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青是当真累着了,睡得跟昏过去了一样,这样也没被惊醒。
容离咳得肩颈俱颤,抖着手去拿水囊,指尖近要够着了,可马却忽地嘶叫了一声,连带着整个车舆都猛震了一下。
她往后一仰,撞到看了车壁上,眼前跟冒金星一样,晕得不成样子。
华夙本还在留意车外动静,听见马嘶声叫唤时,眉头紧紧皱起,抬手便按住了容离的肩,好让这病恹恹的丫头能坐稳身。
小芙在帘子外惊呼了一声,忙不迭道:“姑娘,这马不知怎的受了惊,许是踩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现下好了,姑娘可有撞着?”
“无妨。”容离猛咳着,吃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音。
华夙见马车平稳,松开了容离的肩,朝悬在车壁上的水囊招了一下手,那水囊便径自飞了过来。
水囊浮空着,缓缓飘至容离面前,幸而空青睡着了,否则指不定得被吓成什么样。
容离接住这水囊,扯开盖子喝了几口,嗓子里的干痒这才止住。她拿着水囊,压低了声音道:“方才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追来了?”
华夙并未隐瞒,还真的点了头,“不过是碰巧,他们在找,但应当不知我就在这马车上。”
容离看向脚边竹箱里窝着的垂珠,“那你要不要进垂珠的身?”
垂珠虽然没有吭声,却仰着头怵怵看着,尾巴直挺挺竖着,好似整只猫都僵住了。
华夙睨了这猫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暂且不用。”
容离莫名有点儿失落,低低地“嗯”了一声,弯腰把竹箱里的猫抱了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它的背,想把这被吓得炸起的毛给捋下去。
华夙冷着脸掀开一侧的垂帘,余光瞥见了一抹鬼气从树冠上一曳而过。她不紧不慢地松开手,帘子一垂,又把窗遮了起来。
容离寻思着,“能不能想个法子将这些鬼气引开,比如画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傀。”
“能。”华夙淡声道:“但你现下尚还做不到。”
容离看着那从袖口里探出个笔尖毛料的画祟,“想来也是,画得再像,也会被瞧出破绽的吧。”
“画祟,自然能以假乱真。”华夙平静道,“可会不会被识破,得看你技艺如何。”
“那还有别的法子么?”容离忽地想起那只被她留在容府的剥皮鬼,一双咳得湿淋淋的杏眼倏然亮起,“我那剥皮鬼,能将它召过来么?”
当时走得急,忘了带上那小剥皮,上了马车便匆忙出城,玉琢原是想跟她的,却被先前缚身的锁链拴在了容府里,寸步也离不得。
华夙不知这丫头在打什么主意,可瞧那双眼跟狐狸一样,连算计鬼的时候都不知露怯,也不知她胆子还能有多大,索性开口:“能。”
“如何召?”容离又问。
华夙手一抬,掌心往上翻着,似要她交出什么东西。
容离和这鬼待久了,总觉得能揣度几分此鬼的心思,不假思索地把手放了上去。
华夙把她的食指捏了个正着,力道不轻不重,捏得她的手指有点儿发痒。
这手把手的,容离浑身僵着,明明把手放上去的时候倒是自然,如今却想把手抽回来。
捏着她指头的两根手指凉飕飕的,却不比冰凌坚硬,绵软细腻,一看就是姑娘家的手。
容离不由得往后缩了点儿,还直截屏起了气息,憋得肺腑如烧。
“不是要学么,躲什么。”华夙皱眉。
容离面颊发烫,“不躲,要学的。”
华夙狐疑地睨了她一眼,牵着她一根食指在半空中点点画画了几下,似是……在画什么符咒。
容离哪知这画的什么,华夙牵她一下,她的手便动一下。她不过是个凡人,画出的符咒哪是能成事的,偏偏心头忽地涌上了一股气,那寒意直蹿向灵台。
“此乃招魂术。”华夙牵着她画了最后一笔,画成后,两指一松,“此术乃凡间道士所创,故而即便是凡人也能施,只是仅能招来心甘情愿受降伏的灵魄。”
钳在她食指上那手一松,容离的手险些也跟着跌了下去,幸而稳住了。
只见半空中方才点画过的痕迹蓦地亮起光,一笔一划勾连成片,当真是符文的模样,只是容离压根看不懂。
她虽看不明白,却记了个一清二楚,如此一来,下回要用时,便无需再让华夙教她一次了。
术法既成,只一弹指,头顶如有寒气沉落。
容离猛地抬头,只见那得了新皮的鬼正紧紧贴着车舆顶上,四肢弯曲着,如成了什么人形蛛,姿态诡谲地附在了她的头顶。
剥皮鬼换了新皮,连说话声也像个小丫头,软着声道:“主子。”
华夙啧了一声。
容离本以为这剥皮鬼得了新皮后,不会比先前那纸扎更吓人,没想到,她还是被吓了一跳,心陡然一紧,差点没喘上气。
“你那小剥皮来了。”华夙头也不抬,明摆着不待见。
容离微微缩起脖颈,却见剥皮鬼垂下头看她,那乌黑的长发就这么垂在她面前。她登时不想说话,稍作吞咽,才为难开口:“你能分出一缕气息附在这剥皮鬼身上么,借它将追来的鬼怪给引开。”
“你当我的气息是什么收放自如的檀香么。”华夙慢腾腾开口。
容离眨眨眼,“那就是不能了?”
“麻烦。”华夙淡声道,“我身上有禁制,气息轻易不外露,这荒郊野岭忽地冒出一缕我的气息,你觉得旁人会信?”
她话音一顿,又道:“并非所有鬼物都和这剥皮鬼一样好骗。”
附在车舆顶上的剥皮鬼无端端被殃及,明艳的脸上并无半点愤懑,明摆着连气都不懂气。
夜幕沉了下来,路上漆黑如墨,连盏灯也不见,只星光零零散散的搁在天边,月华如洗。
过了一会,又换白柳进车舆里歇息,驾马的成了小芙。
夜一深,小芙又怕了起来,嘴里嘀咕着,“姑娘,这路上怎连个客栈也不见,咱们总不能睡在林子里,若是蹦出什么虎豹财狼,那得多吓人,饶是只有一个,那我也打不过呀。”
空青坐在她身侧,安静地看着路,同她一比,小芙算得上是聒噪。
容离抱着猫,撩起了竹帘,没有说话。
此时马车还在祁安地带,城中阳气盛,平日里见不到多少鬼,这时候出了城,又是在渺无人烟的林子里,她才意识到,这四处的鬼气当真浓重可怖。
走夜路总归不好,山路多崎岖,离城越远,路越是盘绕,若是一个不小心,马车许就……滚下山了。
容离朝华夙看去,着实想问问这鬼有什么主意,可偏偏白柳睁着眼,压根不像是要睡的样子。
华夙眼皮一掀,寒凉淡薄的眸光投了过来,“找个地方歇一阵,若是没有客栈,便只能在马车上将就了。”
容离眨眨眼,将这话一五一十地说给小芙听。
小芙扯着缰绳道:“若不,就在此处歇一夜吧,只是又要委屈姑娘了。”
容离坐了一日,手脚俱乏,见马车停了下来,便掀开帘子想下地走走,哪知身侧的丫头还是一动不动坐着。
她回头看向白柳,却见白柳还是瞪着一双眼,眼皮有一下没一下耷拉着,似是困得不行,还偏偏硬撑着。
“若是困了,便睡上一觉。”容离轻声道。
话音方落,白柳那身板挺得更直了,“奴婢不困。”
小芙在外边轻哼了一声,“她是怕得不敢闭眼。”
白柳竟然没有反驳,紧张地抠着指甲缝。
容离下了马车,眸光循着那四处乱撞的鬼气望了一圈,忽地听见远处有女子在哭。
她脚步一顿,“你们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方才嘲讽了白柳的小芙怵怵道:“什么声音,没听见呀。”
容离本想走过去的,肩上忽然撘上了一只冰冷的手。
这手骨节匀称,指甲还修得分外圆润,一看便知是华夙。
“旁人躲还来不及,你倒好,要往妖鬼脸上撞?”华夙凉飕飕说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3=
在路上
第58章
容离脚步一顿,这肩上搭着的手明明轻飘飘的,却好似有千斤重,把她给摁得走不动路了。她朝剥皮鬼使了个眼色,令它在此处守着。
“姑娘莫不是听错了,这、这深山野岭的,可别往外边走了,若是冒出个什么猛兽来,可如何是好。”小芙哆嗦着说,一边翻找起火折子,催着白柳和空青:“快把火生起来,生了火,就不会有豺狼虎豹过来了。”
空青有条不紊地捡了些木头过来,在远处堆在了一块,“就在这生火吧。”
小芙走过去,手忙脚乱地把火折子放在这木堆上,紧张道:“这样真能生起来么?”
远处那女子哭泣的声音似有似无,山中风声大,倒有几分像山风呜咽。
容离听着奇怪,总觉得像是在引她过去。
小芙左右张望,眼看着自家姑娘要走远,忙不迭喊道:“姑娘别走远了!”
哪知容离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那身子瘦条条的,走起路来脚步虚浮,就跟在飘一样,一双眼还黑沉沉的,衬得这面色越发苍白,不像活人。
小芙匆匆站起身,作势要追上去。
白柳自下了马车后便一句话也没有说,还抿着唇挺直了腰背,一副雨打不动的模样,余光斜见容离走远,才深吸了一口气喊:“姑娘去哪啊?”怕得不成样子。
三双眼齐刷刷朝容离望去,一个个俱是紧张得脸都白了。
华夙就站在容离身侧,也不拦她,这丫头腿长自己身上,想去哪儿便去,哪是她拦得着的。看见那三个婢女齐齐回头,她嘴角一扬,冷淡地哂了一声,“你也不怕她们觉得你撞鬼了。”
自打又活过来一世,容离撞鬼的次数还少么,闻言只眨了眨眼,“我只是想去看看。”
“也不怕看出事。”华夙冷着声。
小芙哆哆嗦嗦,“姑娘去看什么呀。”
容离声音太轻,好似要被风声掩埋,“听见一点声音,有些古怪,去看个究竟,夜里也好睡得安心。”
三个婢女屏息静静听了一阵,可除了这风声,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堆枯枝还真燃了起来,忽地噼啪一声响,一个火星子陡然燎高。
小芙被吓了一跳,颤着声问:“姑娘听见什么了,若、若不我去看,姑娘待着就好。”
容离摇头,语调轻柔,“昨夜之事还未将你们吓着么,这还敢跟我。”
“胡说什么,自家姑娘都不跟,咱们还能跟谁?”小芙忙不迭开口。
白柳是吓得是说不出话了,眼珠子都给瞪僵了,坐在火堆旁一动不动,好似化作了石头。
只空青站起身,朝容离走了过去,“既然姑娘想看,那我和姑娘一道。”
容离哪想带什么丫头过去,这若是撞了鬼,她连自己都顾不得,更别提身侧的丫头了。
这祁安地带当真鬼气浓重,山林里阴风阵阵,时不时便刮来几缕鬼气,可只见鬼气,却不见鬼影,多少不应当,此时冷不丁传出点儿女子的哭泣声,分明就是想引她过去。
容离思来想去,轻点了一下头,“看一眼就回来。”
华夙的手还撘在她肩上,不咸不淡道:“也得有命回来。”
容离朝林子深处走,那落进耳畔的哭声愈来愈清晰,幽幽噎噎的,哭得不甚凄厉,还算得上婉转,怎么听怎么古怪,像极话本里那勾人送命的艳鬼。
仔细一想,艳鬼兴许也还不如她身侧这祖宗艳,华夙的面色是冷了些,可眉心的朱砂和唇上的胭脂,当真丹红胜火。
华夙在她肩头上轻叩了一下,“你最好将画祟握牢了。”她还真的不拦,似是还能任着容离胡来,如看戏一般,虽是冷淡,眼中却藏了一丝兴味。
容离握着画祟,冰凉凉一杆笔哪像是什么防身的利器,可只需将其握在手里,便不知怕了。
那鬼既然来了,那她便将计就计,看看那玩意儿是听了谁的差遣。
空青依旧是什么也听不见,神色并无半分变化,林中哭哭啼啼的鬼怪若仅是想把人引去吃了,何必还挑人。
容离心都提至嗓子眼,喉头紧得不得了,虚虚地喘着气。
空青皱眉,回头望了一眼,此时走得太远了些,已连火光都看不见了,“姑娘,似乎走太远了,咱们回吧?”
容离耳畔而是鬼物幽咽,恰似泉声呜鸣,轻而幽怨。她走得不大自然,索性把搁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拿开,掌心一片冰凉,却细腻如脂。
忽然间,一股阴气追云逐电般袭面而来,狠厉阴森,直取容离眉心。
阴气来时,林间树叶簌簌作响,四处刮卷的风好似被搅成了一团。
饶是空青再冷静,此时也变了脸色。她不过是个凡人罢了,哪见过这场面,当即抓住了容离的手臂,着急道:“姑娘,咱们还是回头吧。”
哪知她的手却被拨开了,拨开她的并非容离,容离压根就……没有抬手。
阴阴冷冷的,却柔如丝绸。
空青浑身一僵,也和白柳一样,说不出话了。
华夙拨开了这婢女的手,眉心只一皱,那朝容离袭面而去的阴气登时化作墨烟四散。
容离抬手捂在眉心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胸膛下一颗心狂跳不已,她已是头皮发麻。
华夙就站在容离身后,手捏在她的胳膊上,前胸近乎要贴至容离后背。她慢声淡语的唇就贴在容离耳后,“别闭眼,好好看着,省得下回还是不知怕。”
阴风大作,容离发丝乱舞,发间朱绦落在了华夙的脸上。
华夙拢紧了容离的手臂,令其抬起握笔的手,不以为意地开口:“既然如此,我便再教教你,如何擒鬼。”
擒鬼。
容离耳畔发痒,微微缩了一下脖颈,执着画祟的手被迫抬了起来,被牵着在半空中画了一个水墨圆弧,墨迹凝在半空,好似墨汁刚被泼出,便化作坚冰,被冻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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