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启明没有说话。
简俊立望着简启明躺在被子里的身形,心想他怎么不记得简启明这么瘦小呢。枕头上,简启明的后脑勺微微颤动着。
简俊立忽然说道:“你还是不够到位。”
“要装生病,居然还去染头发。”简俊立温柔地摸了摸简启明的头发,“这一头的头发那么黑,哪里像个病人啊。还是那么死要面子。”
简启明那张埋在枕头里的脸,已经泣不成声。
那头假发已经被蹭松了,快掉下来了。
简俊立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揭穿它,反而帮简启明把假发扶了扶正,他笑着说:“你都没有怎么变老嘛。”
他竭力想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声音却无法遏制地哽咽起来。
“要长命百岁啊,老混蛋。”
唐曲歌初识简启明,是在一个雨夜。
那天倾盆的大雨像带着清洗的意图般,冲向这座城市。
简启明虽说明智地带了伞,实际上也只比没带好了一点点。从学校走到小区门口,他在大风中艰难地打着伞,鞋袜、裤管甚至上衣都湿透了,苦苦地坚守着肩膀和脑袋这两个最后的阵地。
就在他大踏步走向单元楼这个庇护堡垒的路上,他再次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花坛边的小女孩。他其实老早就注意到她了。
简启明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绕道跑过去看看。
今天的雨真的很大。
简启明赶紧把伞移到浑身已经湿透的女孩头顶上,大雨瞬间淋湿了他的脑袋:“小姑娘,这么大的雨,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待在这里啊?”
一阵风吹来,女孩瑟瑟发了一会儿抖,说道:“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简启明脱下他湿哒哒的外套,蹲下来,披在湿哒哒的女孩肩膀上。
“那……先去我家避避风雨吧。”
起初唐曲歌拒绝了。简启明也不回家,就这么陪着她在外面挨风淋雨。没过多久,唐曲歌就接纳了这个避风港。
从此每一个雨夜,唐曲歌都知道自己可以去那个地方躲躲雨驱驱寒,不再那么害怕了。
“钥匙在门垫底下,如果我不在家,你可以自己过来。”
直到一年多以前,简启明去医院取回体检报告。那天下午,他摔碎了一只玻璃杯,竟然无助地在厨房里哭了起来。
唐曲歌倚着厨房的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就那样无声地陪他一起哭了一会儿。
然后简启明就跟她说了简俊立的事情。
她这才知道,自己睡的那个卧室的前主人,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简启明是多好的父亲啊。
唐曲歌对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非常愤慨,想着哪一天见到了他,一定要狠狠地骂醒他。
夜深人静。
孙嘉美在已经睡熟的赵妞妞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小房间。
厨房里,赵海波正在把洗碗机里洗好的碗放进橱柜。
“简老师的病,真的没办法了吗?”孙嘉美走进厨房,靠在赵海波的背上,喃喃说道。
“希望能有奇迹吧。”赵海波叹了一口气。
“想想如果不是他,我们可能不会认识彼此。”孙嘉美感慨道。
赵海波年长她两级,都是简启明教过的学生。虽然在同一个学校念书,但在简启明介绍他们相亲以前,他们并不曾相互认识。
“老婆,你会后悔嫁给我吗?”赵海波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嫁给一个有钱人,你就能买更多的裙子、化妆品和包包了。”
孙嘉美伸手锤了他一下。
“只要你爱我,我就不后悔。”
赵海波转头看向妻子已经卸下妆容的素颜,捧着她的脸蛋亲了一口:“你这么好看,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发什么神经。”孙嘉美害羞地推开了他,“我没化妆丑死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素颜比较好看。”
“骗人。”
孙嘉美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个事情我想向你坦白。”
赵海波忽然有点紧张。
“其实有的事情,不说也没有关系的。”
“不,我要说。”孙嘉美摇摇头,“其实前阵子我瞒着你带妞妞去见了一个‘星探’,他说能把妞妞打造成小童星,最不济也能做小模特。能挣好多钱,一年说不定可以赚一百万。”
“啊?”
赵海波瞠目结舌。
“一开始我也很兴奋。”孙嘉美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后来想了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所有的事情一定都是有代价的。于是我不放心,去了那些有童模的地方看了看,觉得太可怕了……然后我就……毁约了。”
赵海波点了点头:“你做得没有错啊。”
他理清了思路,知道妞妞口中所说的叔叔,就是那个“星探”。果然是自己多疑了,赵海波对妻子感到有些歉疚。
“赔了好多钱。”
孙嘉美低下头,十分羞愧。
“钱财乃身外之物。”
赵海波一把抱住了她,“你和妞妞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孙嘉美笑了。
也对,赵海波向来对她那么好,她平常买这买那的时候,赵海波什么时候皱过一次眉头?
向他坦诚这些,本就没什么好顾虑的啊。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小心眼了。
医院的走廊中,简俊立和叶阳并肩坐在长椅上。
“简叔叔,是第一个接到我递给他的传单,还认真看传单上的内容的人。”叶阳说道,“其实我递给他的时候也没有抱多大希望,死马当活马医这样的心态吧。”
简俊立点头认同。
毕竟一个五十几岁的大爷,去健身房健身的可能性着实太小。更何况简家的基因使然,他和简启明都是天生的瘦子。
叶阳继续说道:“但是当我看到他认真阅读传单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对他心怀期待。”
也是人之常情,简俊立再次点头:“所以他真的买了健身私教课?”
叶阳却苦笑着摇头。
“简叔叔认真地把传单叠好,放在胸口的口袋里,很抱歉地跟我说,对不起,他暂时用不到。”叶阳说,“但是有需要的话会考虑的。”
“那……”简俊立惊诧,那你们俩是怎么搞到一块儿去的?
“我也没想到,后来有一天,他真的走进了健身房。”叶阳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就拼命地向他推销我的健身课程,甚至还想,如果他不买私教课,买个年卡也好啊。”
叶阳转头向简俊立解释道:“其实健身房开门以后一直没有客人,入不敷出,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只要有一点点获得收入的可能性,我都想努力抓住这个机会。”
看得出来,简俊立点点头,可以理解。
“但是当时简叔叔跟我谈天说地聊了大半天,还是什么都没买。”叶阳笑道,“我就只好说,下次您再来看看,考虑一下啊。”
叶阳顿了一顿,“没想到,下一次他真的就又来了。”
“我爸这人,有时候死要面子,有时候脸皮又挺厚的。”简俊立点评道。
“然后又是光聊天不掏钱。”叶阳无奈地耸了耸肩,“就这样持续了好几次。我终于发现,他真的很寂寞。他是因为寂寞,所以才来找我聊天的。”
叶阳笑了笑,“简叔叔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除了年龄以外,我跟他儿子一点都不像。”
简俊立皱眉:“他一定做梦都想要你这样的儿子吧。”
“不是的,”叶阳摇头,“他说,你比我可爱多了。”
“说明他瞎了。”
简俊立涨红了脸。简启明真是的,干嘛跟别人说这种不害臊的话啊。
“简叔叔说你很细腻,想得很多,不像我这么头脑简单一根筋。”叶阳挠了挠头,“跟你接触了以后,我觉得他说得对。你其实,很温柔。虽然你假装自己很冷漠,事实上,你从未拒绝过任何人吧?”
简俊立不说话。
“简叔叔也是个很温柔的人。”叶阳补充道,语气里充满感激,“当健身房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多亏了简叔叔的那笔钱才维持到现在。”
一开始叶阳根本没弄明白为什么简启明突然就要买那么多的私教课,还当他真像他所说的那样,“年纪大了,突然觉得不好好锻炼不行,得活得健康一点”。叶阳是经过正规健身培训的,他有信心可以带好简启明,所以开开心心地下了单,然后用这笔堪称“及时雨”的钱去填了续店面房租的坑。
可是实际上简启明一点都不想锻炼身体。
简启明只在自己寂寞的时候才来健身房。而且好不容易来一趟健身房,他也懒得动弹,只愿意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卧推椅上,对叶阳说:“你不用给我上课,陪我聊聊天就行了。”
后来叶阳才知道简启明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叶阳去医院探望简启明。躺在病床上的简启明郑重其事地向他提出了那个请求,希望叶阳能够陪他一起,演一出戏。
叶阳说完了全部的故事。
简俊立靠在椅子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一言不发。
他心里还有一个疑问,尚未得到答案。
简启明不愿意直接联系自己,是因为要面子或是害怕被他拒绝,于是非得设计这样一个骗局出来曲线救国,这一点简俊立可以理解。
但是,简启明是怎么拿到自己的手机号码的?
这七年来,简俊立早就换过好几次手机号码了。
简俊立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询问简启明。
简启明的病情急转直下,没几天就陷入彻底的昏迷。
☆、第四个月 七月
春城其实名不相符,它的春天很短暂,往往趁人们一个不留意,便瞬间切换到夏天。于是留下许多遗憾,本应该在明天践行的春游,本应该在明天放到天空中的风筝,本应该在明天说出口的表白,因不够及时,一下子都变得不合时宜了。
医院的中庭花园采光很好,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布满阳光。
但一到六月,此处看着美好,实际却如置身火炉。所以近来很少有人再来这里受罪。病人或家属想晒太阳,多半拉开窗帘,洒点阳光到屋子里凑合着晒;想散步,便在医院走廊和大厅里溜达几圈。
苏芸坐在花园中央的长椅上,任凭正午的太阳把自己烤化。
简俊立拎着一个塑料袋走出医院大厅的冷气。踏进阳光里的那一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喷嚏声也没吸引苏芸的注意力。苏芸仍然愣愣地坐着出神。
“喏。”
简俊立从塑料袋里摸出一根冰棍,递给苏芸。
“绿舌头?”
“嗯。”
“现在竟然还买得到这个啊。”苏芸接了过去。
一人一根棒冰,坐在大太阳底下吃着。没空讲话,吃得太慢,棒冰就化了。
“我赢了!”
简俊立率先举起那根吃得干干净净的棒冰棍,得瑟地笑道。
“你吃得也太快了吧。”苏芸张开嘴巴接住冰棍上摇摇欲坠的最后一块棒冰,“那现在开始咱俩就算打了个平手。”
“以前的战绩你竟然还记得呐?”
“那当然。”那个久违的苏芸回来了,“不然刚刚我才不会接过你买的绿舌头呢。”
她强调道,“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占过别人便宜?”
“对不起呀。”
“一根棒冰居然欠了十年,确实挺对不起我的。”苏芸举起棒冰棍,对着阳光,“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吃不到这根棒冰了呢。”
简俊立和苏芸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一直同到高中毕业,是铁打的青梅竹马。
“我真的很气,气炸了,简直快气死了。”
“对不起。”
“你找错道歉的对象了。”
“可我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而生气。唉,你不用觉得对我有什么内疚亏欠之类的感情。”苏芸靠向椅背,“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强调道,“一开始就知道的。我跟你表白的时候就知道。从这件事上来说,该抱歉的人,或许是我。”
简俊立看向苏芸。
“我很喜欢你,但对你从来不是那种喜欢。”苏芸道,“这样说太复杂了,就这么说吧,我一点也不介意做的你的同妻。”
简俊立想起了一个人,突然明白了。
“那时候,其实你特别希望做我的同妻,对不对?”
苏芸看向简俊立,肯定地点了点头:“不仅那时候,一直都是。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我愿意原地马上跟你结婚。”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苏芸叹了一口气,“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简俊立:“……”
简俊立:“其实本来就没有意义。”
苏芸翻了个白眼:“不是谁都跟你一样,只关心自己。”
“你都忘了我妈妈了吧。”
简俊立张了张嘴:“啊?”
“说你记性差吧,你背书又是班里最快的。不过你这个人,真的只会记得跟自己有关的事情。”苏芸一脸无可救药地摇头,“你前几天还见过她呢,一直没把她认出来。”
简俊立回忆了一下这几天来医院探病的人,里面好像没有一张面孔对得上,疑惑更深,再次张了张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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