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但是,”简俊立闷声说道,“能不能给我拿点纸巾?”
赵海波这才反应过来,一时手忙脚乱地去找纸巾。
等简俊立平静一些,赵海波听见门外两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焦躁,知道自己不得不开口了:“简俊立,你现在得跟我走一趟。”
“哦。”
简俊立站起身来。
“拿点简单的生活用品吧,”赵海波叹了一口气,“一时半会回不来。”
赵海波又想了想,更正道,“可能一天两天都回不来了,把重要的东西都收拾一下吧。或许一个月,半年……都有可能。”
☆、第五个月 跨省移送
简俊立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返回南城。
高铁的速度很快,比他来的时候快多了。故乡的景色风驰电掣地向后撤退,将简俊立撤离。美好的回忆像泡泡,一戳就破。
赵海波坐在他对面,看起来比他还要苦恼。
“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你放心,国家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的。”
那一句“你一定会没事的”,赵海波念了上百遍,像念魔咒似的。负责跨省移送犯罪嫌疑人的刑警一共有三人,除了赵海波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刚毕业不久的小警察。
赵海波去上厕所的时候,两个小警察在背地里嘀嘀咕咕。
“咱老大啥都好,就是太婆婆妈妈了。”
“可不,这个案子搞得他都快成祥林嫂了。一直念,一直念,念得我耳朵都快起老茧子了。”
另一个小警察瞅了瞅简俊立:“你说这个人真的是被冤枉的吗?他真的没杀人?”
“看起来是不像。但如果他真的没半点嫌疑,咱们费这么老大劲把他羁押过去干啥啊?”小警察摸了摸下巴,“人不可貌相。要是杀人犯都把这三个字写在脸上,那还要我们刑警侦查干嘛呀,直接见一个拉去枪毙一个得了。”
简俊立默然低头。
“也是。真是看不出来,如此相貌堂堂的一个男青年,竟然是个杀人犯,而且歹毒到连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婴儿都不放过。”
“你们在说什么呐?”
赵海波回来了,正好听到“杀人犯”那一句,怒道,“什么杀人犯?你们书都白读了?刑法读过没有?”
他指了指简俊立:“这叫犯罪嫌疑人,不是杀人犯。你们是警察还是法官啊?还给人定罪量刑起来了?当下证据所指向的犯罪嫌疑人,并不一定真的是罪犯。查案子菜得一比,口气倒是蛮大。”
两个小警察被训得面红耳赤,一声都不敢吭。
再之后,背着赵海波对简俊立更没有好脸色了。
但简俊立根本不觉得,或者觉得,但不在乎。这是他应得的,他活该被世人所唾弃。
从前简俊立老觉得全世界对不起自己,到头来才知道,没有任何人亏欠自己,是自己辜负了全世界。
他一点都不值得被爱,竟能无缘无故拥有那么多爱。就连小小的唐曲歌都曾努力地照顾着自己,可他却不曾珍惜。
现在,他只希望谁也别对他好了。任由他坠入地狱吧。
“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被牵扯进人命案子里。”
想了好一会儿,苏芸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措辞。她认识简俊立二十多年,完全不相信简俊立会杀人。
简俊立这种弱鸡,杀鸡都杀不动吧?杀杀蚂蚁还差不多,而且还是无意间意外踩死的那种。
简俊立低着头,坐在苏芸对面。
“时间有限,”简俊立的援助律师提醒苏芸,“长话短说。”
苏芸点点头。
“算了,杀人的事情我管不了,”苏芸咬牙切齿道,“简俊立,你怎么又欠了那么多钱?!”
“你怎么知道的?”
苏芸愣了一愣,刚搭起来的气势瞬间破了功:“什么怎么知道的?”
简俊立看了一眼援助律师。
“你忘了我大学是学什么专业的?”
“……”
简俊立这才想起来,苏芸是学法律的。所以现在她是政治老师。
“经办你案子的警察是我同学。给你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也是我同学。”苏芸说道,“幸好如此,不然都不知道你这个人要搞成什么样子才罢休。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啊你?”
原来苏芸是作为律师助理的身份进来看守所探监的。
简俊立:“与你无关。”
苏芸:“嘴硬个屁。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张承宇突然开始一天到晚啃白馒头。原来工资全部都落了你的口袋。”
“……”
“我帮你复盘了所有的贷款和欠债。”苏芸拿出几张钉在一起的A4纸,指着上面打印的表格道,“这些都是非法高利贷,你已经还了那么多了,剩下的就不用还了。”
她又指了指下面几行,“这几笔贷款进公信,必须马上还掉,一天都不可以拖。”
苏芸总结道,“我给你制定了一个还款计划,你按照我给你的顺序慢慢还就行了。”
那几张纸被推到简俊立面前。
“后面几页是叶阳写给你的。”苏芸说,“你自己看吧。”
律师和苏芸离开之后,简俊立一直没有打开那几页纸。明明是轻如鸿毛的纸张,可是摆在桌上,却仿佛重若千钧。
叶阳给自己写了什么呢?
简俊立不敢看。他也没有资格去看。
现在,简俊立每天的生活就是待在看守所里,等待被叫去接受调查,接受取证,然后再被送回来。
在这个过程中他慢慢了解了整个案情。
比如说,听说他杀了三个人。这三个人里面,有一名不足一周岁的婴儿。而且杀人的手段极其残忍,每个人都被用水果刀刺了数十刀。
对此他却一无所知。
因为杀人的那一刻,他正站在小区的路灯下,数着那只昏黄的灯泡下有多少只徒劳扑火的灰蛾子。
他们称他为“简某”,特大灭门案中的“望风者”,是这起入户杀人盗窃案的五个同伙之一。
简俊立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抹阳光从小小铁窗中洒入,照亮了桌上那几页A4纸。他埋首膝头,余光瞥着那几页纸。
那本是他的未来。
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他也不配。从来都不配。
离开春城以后,简俊立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是的,我认罪,全部都认罪。”日复一日,每当有人带他走出看守所的房间时,他便要重复不止一次。
“认罪不是那么简单的。”提审的警察也很头大,“你需要配合我们警方的调查,提供案情的细节,帮助我们给其他犯罪嫌疑人定罪。”
“我认罪。”
专案组警察:“……”
专案组警察:“这人是不是个傻子?”
在暑假将要结束的某个闷热下午,当天的审讯结束后,简俊立发现看守人员没有把他送回原来的居所。
他一贯低头走着,看到眼前的地砖变了,变得越来越陌生。他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看守所。
经过大半个月的相处,看守人员早已熟悉这个沉默的犯罪嫌疑人,习惯他的一言不发,习惯他总是低着头走路,习惯他的面无表情。那一丝诧异和惶恐划过他的面孔时,实在太显眼了。就像是一潭沉寂多年的死水,忽地卷起一阵波澜。
不等简俊立发问,看守人员便已作答:““现在案子进入公诉阶段,你要被移送到检察院所属的看守所羁押。””
简俊立哦了一声,惯性带着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顿住。
简俊立的脚步滞住了。他回望道:“那……我的东西呢?”
看守人员:“你的私人物品我们会打包好给你送过去的。”
“能不能……让我回去自己收拾一下?”
“你放心,我们的同事会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的,绝对不会落下任何一样贵重物品。”
“……”
看守人员好言相劝,好说歹说,简俊立还是不肯走。
最后看守人员不明白他在留恋什么,只当他对未来的诉讼有些恐惧:“年轻人,事情已经到这一步,没法回头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你要做之前想清楚。做完之后在后悔,亡羊补牢啦。就算你赖着不肯走,也改变不了什么。你不走,我们只能把你架着走。何苦来呢?配合一点吧。”
“我会去的,我只是……想去看看我的东西。”
“没什么可以看的啦。上午你审讯的时候,早就已经装好运过去了,现在屋子都空了。”
“只看一眼。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真的。”
简俊立可怜巴巴的望着看守人员,看守人员叹了一口气。
蛮好的一个小年轻,怎么给搅和进命案里头了呢?
折转回到那个小小房间时,刚到门口,简俊立便一跃而起。简俊立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看守人员一跳,险些拔出腰间的□□采取紧急措施。然而简俊立只是扑进房间,跪在水泥地板上,将散落在地上的A4纸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如获至宝。
那些纸已经被揉皱了,还布满了脚印。简俊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展平,尽可能爱护地收入怀里。
他蹲着,爬行着,匍匐着,探看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任何一张纸片被遗落在这里。
看守人员看着他撅着屁股探头寻找的样子,想笑却又莫名心酸,有些不忍心催他。
“谢谢。”
简俊立仔仔细细收好那些他能找到的所有破碎的、布满褶皱的、沾染污渍的纸张,这才站起来,对看守人员鞠躬道谢。
“哎哟,这还行什么大礼啊,赶紧走吧。”看守人员没见过这阵仗,被他搞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走吧走吧走吧。”
简俊立依旧安安静静地走着,不需要看守人员任何强制手段。但看守人员总觉得,他的那份安静好像变了,与之前不同。
坐在运送犯人的警车上,简俊立始终紧紧抱着那叠纸。看守人员不知从哪儿拿来一个文件袋,让他把那些破纸放在里面。
盛夏的阳光从车窗外洒进来,只有明亮的光芒。车内的空调将暑气和闷热都筛走了,只留下光明。
简俊立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舍不得。现在他甚至有些后悔,早前没有看过苏芸带来的这些纸,就算只是数一数它的页数也好啊。不知道有没有弄丢了一张半页的。一想到这个,他就难过得有点窒息。
捡拾这些纸的时候,只言片语从他眼前闪过,把他心里的什么东西再次点亮了。
“不要放弃啊。”
叶阳的字迹横平竖直,规规整整,说不上多好看,但很清楚明了。他的笔力很大,写过字的纸从翻面都能清晰地摸到字迹,像刻进去的似的。
他不想放弃了。
他舍不得所有的这一切。
就算自己曾经不配,现在不配,将来可能也不配,但他还是要努力。正因为不配,才更要竭尽全力去努力,有生之年,能少辜负一点是一点。
开庭前一晚,简俊立正襟危坐,认真地研读了那几页A4纸。
这叠A4纸一共十页,第一页来自苏芸,是一份以表格形式绘制的还款计划。只有这一页是打印的,其余九页都是手写的。中间八页是叶阳的信,信上给简俊立详细规划了为期两周的运动恢复,以及以此为基础的后续一个月的运动计划,并附以完成月计划后的调整和进阶思路。运动计划之外,叶阳还絮絮叨叨了一番:比如一再叮嘱简俊立要戒烟戒酒,比如再三申明不可以对训练计划偷工减料,比如在早睡早起均衡饮食那几个字下面画了好几道横线,末尾上书三个字:“要坚持”,跟着三个大大的感叹号。其他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简俊立读完,略微有点失落。失落后,又为这份失落感到有点羞愧。
再往下读,最后一页是唐曲歌的手写信。字迹倒是秀美,不禁让简俊立想起之前运动会上遇到其他家长,夸赞唐曲歌成绩好。光看唐曲歌这一手字,就知道她成绩肯定不差。
唐曲歌只有一句话:早点回家。
相同的一句话重复写了三遍,加起来一共十二个字,把简俊立看笑了。
运动训练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恢复的。
考虑到简俊立身处的客观条件,叶阳给出的计划多以徒手训练为主。简俊立每天在看守所里练俯卧撑、徒手深蹲、卷腹和波比跳之类的,引起了看守人员的特别注意。一开始他们还以为他企图越狱呢,后来发现他只是练他自己的,还经常练得精疲力竭,拿筷子都手抖,便放下心来,将他当做工作闲暇茶余饭后的一个助兴节目和聊天话题。
在法庭对质时,简俊立翻供了。
“我不否认我的合伙盗窃行为,”简俊立抬起头,正视着法官,“但我的确从未有过伤害别人的故意。从头到尾,我都以为,我们只是闯空门。因为我身体素质向来比较差,所以他们让我站在楼下望风。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杀了人,直到警察告诉我的那一刻,我才知道。”
作为律师助理站在援助律师旁边的苏芸听了,差点当场痛哭出来。
☆、第二年 工地
“你可以出去了。”
看守人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不无遗憾。毕竟从今天起,他们所就要失去这道养眼的风景线:一个相貌俊朗体型匀称的男青年,每天以非常优美的姿势,在他们眼前进行各项体育锻炼。
他们以后去食堂吃饭时,也将失去一个话题:打赌这个年轻人今天会练什么项目,会练多久会累到趴下,趴多久又重新站起来再练。
在简俊立身体力行的带动下,看守所的工作人员中甚至掀起了一股健身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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