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得倒是好。”华夙淡淡开口,弯着的双目缓缓恢复如常,眸光冰冷得好似世间芸芸众生俱是无关紧要的死物,无人能动得她的心绪。
“鬼即是鬼,你竟问我……我是什么鬼。”华夙摇头,似是听了什么笑话,此番眼也不见弯了,只是眼底腾起了一丝嘲谑。
容离的后颈还被捏着,双腿本就乏力,如今竟像只猫儿一般被提着。
“你此前便知道这院子里有鬼了。”华夙道:“你是前些天才搬去了兰院,总归不是搬过去后忽然便长了双阴阳眼。”
容离微微颔首,素白的额上冒出汗来。
“寻常鬼物这般怕我,你作何感想。”华夙目不转睛地看她,在她而耳畔问。
“你并非寻常鬼物。”容离弱着声开口,袖口下掩着的手微微发颤,已有些握不住那杆竹笔了。
华夙松开了她的肩,转而朝她的袖口捏去,隔着袖子握住了她的腕骨,令她的手抬了起来。
容离手里尚还握着那杆竹笔,华夙仍是不碰竹笔,只是就着她的手打量。
“此笔原是鬼城苍冥尊的。”华夙接着又道:“但你定不知苍冥尊是个什么东西。”
容离一介凡人,连鬼城都未听说过,又怎知苍冥尊是谁。她吃力地摇了一下头,双眸泛着红,浑身虚脱乏力,似是随时要倒。
“那你定知阎王爷是哪位。”华夙淡声道。
谁会不知道阎王爷,阎王爷要取人性命,根本无须等到三更天。
容离眸光微震,不敢猜测此鬼与阎王是何关系。
屋子里,小芙已经翻了个遍,就差没上房揭瓦了,挠着头走了出去,说道:“姑娘,当真没有什么丝帕。”
后颈力道骤松,容离缓缓站直了身,明明寒风萧瑟,她后背竟是汗涔涔的。她眼梢泛红,略微喘了口气,扶着门道:“罢了,许是我记岔了。”
华夙捻了捻手指,在她身边道:“苍冥尊与阎罗二分鬼界,一听命九天,一自立为王,苍冥尊手中这杆笔能以假乱真,操纵死物,后来,这笔落入我手。”
容离听得云里雾里,这什么阎罗和九天,竟都像是话本里的一样,但阎王这么厉害,能与其共分鬼界的,定不是省油的灯。
小芙把倚在门边的伞拿了起来,撑开遮至容离的头上。
容离将伞拿了过去,轻声道:“走吧。”
待走到竹院外,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道:“主屋的门怎么没关上。”
“走得急,忘了。”小芙连忙跑了回去。
容离目不斜视地站着,压低声音道:“那你和苍冥尊,是何关系,你……将其取而代之了?”
若真是这样,岂不……也算得上是鬼王?
华夙把手探出了伞外,掌心里恰好掬了从竹叶间洒落的日光,她拢了一下掌心,收回了手,淡声道:“日后你会知晓。”
这话委实古怪,说得好像她日后非得跟在此鬼身侧一般。
身后,小芙急急跑来,喘着气道:“门关好了,姑娘,咱们还去拱霞桥么。”
“去。”容离颔首。
久不出户的容府大姑娘执着伞踏出了门槛,身后跟着两个护院一个丫头。
容府外经过的百姓瞧了她一眼,俱愣了许久,也不知多久未听人提起过这容家的大姑娘了。
容长亭和京城的大官也有些沾亲带故的,且还是城中首富,若是大姑娘身子康健,门槛定早被说亲的踏破了,可惜大姑娘自小体弱,日日都要吃药,年年皆说活不长了。
容府的下人说,府中常常晾着棺材,那棺材是大姑娘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躺进去了。
当真晦气,这样的姑娘谁敢提亲,娶回去怕是哪天就死在了枕边。
容离才踏出门,外边的人已将话传远了。
茶楼里点戏的纨绔嬉笑着道:“容家千金今儿出府了。”
“哪位千金?”
“还能有哪位,容家就那一个姑娘,其余都是公子。”
“那容家千金不是连路都走不得了,怎还能出府?”
“许是病好了一些,听下人说,她今儿穿了鹅黄色裙,衣襟和袖口上俱是狐毛,脸白得跟天上的月亮一样,许是无甚精神,瞅向别人时浑身一股懒散的劲儿,真想认识认识。”
“你也不怕被容府的人听见!”
“容长亭还能打我不成?”
“容长亭最疼爱这千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布庄刚刚好起来一些,可别把你爹气死了。”
方才说话的纨绔不敢出声了,悻悻往楼下瞧了一眼,指着楼下道:“那……是不是容家千金?”
容离执着伞,脚步倏然一顿,仰头朝茶楼上看去。
华夙淡声道:“楼上那纨绔说起你了。”
“你竟听得到。”容离趁着小芙和两个护院被行人隔远,轻着声讶异道。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17章
容离仰着头,两颊边垂着一绺发,脸白生生的,好看得紧。她看着楼上那大敞的窗户,竟然扬着唇角笑了一下,柔弱却……
并不和顺。
方才说着轻佻话的纨绔怔住了,不知怎的,竟从这容家千金眼里看出了一丝威胁,明明楼下的女子只是轻笑了一下,他自个儿却怕得缩了一下肩,猛地将眸光收了回去。
做在他对面的那公子哥也讪讪地收回了眸光,问道:“这不是巧了么,不过这容家的大姑娘当真好看,只是身子骨这么弱,也不知能走几步路。”
他摇了摇扇子,见方才口无遮拦的哥们一副出神的模样,啧了一声道:“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要让你爹知道,非得削了你的嘴不可。”
那纨绔回过神,抬手抹了一下脸,低声道:“真是邪门了。”
“怎的?”公子哥问他。
纨绔摇摇头,只记得方才与容家千金对视了一眼,不知怎的,他心头一紧,好似脖颈也而被扼住,后背生起一阵寒意,似阴风裹身一般,不由得开口:“她……怕是真的被鬼魂缠身啊。”
茶楼底下,华夙淡声道:“我不便动手。”
容离低下头,握笔的手略微松开了点儿,佯装不在意,“我又何时动过杀心。”
华夙冷冷地笑了一下,稠艳狭长的眼微微眯着,“你说没有,那便没有。”
容离倒是想过,她想杀的人多得去了,别说府外了,就连府里也有不少。方才茶楼上的那两人,想起来还与前世将她害死的少爷有些联系。
她垂着眼,一双眸子干干净净的,眸光软得像水,心思却沉得不得了。
“方才那两人身上缠了些阴气,想来家中住了鬼物。”华夙意有所指。
容离这阴阳眼才开不久,还不大分得清阴气与寻常的烟雾有何区别,细细一想,方才那二人身影略显模糊,许就是裹了阴气的缘故。
“阴气缠身,就会死么。”容离轻声问。
“未必。”华夙握着伞柄,将伞沿往容离那侧倾了过去,自个儿半个身露在了光下,又道:“他们身上阳气足,若是小鬼,逗留数日便会自行离开,且也不是任何鬼物都有取人性命的心思。”
容离攥着那杆竹笔,沉思了一阵,“若是借用我手中笔呢?”
“它们,”华夙垂目看她,淡声道:“俱会听凭你差遣。”
许是日上三竿且路上行人络绎不绝,顶多能在犄角旮旯里看见点儿阴气,却瞧不见一只鬼。
后头的小芙和两个护院匆匆挤出人群,小芙扬声喊道:“姑娘,姑娘走慢些!”
容离顿下脚步,双腿已有些疲乏,身子一歪倚在了身侧那鬼物的身上。
华夙站着不动,淡声道:“你想叫人看出你身侧傍了只鬼?”
容离站直了身,握着伞柄微微喘气。
“这扇墙背后,有两个妇人提及了容府,你们容家还挺招人口舌。”华夙侧头看向了身侧那一堵灰墙。
容离愣了一瞬,侧耳去听,却没听出个所以然。
“原本方圆十里内,若是我想听,没有一点动静能瞒得过我的耳目。”华夙漫不经心开口,话语里并无半点傲慢自得,说得十分淡然。
后边,小芙已经赶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这些人一直将我往后挤,今儿恰好有个庙会,真烦人。”
周遭喧哗声不断,容离抬手半掩着唇,压低了声音道:“原本?如今不能了么。”
“如今不能了。”华夙跟在伞下,不紧不慢开口。
拱霞桥就在前面,过了桥便是卖花鸟鱼虫的地方,许是因为庙会的缘故,这街上比平日热闹,一眼望去全是人。
这大白日的,花灯还未悬出来,可桥的那一边已挂满了红绸,树上全是祈福的彩绳,锣鼓声响,龙狮扭腰起舞。
容离从未逛过庙会,打从记事起,她成日都在容府里,鲜少迈出府门。
过了桥,便见一只脚上系了细绳的鹦鹉正站在笼子外四处打量着。
容离脚步一顿,听见那鹦鹉嘀嘀咕咕地说:“成日就知吃,吃吃吃,怎吃不死你。”
这鹦鹉头一甩,又说:“今儿热闹,咱哥俩去喝喝花酒,听听小曲儿。”
那卖鸟的大老爷们笑了起来,指着这鹦鹉道:“姑娘看看这鸟儿,什么话都能学得会,可机灵了。”
小芙站在后边,见容离目不转睛地看,连忙道:“姑娘这鸟儿好,日后有它在,定不会冷清。”
容离有些动心,她还从未养过这样的小玩意儿,她扭头朝华夙看了一眼,心里想着,会说话又四肢齐全,可不就是这鹦鹉么。
不想,华夙冷声道:“不要,聒噪。”
容离慢腾腾将眸光扯开,有点儿不舍,轻声对小芙道:“再换别的看看,这只太聒噪。”
“姑娘不喜欢?”小芙略微瘪了一下嘴。
容离心道,是这位挑身子的不喜欢。
小芙常常出府,对这街上哪儿卖的什么分外清楚,挽着自家姑娘的手臂四处走着。
容离左边站了个丫头,右边站了只鬼,见前边有人过来,她下意识偏开,没想到那人直接从华夙的身上穿了过去。
她倒是忘了,这鬼物常人碰不得。
华夙面上无甚表情,眸光从一众长翅膀尖喙的玩意儿上一扫而过,“我不喜这些小畜生的尖趾足蹼。”
容离斜了一眼,爪子尖尖细细的,未长毛,确实不大好看。
“姑娘,看看鱼?”小芙指着地上的水缸。
四处俱是人,容离这伞委实不好打,只好收了起来。她将伞给了小芙,垂头朝缸里花花绿绿的鱼看去,一条条长得甚是肥美,光落下时,鳞片熠熠生辉,和这湖面的波光一般好看。
华夙淡声道:“离不得水,走不得路,还不能开口说话。”
容离敛了眸光,不舍地走开。
小芙又往远处一指,兴高采烈地说:“姑娘看,是狐狸!”
容离还未看到小芙指着的地方,就听见身侧这鬼说:“身上臭,要不得。”
小芙见自家姑娘摇头,只好问:“姑娘究竟想买个什么?”
容离摇头:“再看看。”
街上人山人海,小芙本还挽着容离的手,一会又被挤了出去。周遭声喧闹声不断,硬是将她的叫喊声给淹没了。
容离脚步一顿,回头看见小芙正伸长脖颈张望着。她眸光一敛,疲乏开口:“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华夙左右看了看,未说话。
容离当真累了,抿了一下唇脱口而出,“这么挑,若不我把身子给你算了。”
她说完冷不丁耳廓一温,此话怎听着这么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18章
华夙身上穿过一个凡人,那凡人冷不丁哆嗦了一下,抱着胳膊搓了搓,疑惑道:“怎忽然这么冷。”
容离站在这鬼物边上,却丝毫不觉冷,也不知是不是因她半个身已埋进黄土的缘故,身上也这般冷了。她说完便抿起了唇,耳朵尖倏然红了,掩着唇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柔柔弱弱的,在这人群中孤零零站着,随时要被撞倒。
小芙在后面叫喊:“姑娘,慢些走!”
两位护院也神色匆匆的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眸光不敢错开片刻,唯恐将自家姑娘跟丢。
华夙轻笑了一声,就连笑声也低低的,她半张脸仍掩在黑绸下,叫人看不见她扬起的唇角。只一瞬她便收敛了笑意,略微摇头,淡声道:“不可。”
容离垂下眼,手指在袖口的狐毛上捻了捻。
“你命火稀薄,我若占了你的躯壳,只会令你,”华夙一顿,面上无甚表情:“走得更快。”
“横竖是个死。”容离眼睫一颤,双目微微一弯。
她知晓自个儿身子不好,早晚皆是死,只是重活一遭,总不好就这么平白死了,她得……
得拉上几个人到阴间给她垫背。
“笔既然给了你,你便拿久一些,若是就这么死了,如何替我做事。”华夙道。
容离低声道:“不就是寻个躯壳,此事你自己便能办。”
华夙从黑袍下探出手来,冷不防扣住了她的腕骨。
容离被牵了个正着,被拽着往前走了几步,只觉得圈着她腕骨的手冰冰凉凉的,但远不会令她冷到哆嗦。
街上百姓攘来熙往,吆喝声叱咤如雷,锣鼓声直撞耳廓,喧腾吵杂。
容离有些站不住了,在旁人看来她已是站得直不起身,实则她正倚着身侧的黑袍鬼。
华夙只得松开她的手腕,手臂从她瘦削的后背绕过,轻撘在她另一侧肩头上,似将人半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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