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萝瑕道:“此番未能保下敲竹鬼,却叫大人知晓,鬼市里竟还有你的旧部。”
华夙面色阴沉。
萝瑕面无表情,“那卖皮的和卖香囊棺椁的只字不肯透露,我别无他法,只好取其性命。”
容离心一沉,跌至谷底。
华夙猛地收紧手中长索,躺在地上的乌发浓妆女鬼硬生生被拽了起来,“你错在跟了慎渡。”
萝瑕难以置信地睁大了黑森森的眼,饶是这眼睁得再大,也看不见丁点眼白。
“不知悔改,你如何吃的凌志,那我便如何吃你。”华夙冷声。
萝瑕想变成藤萝钻出去,她的身化作淡紫的花藤,伸出的树枝已近乎要攀上屋瓦。
缠在树枝上的锁链骤紧,硬生生将其拧断。
萝瑕不得不变回人形,可她化人后已被拦腰截断,只能用上双臂在地上爬。被拧断的腰里伸出盘虬的树根,树枝快如迅雷,转瞬已抵至窗棂。
她半身是人,半身是树根,乍一看就像蛇妖。
容离退了一步,看见华夙五指一抓,将萝瑕抓了过来。
萝瑕目眦欲裂,腰下树根疯长,却从窗棂上缩回,欲将脚下木板捅穿。
华夙只一张口,便见浓黑鬼气自萝瑕身上升起。
这藤萝鬼面容扭曲,变出了好几张被她吞吃的脸,可不论怎样都挣不脱,鬼气也要被吸干了。
随后……她扭曲的魂被拉拽着,硬生生被华夙吸入腹中,原身陡然化作青烟消散,不像凡人,死后还能余下一具尸。
容离愣住了,她还是头一回看见华夙生吞鬼魂,干脆利落,甚至还嚼了几下。
华夙一啧,手中长索化作鬼气,如烟缕般附回她身。
“难吃。”
容离没吭声,原来这鬼并非不会此等修炼之法,只是不屑。
华夙抬手,用劲地抹了一下干净的嘴角,好似上边沾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侧头朝她看去,“怕了?”
容离摇头,无甚好怕的。
华夙把唇角给擦红了,“是我大意了,没料到慎渡竟还在鬼市安了眼,现下一想,他未将敲竹鬼接去苍冥城,想必就是要引我前去,可惜,他们也没料到,我修为竟恢复得这么快。”
她弯腰拎起地上那折了翼的白骨鸮,刚想将其烧了,忽地一顿。
“怎么?”容离皱眉。
华夙用食指划开了白骨鸮的颅骨,勾出了一缕残魂。她一哂,“没被吃干净。”
容离:“是先前那只鸟?”
华夙颔首,把用来养魂的小瓷瓶拿了出来,将这残魂塞了进去。
瓶中先前还装着一道士,木塞打开的一瞬,道士在瓶里说:“大人,是要放我出去了么?”
殊不知,不但没放,还给他找了个伴。
容离心不安,“我不该去买那个香囊的。”
华夙拉住她的手,“不知那剥皮鬼如何了,若其泯灭,到时孤岑去取皮,怕是要陷入囹圄,我还不知孤岑取皮做什么,莫非想回苍冥城?”
角落里的小剥皮探出个头,正要换新皮的手忽地一顿。
容离一愣:“那卖布的也是剥皮鬼?”
华夙颔首:“我早年收下的一只老剥皮,剥皮鬼若被养得好,便能与寻常鬼怪无异,还会懂悲怒,知欣喜。”
小剥皮把手里那张犬儿皮收了回去,莫名觉得主子应当更喜欢它现下这身牡丹衣。
容离皱着眉头,“那咱们往哪儿去,还要躲么。”
华夙冷笑,“躲什么躲,只要来的不是洞衡君,他们便奈何不了我。孤岑是个机灵的,没这么容易受骗,但这回怕是得亲自去找浇灵墨了,耽搁不得了。”
容离没听明白,这怎么又和她扯上关系了,难道她还是洞衡君的时候,有什么法器或咒语是专克此鬼的?
“那洞衡君难不成还专克你。”她讷讷道。
华夙睨了过来,朝她手中画祟扫了一眼,“若再遇上,定不会再栽她手里。”
容离怏怏眨眼,“指不定有什么误会。”
华夙皱眉,“你又替她辩解。”
“我没有。”容离心想,她当真不是在辩解,是想澄清。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她若是洞衡,必不会去害一只素不相识的鬼,更何况她当洞衡君的时候,连七情六欲都不曾有。
屋外黑鸦鸦一片,已至四更,凡人睡得正熟。
现下是一点旖旎也不剩,且不说方才华夙还生吞了个魂,容离是一点也不想亲她了。
容离讷讷:“咱们要怎么找那浇灵墨,孤岑若打听到今夜之事,未必还会去鬼市取皮。”
她的手还被华夙拉着,话音刚落,手臂便被牵起。
容离迷蒙地抬着手,“要用画祟?”
华夙烦得直皱眉头,“本不想这么做的,现下别无他法了。”
“要怎么?”容离想不通,这笔莫非还能画个浇灵墨出来?
华夙把她拉到桌边坐着,“我怎么说你便怎么做。”
容离坐下,捏着画祟不知所措。
华夙扯下发上银簪,那簪子上吊着几只同株铃,摇摇晃晃的,就是不响。
“拿着,用银簪将画祟斩断,从里边挖出一段墨芯来。”
容离猛一扭头,“斩断?”
“无妨,它会自个儿长好,你照做便是。”华夙淡声。
容离握起银簪,这簪子凉得好似冰锥,冻得她掌心没了知觉。
华夙转开眼,不动声色。
容离不知该如何下手,吞咽了一下,才将银簪当作刀用,朝画祟中间猛划了几下。
坐在边上的大鬼轻轻嘶了一声。
容离一顿,心想方才萝瑕在时,华夙一直占着上风,哪有受什么伤。
“犹豫什么,使不上劲了?”华夙冷不丁开口。
容离摇头,眼悄悄往华夙身上斜,握着簪子又划了几下,簪子才陷进去了点儿。
这竹料当真硬,划了许久才划出了浅浅一道痕。
容离紧握着簪子一头,掌心硌着几只银铃,有点疼,“当真能切开么?”
“能。”华夙惜字如金。
容离紧皱眉头,腕骨颤巍巍的,猛一使劲,将画祟给切成了两段。
画祟断开的那一瞬,墨烟如水般漫了出来,墨汁飞溅。
容离手上脸上沾了几点墨汁,她错愕垂眼,捧起了其中半段画祟细细打量。
明明溅出来的是墨,可她隐约闻见了一股味,在觉瓦坡上,那气味浓郁冲鼻,很腥。
是血。
容离摊开掌心,微微眯起眼,借着昏暗的烛光,看清了里边裹着的一段墨芯。
那墨芯上好似蒙着水,烛光落在上边时,竟波光粼粼的。
“取一段出来。”华夙道。
容离忙问:“取多少?”
“随你。”华夙声音听着有些虚,不像方才对萝瑕时那么冷硬。
容离连忙用簪子刮出了一点,把断开的画祟给接上了。她紧握着断成两截的笔,怀疑这玩意根本复原不得,又不是活物,怎还能长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07章
画祟明明只这么细细一截,里边却淌出了不少的墨。
容离的掌心全被染黑,像刚从染缸里拿出来。她抬手嗅了一下,闻起来果真像极了血,腥得很,可用簪子刮出来的那一段墨芯却透着一股清淡的香。
芯是墨香,淌出的墨却是血腥味。
容离心觉古怪,紧紧握着断成两截的画祟,不敢松手,唯恐这一松开,这笔便长不回去了。
好好一灵器,可别毁在她的手上。
华夙不为所动地坐着,她侧着身,脸隐在阴影里,一句话也不说。
画祟还在滴墨,沿着桌边滴落,还溅在了容离的脚边。
容离回头,总觉得这鬼沉默得有点过分了,“要多久才能长回去?”
华夙好一阵没有回答,即便是头一回见面的时候,她也未曾这么安静,好像嗓子眼被堵住了,连一个字音也哼不出来。
外边传来犬吠,窗上映着树枝的影子,像极鬼爪。
容离心猛地一跳,伸手去拉华夙的袖子,华夙竟往后仰了一下,似在避开。
“你怎么不说话,明明是你让我把它砍断的,现下却不声不响地心疼起来了?”
华夙嗓音低低柔柔,好似在按捺着什么,“心疼什么,心疼这笔?”
容离抿起唇。
华夙冷着脸:“莫慌,一会儿就好。”很是虚弱,有气无力的。
容离忙道:“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伤着了?”
华夙又不说话,坐着一动不动。
鼻边的腥味太浓,有那么一晃神,容离觉得这气味不是从画祟里渗出来的。她缓缓把身子倾了过去,鼻翼翕动,往华夙的身上嗅。
华夙又仰身避开,却还是没从凳子上起来。
容离都已快贴到她身上了,她依旧不起身,好似跟这凳子黏在了一块。
华夙本不想说话,可看这狐狸的架势像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压着声道:“你靠这么近作甚。”
容离皱着眉头,“适才我轻薄了你的鬓发,你都不曾问我为什么离那么近,现下却问起来了。”
华夙的声音又哑又虚,“你把簪子给我。”
容离松开她的袖子,把簪子递了过去,“画祟到底是怎么回事,竟淌出了这么多的墨,这味儿还冲得很,你可有闻到这气味?”
华夙轻轻一嗤,格外勉强,“我鼻子又未坏。”
“这味闻着像血。”容离心跳如雷。
华夙颔首:“确实像。”
银簪上沾着点儿墨芯,是从画祟里刮出来的,那芯黝黑,好似一点泥星子。
华夙把墨芯刮在掌心,抬手将银簪插回发辫。
容离一动不动地看她,这鬼必有事瞒她。
只见华夙把掌心墨芯抹开,还抬手闻了一下。
容离近乎屏息,扑鼻的血腥味熏得她难受,那硌在掌心的断痕很是分明,也不知画祟几时才能长回去。
华夙细细闻了一阵,随即挥出一缕鬼气,鬼气从窗缝钻了出去。她平静道:“很快便能找到浇灵墨。”
容离是信她的,当即点头,可心尖疑虑未散,又朝面前的鬼凑近。
夜里,容离看得不太清楚,且华夙的衣裳又是黑的,只隐约觉得这鬼腰侧好似被打湿了大片,看着不大干爽,色也更深一些。
她觉得华夙有事瞒她,这一回问也未问,直截把手贴上了华夙腰侧。
很轻,不敢使劲。
华夙凤眸一眯,紧咬的牙关松开,挤出几个低哑的字音,“收手。”
容离心惊肉跳,掌心下湿润一片。她壮着胆抬起手闻了一下,是血。
华夙的腰不知何时伤着了,侧腰濡湿一片,好似流了不少血。
可会是什么时候伤着的呢?
在鬼市里好端端的,萝瑕来时也未见异常,直至……
直至她用银簪斩断了画祟。
华夙与画祟之间定是有什么牵连的,且也与鬼王印脱不开关系。
容离额角一跳,隐约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什么。
先前华夙言语中透露,她的真身就在此处,近在咫尺,指不定还触手可及,可这一路上,她们身边除了画祟还能有什么。
画祟被她用银簪拦腰砍断,恰好华夙腰上又渗出血来,一切昭然若揭。
容离眼一眨,握着画祟的手猛地一颤,若她早料到如此,定不会将那银簪接过来。心好似跟着被砍成了数瓣,她浑身拔凉。
华夙面无表情道:“早时受的伤,不小心扯着了。”
容离五指颤着,手上沾血的湿意犹如带刺,往掌心里扎。
她只得装作不知,握着画祟的手紧到不能更紧,“你受了伤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腰上怎么了?”
华夙哂了一声,许是想虚张声势,可惜才刚笑出来,不由得轻嘶了一下,好似扯到了伤处,又痛着了。她却不肯抬手捂腰,坐着动也不动,连侧头的幅度也甚是微小,“告诉你,你还能治我不成?”
容离心口紧得厉害,气血犹像凉透。她伸手往华夙腰上扇了扇,“不痛,扇走了。”
华夙沉默了,过了一阵,她才道:“香囊送谁不好,为什么送我。”
容离心跳得飞快,没想到这鬼是当真对自个的身子满不在乎,都疼成这样了,还能扯些别的。
她伸手撑向华夙的膝,“若我送给别人,你肯不肯。”
华夙没应声。
容离翘起嘴角,生怕华夙看出她的异样,“我只想送你,你待我好,我也想待你好,送你怎么了?”
华夙声音低低,“那几个丫头也对你好,你怎么不送给她们。”
容离顿时不知修无情法的究竟是谁,还是说这鬼活了太久,早将感情的事给看淡了。
因身子不好,她好似从未没做过什么冲动的决定,如今却做不到平心静气,虽她也瞒了华夙许多,可华夙也瞒了她不少。
她讷讷说:“你若不想要,还给我就是,为什么要提那几个丫头。”
华夙皱眉,“你果真放不下那几个丫头。”
容离知道她这毛病又上来了,动不动就要嫌弃那几个小姑娘。在轻轻吸了一口气后,股足了劲,朝华夙的耳畔撞去,看着来势汹汹,可近在耳边时又蓦地放缓。
覆上时,是又绵又软。
容离她不敢太过逾越,只能点到为止,于是碰了一下便拉远,她知道华夙是喜欢的,只是这鬼向来口是心非。
“你受了伤避无可避,就当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华夙又僵了身,心潮上好似又落下了一枚石子,掀起的不是涟漪,是滔天大浪。
她好似当真被拉进了人间,心竟扑通狂跳着,就连寒凉的气息似被焐热。她不知道容离是不是被教坏了,才跟医馆里那小姑娘聊上几句,便学会了在冬元节里送香囊,还会今旻姑娘那坦然直率给学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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