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秋得了这话,霎时便想起了满江雪的身世。
离开紫薇教后,尹秋一直沉浸在与满江雪重逢的欢喜之中,也来不及想别的,可此时此刻,当她听满江雪说自己在入宫前就已习过武后,尹秋不禁回想起了南宫悯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炭火烧得不算旺,火星忽明忽灭,那小锅里的乳糖圆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沸腾着,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甜香,缕缕白雾蒸腾出来,萦绕在满江雪的白衣黑发之上,尹秋看着她平淡含笑的容颜,忍不住感到心惊肉跳起来。
她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曾经是什么样的身份,又经历过怎样的动荡与过往。
纵然从前的事尹秋不曾亲身体验过,如今也无法设想出当年事情发生时的全貌,但满江雪此刻就坐在她身侧,真实而完整,云淡又风轻,这让尹秋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受。
就像是天上的明月不知为何就降落在了她身边,无人知道满江雪曾经是那片明月,可尹秋心里却清楚,她的师叔,就是那珍贵无比、停留在了人间的月亮。
大殿门开着,寒风携着绵密柔弱的雨丝而来,漫进了宽敞静谧的沉星殿,满江雪一手执着书卷,一手拎着木勺,她许久没有听见尹秋再说话,正要抬头看一看她时,尹秋却忽然扑进了她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
纤瘦的身躯柔软而温暖,就那么软绵绵地贴在她怀里,却又将她缠得很紧密。
满江雪垂眸,瞧见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嗅到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气,她丢了手里的东西,掌心顺着尹秋单薄的后背一路轻抚而上,末了拎着她耳侧垂落的辫子晃了晃,说:“怎么了?”
尹秋在她胸口蹭了两下,没说话。
满江雪很有耐心地摸了摸她的脸,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尹秋不知为何涌出了一股难言的悲伤,她缩在满江雪怀里悄悄红了眼,很想问问她南宫悯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可她又蓦地想起文试前一天她和满江雪在凉亭时,满江雪曾经说过,能被轻易提起的事情就代表已经放下,而关于满江雪的身世,她虽然也和尹秋提过一些,却都只是些只言片语罢了,这是不是就说明,她其实并没有真的放下,所以才没有轻易提起?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满江雪不主动说,那尹秋就不能随便开口问,哪怕她再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良久,尹秋才想起一茬来应付满江雪,闷声说:“之前……陆师姐跟我说了一件事。”
满江雪静静听着:“什么事?”
尹秋又蹭了她几下,将眼中蓄满的泪水借机擦干,说:“她说我虽然错过了武试,但文试考了第一名。”
满江雪抬了抬眼,笑着说:“果真?”
尹秋说:“嗯……”
“那你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满江雪低下头,瞧了瞧尹秋藏起来的脸。
“开心的……”尹秋歪了歪脑袋,露出半张侧脸。
“开心?”满江雪打量她片刻,“开心怎么还红了眼睛?”
尹秋看了她一眼,抿起嘴笑:“我这是喜极而泣。”
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又是喜极而泣,你还真容易喜极而泣。”
尹秋翻了个身,仰首看着满江雪,委委屈屈地说:“不行吗?”
满江雪说:“行的。”
“那你笑话我。”
“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
满江雪掐了一下她的脸颊,语气带了些玩味:“可我已经笑话了,你要如何?”
灯火缱绻,映照着两人相拥的身影,拖长了影子落在不远处的地面,尹秋仰着脸,看着满江雪近在咫尺的容颜,心底交织着数种情绪,又酸又甜。
她深深地注视着满江雪,说:“我要师叔亲亲。”
作者有话要说: 南宫悯:“你这样子,像极了一只急待投食的小狗。”
尹秋:“你怎么骂人呢?”
满江雪:“只有小狗才会蹲在门口吃东西。”
尹秋:“小狗就小狗罢!”
好家伙,两幅面孔呢。
第67章
温朝雨披着大氅,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立在院子里看属下们清理废墟。
这几日河州城连着落了几场雨,总坛烧得不成样子,雨后倒是冲刷得干净了些,但也瞧着甚为凄凉。
教中请了不少工匠来,一拨人忙着整顿,一拨人忙着重建楼宇,到处都是来来去去的人影,教徒们已经好些天没合过眼了,一个个双目赤红,睡眠不济,走起路来腿都是软的。
除了南宫悯的几处宫殿,总坛里头大多屋宇都被烧成了一堆废料,教徒们没有住的地方,温朝雨这些天就跟着他们窝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休息,她身上到处是伤,夜里还要受冷风吹,表面看着没什么事,实则内里耗损虚亏,人已经快不行了,稍微来阵大风就能把她吹倒。
几个属下拆了院子里的废楼,残木焦瓦砸下来,惊起一片浓浓的烟尘,温朝雨被那烟尘扑了个正着,捂着帕子咳嗽两声,指缝里都淌着血。
属下不忍心看她这模样,劝了又劝:“护法还是回去歇着罢,您这身子再不好好儿将养,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温朝雨将帕子一丢,就着身侧的水池洗了手,冷酷地说:“不养,死了正好。”
属下哭笑不得地道:“护法这是什么话?您要是出了事,教主肯定会把我们几个的皮给扒了。”
温朝雨看着池子里的倒影,口吻清淡:“她巴不得我死呢。”
那下属还要规劝,视线游移间却见温朝雨身后悄然靠近了一个人影,他神情一愣,赶紧闭上了嘴,搡着身边几个人跑远了继续干活儿。
池水中多了点红影。
温朝雨瞧着那影子,头也不抬地说:“骂也骂了,罚也罚了,你还想吩咐我干什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南宫悯将脚边的残木都踢开,笑着说:“跟我置气呢?”
温朝雨哼笑:“我哪敢。”
“那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南宫悯笑盈盈地看着她,“你如今这模样,也干不了什么差事。”
温朝雨不说话。
总坛被毁当夜,南宫悯原本叫了秦筝传她问话,但温朝雨伤重,跟着秦筝见了南宫悯没挨几句骂就昏了过去,她在榻上躺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就被秦筝摘了腰牌,温朝雨如今已不是四大护法之首,她的位子被秦筝顶了上去。
雨后的天空一尘不染,天际浮着几朵可有可无的闲云,温朝雨抬头望着天,心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南宫悯总会找她谈场话,便直白地问:“你来是想问什么?”
南宫悯说:“来跟你聊聊真心话。”
温朝雨笑出了声:“那你说,我听着。”
南宫悯便说了:“我心里苦。”
温朝雨看了她一眼:“苦什么?”
“十五年前,满江雪在关门口大开杀戒,中原武林的老前辈们要将她就地诛杀,是我要父亲帮了她一把,”南宫悯矮身在池边坐下,指尖拨着冰凉的水,“一个关外的落魄公主要逃来中原避难,没人愿意收留这样一个祸害,更何况她还是个剑术天才,招揽不得,便要及时扼杀,我对她有几分欣赏,所以央求父亲力压群雄,打算把她带回紫薇教,可没想到被云华宫捷足先登了,叫他们白白捡了个便宜。”
温朝雨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及这个,但也接了一句:“这我知道,怎么了?”
池水浸湿了衣袖,紧紧贴在手腕上,南宫悯却浑然不觉那里的凉意,继续说:“可十五年后,她非但没有记住我的恩情,反倒杀进紫薇教坏了我父亲一生的心血,纵然火不是她放的,人也不是她杀的,可她不来,那两个也不会来,我虽不缺银子,但这总坛的一砖一瓦,都是我父亲在世时添上的,如今就这么没了。”
温朝雨双手环胸,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同样是在十五年前,我与父亲在酒楼救下了尹宣,”池子里游着几尾所剩不多的锦鲤,南宫悯从袖中掏出鱼食喂着,说,“他父母在如意门死了,死得凄惨,我见他与我年纪相仿,相貌也生得不错,待在酒楼被人当做小倌养着,受尽那些老男人的垂涎,可惜得很,所以也求了父亲将他带回紫薇教,可他也和满江雪一样,对我的恩情视而不见,几年筹谋眼看事情就要成功之时,他却爱上了沈曼冬,还盗走了我的圣剑,想和沈曼冬私奔,远走高飞。”
一支鸟儿衔着木枝自头顶飞过,落了几根下来,温朝雨抬手接住,手指微微用力,搓成了一堆木屑。
“还是在十五年前,我和父亲路过医馆,救下了奄奄一息的你,”南宫悯将鱼食一把抛洒进水里,侧脸看着温朝雨,“我们父女供你吃,供你穿,给了你安稳的落脚处,可你和他们两个做了同样的事,背地里戳我刀子,想方设法地算计我,一丁点也不念我的好。”
她说完,起身凑近温朝雨,盯着她轻言细语地道:“你说,我心里能不苦么?”
温朝雨看不清南宫悯脸上的表情,当然,相识这些年来她也从未看清过,温朝雨说:“我何时戳过你刀子。”
南宫悯举起手,拍了两个响亮的巴掌。
院外的近侍进来了,拖着个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下属,温朝雨瞟了一眼,这人虽然鼻青脸肿,模样狼狈,但她还是认出来了。
这是她在紫薇教为数不多的心腹。
“你们抓他做什么?”温朝雨不动声色,问得平静。
“自然是有原因的,”南宫悯淡淡地睨着她,“比如,你叫他送给满江雪的信里,写了什么。”
温朝雨露出了然之色,回道:“这你得问尹秋。”
南宫悯笑了起来:“若没有人里应外合,满江雪不可能在总坛来去自如,且密道的事除了我本人,就只有你们几个护法才知道。”
温朝雨没有慌乱,仍是冷静地道:“信是尹秋写的,我只是转交而已。”
南宫悯对这话未作评价,她侧过身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下属道:“当夜那紫衣女子前两日在明月楼现了身,来头不小,乃是九仙堂的人,至于那戴面具的男人我也查过了,是梵心谷谷主,”言毕,她又将视线移回温朝雨身上,似笑非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和这两个门派勾搭上的?”
天际的浮云不知何时散开了,模糊成一团凌乱的残雾,像是被人生生撕裂开的,温朝雨捻着指尖的木屑,低头笑了一声。
“笑什么?”南宫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我笑你,从小到大都是这副德行,”温朝雨回望着她,“你生性多疑,又极为自负,哪怕心里再是确定的事,只要起了一点疑心,就非得要诈一诈我,你我相识多年,这一套早就没意思了,你直说罢,要怎么处置我。”
南宫悯说:“你若说一句不关你事,我便不会处置你。”
温朝雨摇头轻笑:“以你的作风,你若真的断定是我所为,方才来时就该一掌要了我的命,可见你心里很清楚,我与那两人以及满江雪没什么关联,可你既然要多此一举,我又猜不出你到底想做什么,只能问你要如何处置我了。”
南宫悯审视她半晌,叹了口气:“还是你了解我,可怎么办呢,我先后给过你无数次机会,想听你亲口表述对紫薇教的忠心,今日来找你也是此意,可你总是逃避,眼下又一次叫我失望了,”她掀开温朝雨的斗笠,一把扔到了废墟之中,“那你说,我还要你有什么用?”
一个心不在紫薇教的人,还能有什么用?
温朝雨笑得无所谓:“随你便,正好我不想活了。”
“后悔,真是后悔,”南宫悯抬起手,轻轻摩挲着温朝雨的脸,她动作温柔,眼里却没有一丝情绪,“父亲总要我做坏人,别做好人,我少年时不听他的话,救了一个又一个,可到头来,这些人没有一个感激我的,最终还成了我的大敌。”
“什么时候要是连你也背叛我了,我的心就要碎掉了,”南宫悯微微笑着,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所以在你真的戳我刀子之前,我就得废了你的手,叫你握不住任何一把刀。”
温朝雨直视着她,沉静的眸光终于在这一刻闪动起来,鲜红的血液从她嘴角缓缓流淌而出,糊在了南宫悯的手背,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面。
可温朝雨还是站得那样挺拔,她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藏在大氅里的手松松垂着,也没有握紧过。
“咔”的一声,装载着废料的独轮车自废墟之中碾过,压碎了那顶沾满了灰尘的斗笠,将它痛苦地碾成了两半。
·
酉时末,云华山颠又聚拢起了乌云。
尹秋的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她弯腰去捡,听到遥远的天际闷闷地传来了雷声,像是又要下雨。
武课结束了,弟子们照常拜别了许连枝前往饭堂用食,尹秋在人堆中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慌,她握着剑柄,脚底仿佛生了根,怎么也挪动不了步子。
回来这两日,院儿里的弟子们都对她甚为关怀,就连平时没打过照面的师兄师姐们也都特地来探望过她,重回云华宫,尹秋自然是欢喜的,可欢喜之余,她又总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却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很快,那雷声离得近了,雨点也跟着砸下来,一滴一滴,晕在青青石板上,像一朵朵摔碎的花。
“尹秋!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去吗?”
几个女弟子围了上来。
尹秋笑了笑,说:“不用了,这几日我都在惊月峰吃的,你们先去罢。”
自从傅湘去了明月楼,这些女弟子每日都会来邀请尹秋同行,对她格外照拂,但听尹秋此言便也没多劝,纷纷表达了一番对尹秋的关切和羡慕,就都和和乐乐地走了。
雨势来的很快,片刻的功夫这练武场就已站不了人了,尹秋快步跑到廊下躲雨,走近了才发觉孟璟也提着小板凳站在那里,看样子像是在等她。
自从尹秋回来后,孟璟还没和她说过话,不论是在学堂还是别的地方,两人碰了面都只是短暂的眼神交流,并未搭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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