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在水中,秦淮河龙王仍觉得冷汗湿透衣襟,“你赶紧闭嘴吧!犯下如此大错,竟然还敢顶撞父神,还要连累母亲兄弟,你……”
四渎龙神面上的笑意缓缓收了,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杨舟轻,“哦,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们龙族作为上古神族,最终却成为天庭属僚,甚至有的成为仙人坐骑,其间缘由父神一定比我更清楚。人是万物灵长,天庭高阶仙人不少均由人修炼而来,不对龙族和其他水族多加约束,反而纵其吃人行凶,乃是大大的不智啊!”杨舟轻这番话思量了许久,此时趁着意气倾吐地干干净净,“就说儿子认识的道人,也不过千年前得道,却能提剑斩龙……”
四渎龙神看着他,定定地笑了,“你说的很对。”
秦淮河龙王刚松了口气,又听他道:“那我就更要罚你了。”
第四章
杨舟轻想过种种父神可能会给他的惩罚,什么扒龙皮、抽龙筋、砍龙角一类,想不到父神竟然只是让他尽快寻一个龙女成婚。
秦淮河龙王一听此言,霎时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就要磕头,却听杨舟轻淡淡道:“谢父神宽宥,然而儿子恕难从命。”
秦淮河龙王的笑僵在了面上,“你胡说什么呢?凡人不是有古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依我看,父神这不仅不是在罚你,还是在赏你天大的恩典,你还不赶紧谢恩?”
“这确实是罚,”杨舟轻抬起头,对四渎龙神的目光不避不让,“倘若我真的认罚,必然会生不如死。儿虽有错,但罪不至此,请父神垂怜。”
“若我不垂怜呢?”四渎龙神目光如刀。
杨舟轻轻轻一笑,“那就把抗旨不遵一同算上,数罪并罚罢。”
“好,好,好!”四渎龙神笑出声来,“想不到我还有这么硬气的一个儿子,那么不妨告诉为父,你为何宁死不屈呢?”
杨舟轻抿唇,“儿子一心向道……”
“哦。”四渎龙神冷哼一声。
“人。”
秦淮河龙王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而父神山雨欲来的表情却又表明他没有听错。
“敖青!我还真的没想到竟然能有你这么一个长脸的儿子!也罢,常人说朝秦暮楚、三心二意,就是现在的人也有七年之痒的说法。我倒是想看看,以人类的秉性,他能记得你几年!”
“就将他给我锁在金川河底下,百年不得出!你们,谁也不准放他出来,也不准去看他!”
秦淮河龙王面色一白,但仍是松了一口气,“谢父神。”
青龙对着四渎龙神再度叩首,背负着沉重的玄铁铁链一路向金川河游去。
“你好自为之吧。”秦淮河龙王念着兄弟旧情走了这一遭,如今却是身心俱疲,看着眼前这个日益沉默却主意比谁都大的弟弟,一时有些失语。
“此番多谢兄长,母妃那边还请兄长帮我宽慰,就说区区百年转瞬即逝,待儿子出关,再去孝顺她老人家。”杨舟轻也不愿再连累秦淮河龙王,自觉地离他远了几步,“父神既然让我静思己过,咱们便百年后再会。”
秦淮河龙王冷笑一声,“我倒是想撇清干系,但你我一母同胞,撇清得了么?你是该静下来用你的脑子好生想想,日后出来后要怎么做!”
说罢,他拽起那铁链的另一端,不耐烦道:“还不赶紧回去?在这让别人看笑话么?”
青龙眼中水光潋滟,垂着头,拖着锁链往前。
“你看,母妃在那里。”秦淮河龙王轻声道。
杨舟轻回头,看向宫阙高处凝望的身影,又艰难地五体投地叩了个首,“上次给她请安似乎还是两年前,下次却要百年后了。”
“这又怪谁?”秦淮河龙王没好气。
杨舟轻笑笑,“那自然怪我。”
路再长也终有尽头,一待杨舟轻回到金川河,秦淮河龙王便不敢再暗中帮他,而是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四渎龙神的吩咐,将他死死地用玄铁链锁在那寒素的龙宫里,几个巨大的石锁将他的玄铁链死死扣住。
除去每日龟丞相前来问安、蚌精隔三差五送来饭菜外,整个龙宫再不准任何人踏入。
画地为牢,杨舟轻成了方寸之间的囚徒。
无所事事在水底下吐了三天的泡泡后,他对龟丞相道:“我这里有一个避水珠,我在西流湾定了报纸,你每日去帮我取来。”
龟丞相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因杨舟轻是原型被锁着,就由龟丞相打开报纸铺在地上,他看完了,再让龟丞相或者蚌精来翻面。
这日,蚌精又来送报纸,就看见硕大的青龙叼着一根水草,抬头看着天。
“大王,您的报纸。”蚌精对这不成器的主子也算是恨铁不成钢,但好在金川河虽小,但水族不多,他和龟丞相一言九鼎,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杨舟轻谢了他,埋头看着报纸上美国飞虎队的近况,突然开口,“父神问什么,你照实说就是,不必顾忌。”
“小的不懂大王什么意思。”蚌精一愣,移开了视线。
杨舟轻笑笑,“每个兄弟那里都有父神的人,有的大江大河还不止一个。我这里龟丞相的来历我很清楚,那便只剩下你了。何况,我金陵水系的河蚌,没有一个有你身上的花纹,而碰巧,这样的花纹,只有鄱阳湖才有。”
蚌精底气强得很,也不过是尴尬一笑,“龙神确实派遣小的来伺候大王,但天地良心,小的从未做过、说过对大王不利之事。”
杨舟轻的视线已经被汪伪政权的表彰大会吸引过去,“我这么个小河沟里的困龙,哪里有什么价值?我问心无愧,也无甚可怕的。”
“那是最好。”蚌精见他看完报纸,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也便退下了。
杨舟轻双目无神地看着碧绿的河水,想着百年之后的情形,那些自己认识的人,刘妈肯定是不在了,杜若那些同窗们估计也不在了,兴许只能去找黄天朗柳梦梅他们这些精怪,去喝上一杯酒,聊一聊故人。
只是不知道故人还记不记得他。
他又想起偷窥过的张嘉闻的梦,心里既甜又苦,甜的是到底在他的永生里留下些许痕迹,苦的是就像父神所说那般,人类过于健忘,健忘到根本不必再过百年,兴许再过十年二十年他就会成为一个淡漠的影子,最终在这血色的大时代里荡然无存。
张嘉闻离开了西流湾,将一整座宅子和里头的东西赠给自己作为纪念,可自己,却连任何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留给他,日后就连睹物思人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杨舟轻看着金川河里游来游去的鲫鱼、草鱼和鲢鱼,再看看在水草附近扎堆的河虾,目光最终定到和自己一般趴在地上的螺蛳身上。就是想送也无甚可送的,总不能真的送他鲫鱼烧南京大萝卜汤、白酒呛虾还有清炒螺蛳吧?
杨舟轻惆怅地吐出一个泡泡,突然羡慕起金镶玉裹的秦淮河龙宫来。
还是太穷了。
第五章
水中不知年岁,幸好还有报刊相伴。
终于有一日,龟丞相空手而归,讪讪道:“大王你先前定的那报纸似乎关门了,听闻是换了朝廷,也就自然换了报社了。”
杨舟轻实在懒得去纠正他朝廷与政府的区别,而是精神一振,“日本人走了?”
“似乎是。”龟丞相肯定道。
杨舟轻只觉胸中块垒一扫而空,大笑道:“今日大喜,你们尽数加俸一月。虽然朝廷换了,但总归还有旁的报纸,你帮我留意着。”
龟丞相也为他欣喜感染,“终于不必动不动有具尸体扔下来了,再多这水都得臭了。”
杨舟轻抬头看着水面上光亮,“是啊,总算天亮了。”
很快,报纸似乎被国民政府重新接管,里头的内容从东京审判慢慢地变回了内战。
杨舟轻看了几日,深深叹了口气,实在是倦怠无比,他实在不知凡人为何能这么闹腾,大家都好好活着不好么?
显然龟丞相也是如此想,“大王,这些报纸老臣也看了,实在是觉得古怪,如果为了抢地盘自相残杀,兴许还能理解。那主义是什么?何必要为了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你杀我我杀你?”
精怪们无聊,此时正一起围坐在杨舟轻身旁,听他讲解时事。
杨舟轻想了想,“举个例子吧,封神演义你们可都看过?”
“看过,先前龟丞相给咱们读了。”一个螃蟹精快乐地点头,随即面露苦色,“只是在里头,咱们水族实在是太惨了,就是龙太子都被人家抽筋扒皮。”
杨舟轻嘿嘿一笑,“不过是穷酸文人杜撰,如何可信?我龙族再不堪,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你看,武王伐纣,乃是因为其暴戾无道,所以兴师讨之。如今的景况,也算是相似。至于主义之争,你们可以理解为佛道之争。”
众人几乎同时想起西游记,纷纷善意地笑了笑,蚌精开怀道:“岂不是有些虎力大仙三兄弟对阵唐僧师徒的味道?”
“差不多吧,”杨舟轻自己理解得也不十分透彻,“只不过那些是比法力,这边比的则是天命。”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秦淮河龙宫饮宴的兄长莫名其妙地吐出一口血,随即神色一变,哀叹道:“天命难违啊。”
杨舟轻不知南京的龙脉断了又断,却又等来了四渎龙神的钧命——自谷雨那日起,长江水族闭门不出,避刀兵锋芒。
作为长江的小小支流,金川河自然也是如此。
杨舟轻抬头看着天,默默等着会不会有好多尸体再度掉到河里来,想到浓重的血腥气就是一阵反胃。
到了谷雨,连续三日江面上都是炮声隆隆,水下都听的一清二楚,龟丞相和蚌精都缩入壳中,虾蟹则将自己埋入沙中,游鱼用水草缠住自己,总归各自有办法图个清净。
只可怜身躯硕大、无处躲藏的杨舟轻,整条龙都头痛欲裂,竟然犯起了偏头痛。
好在不过两三日,炮火声也便停了,令人惊讶的是,也无多少尸首被扔到水中,很快城内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又换朝廷了,报纸是不是也换了?”
龟丞相叹了声,“似乎是吧。”
杨舟轻对天翻了个白眼,吐出个大大的泡泡,“我算是怕了,只希望这次能坐稳江山吧,几年十几年就换个朝廷,谁受得了。”
他慢慢敛去神色,“他们已在北方盘踞多年,我看轻易不会定都南京了。”
“这……岂不是影响南京龙气?”龟丞相颇为担忧。
杨舟轻自嘲一笑,“咱们弟兄几个都在这儿呢,要说龙气,自然是一直有。没的,恐怕是天命,南京的龙脉系于大哥身上,如今他怕是不太好过。也罢,你看看咱们龙宫可有什么值钱的物什?赶紧给他送去,也算是我做弟弟的一番心意了。”
最终金川河龙宫非常寒碜地送去了五颗小小的珍珠——全河的河蚌里能找到的都在这了。
秦淮河龙王苍白着脸,抚额笑出声来,“唉,也难为他。也罢,我这里有个颇善庖厨的厨子,送去给他吧。”
这原身是黄鳝的厨子精通淮扬菜、也擅秦淮点心,不枉杨舟轻倾其所有。
1949年10月1日那日,杨舟轻一边嗦着螺蛳,一边看着手中的报纸,看着北京天、安、门广场上铺天盖地的红旗,他隐约觉得这个朝廷,国祚怕不会那么短了。
他订阅的报纸变成了新华日报,内容也从婚姻法到抗美援朝,杨舟轻先前只见过川军,一提起军人就只能想起草鞋和烟袋,对解放军更是毫无概念,如今听闻他们竟然要到朝鲜去和世上最强大的国家拼命,禁不住心有戚戚。
“也不知能回来几个,螳臂当车。”他在心中暗暗地想,觉得桂花糖芋苗都不那么香了。
孰料,就这么一支破破烂烂的军队,最终竟然打了个平手,杨舟轻对外头的世界不由得愈发好奇,只苦于自己被锁住,只能听龟丞相和那鳝鱼精絮叨。
“如今买菜可不好买,都得凭票。”鳝鱼精苦恼道,“先前还有黑市,如今谁也不敢卖给咱们了。”
“那就就地取材,咱们大王吃鱼吃不腻的。”龟丞相不以为意。
鳝鱼精无语道:“油盐酱醋总得有吧?大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似咱们,生吞活剥都可以。”
“这也简单,”杨舟轻眼珠一转,“你们带些鱼虾蟹去,和街坊邻居换不就成了?”
事实证明,货币无用时,以物易物就是最容易的,不过两日后,平桥豆腐羹便摆在了杨舟轻面前。
“只是凡人的日子过的也挺难,好的食材却也不易得。”鳝鱼精犹不知足,“不过比起从前还是好了不少,最起码好些年不打仗了。”
杨舟轻的目光扫过报纸头版,对那些运动丝毫不感兴趣,目光只定定地看着南京长江大桥建成通车的新闻,笑道:“父神如今肯定气死了。”
“为何?”龟丞相好奇。
杨舟轻缓缓道:“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写这首词的人也写过一句,我也颇为喜欢——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龟丞相无语地看他一眼,心道你不就是那被缚住的苍龙么?
杨舟轻想的却更为长远,如今的朝廷动不动便修路造桥、兴修水利,对于在江河湖海中作威作福惯了的龙族,何尝不是一种挑衅?
第六章
他等啊等啊,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寒暑,等到这河里的水都变得有些发臭。
“人家说沧海桑田,为何我这里水没有干涸却发臭了?”杨舟轻勉强用灵力在龙宫左近圈住了一块小小的区域,保持清水流动,让其余水族都能有个藏身之所,否则必被毒死无疑。
龟丞相蔫蔫地缩在壳里,“先前秦淮河龙君也派人带话,说秦淮河如今不仅发臭,还有毒,让周遭水族轻易不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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