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夙收好了红鳞,掌心一翻,手心上燃起一簇冰蓝的鬼火,焰心漆黑,似是一团鬼气,“篷州阴气大盛,但也只足够我恢复至七层。”
容离浑身疲乏,强迫自己睁着眼,“七层听起来也十分厉害了,若是对上慎渡,或是……洞衡君和赤血红龙,你有几分胜算?”
华夙沉默了一阵,抬起眼目不转睛看她,“你对洞衡君和那赤血红龙,就这么在意?”
容离心猛地一跳,小声道:“我不想你们为敌。”
华夙淡声:“胜算是有,但若想毫发无伤,尚还有些难,慎渡以怨愤为食,修炼快比疾风迅雷,想必与我最后一回见他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容离微微抿起唇。
华夙又道:“洞衡君离开寒潭,现又不知所踪,若她当真与洞溟潭鱼仙有仇,合该回去一洗前辱才是,现下不肯现身,连那赤血红龙都只余下半魂,变得木讷僵愣,想必她也是身负重伤。我这七层用来对付她,绰绰有余。”
外边哗啦一声响,好似什么东西碎了,其后那小姑娘和男子在窃窃私语。
男子小声道:“我真看见她了,这姑娘何时回来的,我怎么不知!”
“你又不是头一回认错人了,前几日我站你面前,你还冲着我喊别家姑娘的名字。”小姑娘咬牙切齿。
容离思来想去,自顾自坐起身。
“上哪儿去?”华夙问。
容离咳了起来,嗓子干干的,“我去找点水喝。”
她开门出去,那小姑娘和男子见她出来,不约而同回头,谁也不说话。
她走到后院的井边打水,将水打上来后,看四周无人,悄悄把后院的门打开了,苍白的唇一动,轻轻吐出“归来”二字。
门外,一个身影缓缓步近,那人走得极缓,好似腿脚不大好。
庭灯的光落在那人脸上,哪是什么人,分明是那个傀。
时辰将到,傀半条腿近要化去,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好似身上着了火,丝丝缕缕的黑烟迎天而上。
容离问:“她还说了什么?”
傀一板一眼回答:“君上重生后,潭眼仍在灵海中,而业障已随肉身洗去,只是红龙鱼命将不久,不能随君上一战。”
说完,它抬手将发上的银铃摘下,递至容离面前。
容离刚拿回那只银铃,傀便化烟散尽。她思索了半晌才明了,赤血红龙之所以要分出半魂投生,果真是为她,她果然是……洞衡君。
转世前她修的是无情法,无心无情,不能突破,且还身缠业障,投生后重归人身,恰能令七情六欲归体。
可她是做了什么错事,那业障是从哪儿来的?
重重迷雾将她围困,她得幸劈开一角,原来凡间之外,这么扑朔迷离,玄乎其玄。
容离神思不属地回到了柴房,闷声躺下。
“喝好了?”华夙偏头问。
这木板床有些硬,且垫在底下的褥子又很是单薄,躺着有些硌背,即便外边已不甚吵闹,容离还是不大睡得着。
容离浑身不舒服,往里侧缩了点儿,都要挨到墙上去了,“你若不也来躺一阵。”
华夙:“与鬼同寝,你胆怎么这么肥。”
容离小声:“你还会吃了我不成?”
华夙走了过去,往床沿一坐,“白日里能说会道也就算了,这都月上中天了,也不见你嘴乏。”
容离伸手拉住这鬼的衣角,好似手上攥了个东西就能安心许多。
她缓缓挪了一下,隔着被子贴至华夙腰后,轻声道:“你多信我一些,我一个凡人,现下又没了去处,身子又不好,除了你,可就没谁肯带着我了。”
华夙:“睡你的。”
翌日一早,门被咚咚叩响。
医馆的小姑娘在门外道:“姑娘,姑娘,那容家的公子从牢里出来了!”
容离睡得不太舒服,醒来时头疼得厉害,连坐起身都难。迷迷糊糊地撑着身,后背被一只冰凉的手推了一下。
华夙不甚愉悦,“最烦这大惊小怪嚷来嚷去的凡人。”
容离本想赤着脚去推门的,不想华夙施了鬼气将鞋履托至她脚边。
门嘎吱一声响,门外的小姑娘未等她应声,擅自推门而进。
悬在半空的鞋咚一声落回地面,掀起了点儿尘。
“烦。”华夙对着她不喜欢的凡人,有时候连半个字都吝啬吐出。
容离眼一抬,“他……出来了?”
小姑娘以为鞋是她没拿完才掉的,点头道:“爷爷让人在暗中盯梢,见到容公子被人送了出来,现在容公子正在前厅坐着呢。”
容离想说,那不能叫“盯梢”,不过她没想到容齐竟还会回医馆,还以为以他的性子,定会被吓得马不停蹄跑路。
她轻声道:“我知道了,我去看看他。”
小姑娘愣了一下,本以为这姑娘得知消息后会万分欣喜,不想她似乎并不十分高兴。
华夙环起手臂,“去见他作甚,和他细说他爹娘是如何死的么。”
容离没应声,在穿好了衣裳简单洗漱后,跟着那小姑娘到前厅去了。
容齐换了一身粗布衣,应当是医馆里的人予他的,他又苍白了许多,应当是受了刑,面色比她这将死之人还要难看。
“你受苦了。”容离道。
容齐捧着杯子,手猛地一抖,好似嗓子被缝了起来,声音全被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音也吐不出。
当年还未去篷州时,他穿金戴银,成日摇着一把扇子,潇洒不羁,现下却鹑衣鹄面的,嘴边一圈青色的胡渣,好生落魄。
“四弟。”容离又道。
这一声猛将容齐惊醒,他喉头紧着,干巴巴开口:“当真是你。”
容离颔首,素衣胜雪,与他一比有隔云泥,玉叶金柯不过如此,“我将你从觉瓦坡上带了过来,路上碰见了不少流民和敷余人,你身上的伤很重,我不敢让官兵发现你,悄悄把你带来了医馆。”
容齐听愣了,从未想过远在祁安的容离会将他从觉瓦坡上带到今旻,“你怎么来的,你……为何会来?”
容离咳了一声,“我去了皇都,但因敷余人借镖局名义混进皇城,你成嫌犯,我亦逃不过。我如鸟入樊笼,不得不择路远走,想了许久,决定去篷州找你,我不信你会做那等事。”
容齐信了,他刚到篷州时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公子哥,这两年遇到了不少事,竟是将他身上那点儿天真给洗去了,好似满弓弦陡然一松,泪如雨下。
“爹早料到篷州不安定,他不敢在篷州久留,却又不愿改商路,硬要我来顶上。我来了后过了好一段时日才想通,我不想被人看低,事事俱亲力亲为,不敢糊弄,我哪里敢通敌,是敷余人抢去了令牌,又掠去商货,将我们害成了这样。”
容离沉默了一阵,“幸而你洗清了冤屈。”
容齐双目通红,“我和那几个敷余人被盘问了一夜,那几人透露出掳夺镖局之事,从皇城来的掌军统领也到了今旻,经再三确认,那统领当场传信皇城,才点头将我放了。”
“此后,”容离一顿,“你打算如何?”
容齐犹豫,“我想回祁安。”
容离想他应当不知祁安之事,沉默了一阵才道:“容家没了。”
容齐愣住了:“什么叫……没了?”
华夙眉一抬,“闹鬼,你爹娘死了。”
容离语焉不详,“出了些事,遭报复了,你若想回去也成,想来钱库还有余,你回去后,可以做些小本买卖,往后的日子也还算好过。”
“那你呢?”容齐本想点头,可细一斟酌,才觉得哪儿有了疏漏。
“自然是跟我走了。”华夙道。
容离嘴角一提,刚扬起了点儿便连忙摁了下去,装作一副为难惆怅的模样,“我还有些事要做,你回祁安便是,莫要找我,我若是回了祁安,定会去见你。”
容齐好似傻了,瞪着眼半晌没回神。
容离道:“此番要回了清白,你定能安然回到祁安,一路上也无需躲躲藏藏。”
容齐讷讷问:“你要去哪里?”
“不必多问,我能在篷州找到你,也必不会陷自己于不利。”容离闪烁其辞。
容齐:“可你……”
“我安然无恙将你带到今旻,换作别的人,能做得到么。”容离柔声。
她声越轻柔,容齐越觉不解,半晌才问:“那你……何时走?”
“尚早。”容离别开眼。
嘴上说还早,实则她吃了饭后便跟华夙一起走了。
容齐在饭桌上久久未等到她回来,着急跑出去找,可医馆里外均找不着人。
那医馆里的小姑娘思及容离带着只猫,忙往柴房跑,只见床褥叠得整整齐齐,猫也被带走了,她磕磕巴巴道:“她是神仙吧,怎能来无影去无踪的。”
昨夜撞见傀的男子有些恍惚,始终觉得自己不曾看错。
容齐很是困惑,总觉得其中有一些事是他不知道的,在谢过医馆众人后,便骑着匹骏马出了城。
问起要去哪里,华夙负着手走得毫无顾忌,篷州的狼烟与她无关,凡人生死亦不甚在意。她淡声道:“等夜深,开鬼市。”
“鬼市?”容离好似在哪儿听说过,细细回想,可不就是从这鬼口中听说的么,说起来好似繁华又热闹,不知是不是像阴间那样鬼气萦绕,四处俱是飘着的鬼魂。
华夙颔首:“我得寻个法子修补法相,法相一日不能复原,这咒文便一日不能解,我便回不得原身。”
容离这几日暗暗揣度了许久,猜这鬼的原身究竟是什么,可翻来覆去想了许久都想不出。
她舔了一下干燥的唇,“有什么法子?”
“去鬼市找一样东西。”华夙道。
容离眨眼,“鬼市里什么都能买得到么?”
华夙回头,“就算是活人的命,你亦能买到。你若有东西想卖了,也能拿去易换。”
容离思索了一阵,“如此说来,岂不是只能换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华夙颔首:“自然。”
容离低声,“像赤血红龙的鳞,也能拿去换么?”
华夙不疑有他,“那可是稀罕物,寻常人还捡不着。”
“你拿出来让我看看。”容离轻声道。
华夙还真把那鳞拿了出来,手里的鱼鳞虽还赤红,却又黯淡了许多,好似蒙了一层灰。
容离一看便知那赤血红龙走远了,如此甚好。
华夙眯起眼,“我还当你舍不得这片鳞,难不成你想拿去卖了?”
容离好生无辜,“我自然不舍,那红龙是丹璇的半身,我怎会将她的鳞卖了。”
华夙狐疑,手往她肩上一撘,“去江边洗个手。”
容离抬手,看不出自己的掌心哪儿脏了,手指也干干净净的,指甲缝里更是连丁点泥也没有,指甲盖还是粉的。
“死人才进得了鬼市,那江里染了不少血,许还沐过尸,你去洗个手,便能沾上些尸气。”华夙饶有兴味。
容离毛骨悚然,双手往身后一背,“你诓我。”
“你晨时不还瞒我了,我诓你一下怎么的。”华夙淡声。
作者有话要说:=3=
第二卷 结束了,容家的事彻底结束,夙夙恢复了一点,离儿会画傀了。
第104章
华夙的神色很耐人寻味,有那么一瞬,容离觉得,她应当是知道的。
容离气息一急,“我瞒你什么了。”
华夙但笑不语。
鬼市得在子时开,不论身处何处,只要一念起,便能进到鬼市之中。
从皇都来的援兵已至,马蹄战车行经今旻,狂闯篷州。
容离心跳得飞快,在路上用画祟画了个幕篱,戴在头上匆匆而行,旁人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沿途哭喊的百姓,待离开今旻,那涌着怜悯和悲苦的心才稍定下一些。
这两世来,她好似头一回涌上这样的恻隐之情,在祁安时,她心疼自己还来不及,哪还会怜惜旁人。
这思绪分外陌生,心扑通狂跳,跃上喉头时,好似一根鱼刺在卡着。
陌生到,好似十世里头一回经历,故而令她不知所措,只想远逃。
到了临近的郡县,容离才摘下了幕篱,不再遮挡面容,如今容齐已经洗清冤屈,她也不必跟着躲藏了。
许是沾多了鬼气的缘故,她周身也似笼着寒气,好看虽好看,但不大像凡人,面上又无甚血色,病恹恹的,就跟在棺椁里爬出来的一样。
“歇一阵,夜里我会将你唤醒。”华夙道。
容离找了家客栈小憩,这几日一直未睡好,如今一沾枕便睡着了,就连楼下的喧闹声都未能将她扰醒,好似就算天塌了,也不能将她从梦里揪出来。
大抵是因为累着了,她向来梦少,此番竟陷进了梦中,恍惚间,看见自己身处炼狱,再一看,不是炼狱,胜似炼狱。
四处全是逃窜的百姓,江水倒灌入城,翻起的浪潮好似有灵智一般,像极一只只手,将百姓拽入洪流。
百姓叫苦不迭,哭天抢地,被淹进了洪水中,一下就没了生息。
洪水淹上屋瓦,哪还有什么城,俨然成了片海。
水里似有什么东西在动,一大片的阴影正在水中游着,细看竟是一个个长了鱼尾的人,一个名字顿时涌上她的心头——
洞溟潭鱼仙。
难怪华夙说,鱼仙不过是他们给自己添的名头,说是鱼仙,模样跟话本里的鲛人一样。
梦里,城中百姓俱化亡魂,业障遍天,蔚蓝的天陡然被黑红笼罩。这些业障本该是落在那些鱼妖身上的,不想,百姓亡魂忽被卷走,被嚼碎吞咽,那翻涌的业障继而落至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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