你们留下的讯息才过来的。绕了路,时辰就耽搁了。”百里决明深吸了一口气,“裴真,我有话对你说。”
“有什么事儿坐下说,”谢岑关冲百里决明招手,“来来来,别都站着。”
百里决明没搭理他,兀自开口:“八年前,仙门百家围剿抱尘山。喻家先锋攻上山巅之前,我在我徒弟谢寻微的眉间施下了一道恶鬼血诅。寻微先天纯阴,是炉鼎利器。这道血诅,能保护她不受他人欺侮玷污。我的血诅藏在她的经脉深处,除我之外,无人可以找到她体内的诅咒本源。”
裴真似乎预料到什么,心里一空,指尖冰凉如雪。
百里决明缓缓抬起手,朝裴真的眉间伸出食指。裴真的经脉一震,一道鲜艳的红痕从他眉心显现。谢岑关和初一都瞪大双眼,心悬到了半空之中。红痕愈发明显,渐渐凝为一滴血珠,与裴真的眉心分离,漂浮到百里决明的指尖。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百里决明望着这滴血,万分惨淡地笑了笑。
“裴真,为什么你身上会有寻微的血诅?我该叫你裴真,还是寻微?”
谢寻微脸色苍白,几乎无法呼吸,他艰难地开口:“师尊……”
谢岑关忙站起来,道:“百里前辈,这事儿怪我。这孩子本早就要同你说清楚的,是我怕你生气,死命拦着。怪我怪我,你别同他置气。”
他说得越多,百里决明越愤怒。血滴在他指尖蒸发,他眉宇间满是阴翳,“满嘴瞎话。你早就知道,喻听秋、穆知深是不是也知道?喻听秋从前那么讨厌寻微,最近忽然就不找寻微碴了。师吾念的别业建在浔州,穆知深早就知道内中真相。阖府上下,无论是人还是鬼侍,你们都知道裴真是谢寻微。独我一人蒙在鼓里,像个傻子。”
百里决明走到崖边,山风吹得他脸颊冰凉,他涩声道:“寻微,你骗得我好苦。江左仙门,个个虚假伪善。就连我亲生父亲和我阿叔,都是说谎不眨眼的混蛋伪君子。我母亲蒙受欺瞒,落得如此地步。我只信你,你是我徒弟,我从不曾猜忌你怀疑你。却没想到,骗我最深的,恰恰是你。”
谢寻微心中大恸,他撩开衣摆,跪倒在地,俯下身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寻微欺侮师尊,不敢狡辩。求师尊责罚!”
“责罚……”百里决明低头看他漆黑的发顶,“你跟我八年,我从不曾罚过你。你回答我,是不是师尊哪里对你不好,你要这样报复我?”
“不……不是这样……师尊大恩,寻微拼今生无可回报。”谢寻微闭起眼,泪水滴落泥地,洇出星星点点的泪渍。
百里决明满心疼痛,“你我师徒悖逆天伦,寻微,师尊日后该如何面对你?”
冰冷的哀伤像无声无息的潮水,淹没谢寻微的心房,他无话可说。
初一看不下去了,本想告知百里决明寒山道场旧事,却又不敢。这事儿是谢寻微心底最大的伤疤,平日里轻易不能提的。他那么高傲一个人,这时候若揭出来,叫他师尊亲父得知他往日如此不堪,只怕他自己也熬不过去。便开口道:“前辈,郎君重病在身,前辈纵然愤怒,也请多多怜惜郎君。”
谢寻微心里浮起希冀,师尊会因为他生病原谅他么?师尊最疼他的,他知道,师尊最是心软。
百里决明沉默片刻,道:“我又怎知,你所谓重病加身,是真是假?”
谢寻微脸色苍白如纸,心里希冀的烛火扑灭,霜雪缓缓铺满心头。心是冷的,身子也是冷的。泪水终于止不住,一滴滴从眼眶跌落。他支起身,伸手去够百里决明的衣袂,“师尊,对不起……对不起……寻微错了,寻微知错了。”
百里决明回过身,抬头望了望上面的一线天,道:“我记起来了,我来过这里。我六岁夭折,魂魄来到此处,见到了诸天大灵,还有红色的明光。我看到许多魂魄往光里跳,大约是去往生吧。那时候我阿母唤我回家,我要走,有个叔叔拦住我,告诉我人死了,生人的呼唤就不要再理了。可我没听,一意孤行地跑了。现在想想,若我那时候跟着大家去往生,是不是就不用再受这些苦了?为什么人活着的时候要受苦,死了还要受苦?这世上的苦楚,到底有没有尽头?”
没有人回答百里决明的问题,这世上太多问题没有答案。
他们说天音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它可否告诉他,他的尽头在哪里?
百里决明解下腕上的牙色发带,放在手心。
“谢寻微,我会去问天音,如何破你的命格。如果你的病是真的,我也会问它,如何为你医治。做完这两件事,你我缘分便了了。”
百里决明燃起掌心焰,那发带在焰火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他不再愤怒,也不再悲伤,他冷峻的眉眼里再无悲喜。
“从今往后,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灰烬在风中飘扬,谢寻微眼睁睁看着那发带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流着泪摇头,“不要……”
百里决明手一扬,灰烬随风而去,恍若纷纷扬扬的小蝴蝶。他纵身一跃,跳入深不可测的深渊。谢寻微惶然大喊:“师尊——”
谢岑关和初一忙上前拦住他,不让他跟着跳下去。他大悲大恸,初一怕他血行加快,针入心脉,立时在他颈后劈了一掌。剧痛袭来,黑暗罩住上谢寻微的视野。
他的呼唤也随着灰烬飘散在风里,无人回应。
第132章 千万恨(一)
黑暗庄严广阔,无限的寂静深处仿佛有亘古的回音。阴翳中的诸天大灵俯首凝望,万千魂魄无声前行。
百里决明从冰冷的水中爬起来,站起身,赤足跋涉,踽踽独行。他活了六年,死了五百年。死亡的路途像一场没有止境的下坠,从那天落入枯井,他如同一片枯萎的叶,坠落着,直到如今。
寒凉的水浸没脚背,一生的悲喜在他脚下水中倒影里显现——出生时祥云满天,红莲初绽;抱尘山上登高望远,小小儿郎意气风发;他死时坠落枯井,槐叶纷飞似蝶;阴木寨里彷徨两百六十年,他与桑桑头抵着头酣睡……一切光影漩涡般混杂聚散,记忆纷沓而过,抱尘山、天都山、穆家堡、浔州别业,最终一切光景落定,若有胭脂水色浸透涟漪,水中倒影定格,却是忍冬花深处,那个人的回眸一笑。
一只小鸡崽跃入涟漪,踩起无数水花。这鸡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到了百里决明这里,它低头看谢寻微的水中影,道:“既然舍不得,何必说那么狠的话?”
听见它的传音,百里决明就知道它是谁了。
“你闭嘴。”百里决明沙哑地开口,“怎么谛听天音?”
“严格说来,从来就没有什么天音。”百里小叽说。
百里决明一愣,“什么意思?”他举头望阴影里的巨脸,它们或欢喜,或忿怒,或寂静,“那些东西不是天音么?”
“当然不是。”百里小叽摇头,“灵儿,你忘了么,经书里说:人死后,见一生欢喜忿怒,得寂静而往生。那些不过是万千魂魄的心象,它们不会说话。人死之后,魂魄归于西难陀。这里是上一代人的终点,也是下一代人的起点。数千年来,人们孤步跋涉,来到这生与死的交界。他们叩问的不是什么神秘的‘天音’,而是这些已死的鬼魂。”
黑暗里,无数透明的雾气穿梭过百里决明的身躯。寂静中,他听见若有若无的低语。
百里决明明白了,这万千魂魄经历了世间万有,快乐、忧愁、苦恨、艰辛……他们拥有一切问题的答案。他看见远方,喻听秋叠手闭目趺坐于水中,无数鬼魂从她的身躯穿梭而过,她的身下,倒影变换出那些鬼魂的苦难人生。
“她在干什么?”百里决明问。
“自然是悟道,”百里小叽走到她身边,她安静犹如雕塑,岿然不动,“鬼魂引她入心域,这里有万千鬼魂,她将体味万千人生。千辛万苦,大道万化,自在其中。”
百里决明有些发怔,“她要悟到什么时候?”
“看她的造化了,或许是五十年,或许是一百年。”
这丫头,堪称心如磐石,只是苦了穆知深那小子。百里决明叹了一口气,转而问道:“我的问题呢,我该问谁?”
“且看,”百里小叽轻轻道,“有一个人,等你很久了。”
黑暗尽处,走出一个半透明的人影。他白苍苍的发好似积落了毕生的风雪,他立在远处,淡然微笑,遥遥唤了声:“灵儿。”
心中仿佛有无限苦潮,涨而复落。仇恨、怨怼、埋怨,到今日皆尘埃落定。
五百年了,所有人都死了。无论是血脉至亲,旧时故友,还是他自己。
人生枯荣往复,不过如此。
他应道:“阿父。”
谢寻微醒来之时已在浔州别业,恍惚中记得师尊跳下悬崖之后,他吐了口血,就晕了过去。初一告诉他,谢岑关联络应不识,漓水鬼村派了鬼怪过来,将他们接回江左。他心里发慌,师尊还没有回来,他怎能离开西难陀?
初一摁住他,道:“郎君,恕我直言,您的身子经不得折腾了。百里前辈说过他要为您询得医治之法,他一定会回来的,郎君且安心等着吧。”
谢岑关来看了好几次,谢寻微要么闭门谢客,要么倚在床柱边上发呆。谢岑关想问他这病怎么回事,鬼侍们对谢岑关的态度和对百里决明如出一辙,皆闭口不言。穆知深没有音讯,穆家大门紧闭,那厮不知道去哪了,也没法儿问穆知深。谢岑关打听不出什么,只好安抚寻微百里决明不日便回,要他好好养身子,安心等候。漓水鬼村传来讯息,谢岑关虽然放心不下谢寻微,但待在浔州也起不了什么用处,便回漓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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