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抛弃在大海中央的一片孤岛。
房屋之间可供通行的只有一道道交叉纵横毫无规则性的小道,狭窄的只能有一人通过,而且时宽时窄,郑风走到一些地方还要侧身才能通过。
拐过了进入之后的第十一个岔路口,郑风来到了一个低矮的建筑门前。
门口的编号已经模糊不清,隐约能辩认出“8”和“3”两个数字,唯一能够确定这里是目的地的标志,只有墙上用红色油漆写上的字。
“还钱!小王八蛋!”
“你爹妈吃了粪才生的你,给老子还钱!”
“跑得了爹妈跑不了你这小|婊|子!”
“……”
[穆辰:那天我跟江皓一起去她家老宅帮忙收拾李爷爷的遗物,我看到她家外墙上全写的是骂人的难听话,内容都是“还钱”之类的,大概……她还是隐瞒了什么吧。]
自从陆琪爷爷出事之后,郑哥就和穆辰了解了很多陆琪的事情,穆辰看郑风是真心关心陆琪,就把那些都告诉了他,现在看到这些,再联想之前陆琪父母的卑劣行径,换谁都能想出来那对夫妇跑路之前一定还留下了不少未还的债务。
一切一切,都丢给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来承担。
简直是连猪狗不如。
郑风上前敲门,却发现这老旧的铁锈门根本没有锁紧,稍稍用力一推就开了。
他走进院子,看到这破旧的院子里竟然异常整洁,一些杂草的根部还未清除,青青绿绿的铺在砖缝之间,看来是前几日刚刚除过了草,倒是有点焕然一新的感觉。四围的墙壁似乎也被人打扫过,灰尘很少,只有小屋的门两侧还贴着已经发白的旧对联,显示着这座屋子的老旧。
窗玻璃有些发黄,从中可以隐隐约约的看到屋中的少女正坐在一个小小的木板凳上,弯着腰不知在写些什么。她仍是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发丝随着她弯腰的动作垂落肩头,轻轻的掩住从T恤领口露出的白皙锁骨,说不出的清纯动人。
郑风轻手轻脚的走进了屋子,似乎是害怕搅扰了里屋的少女,但是走到里屋门口时又刻意的咳嗽了一声,绅士的表示了没有偷窥的意思。
少女闻声站起身转了过来,手中还握着一只笔头已经有些秃的毛笔。
“郑风哥,你怎么来了?”她的语调并无异样,只有尾音处有着不易觉察的微颤,似乎是自己注意到了这个不甚完美的小漏洞,她又欲盖弥彰的强颜微笑了一下。
郑风走到木凳旁,低头看着陆琪刚刚写下的毛笔字。
[茔绕云烟杜宇鸣,泣亡灵,香烛扶摇无应声]
郑风看过赵明逍和尚雨希练书法,也偷过师,对这些有些了解。这幅字笔势之间有着认真练习过的痕迹,但是收笔略显潦草,像是注意力不集中所致。
陆琪看着郑风的侧脸,看着他仔细打量着自己写的字,心中竟然涌出了几分忐忑。
她其实很久不练书法了,这幅字只是她用来转移注意力写的,很多地方都没有用心写。
但即使是这样,她也不希望郑风哥对她随意写出的字失望。
她等待着郑风开口,等待着对她书法的评判或者是一些类似“节哀顺变”的话,心跳越来越快,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陆琪,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郑风说话时目光一瞬间变得愈加深邃,像是把灵魂投入到了遥远的时空之中,从一个不存在的异世界拉来一些封存已久的回忆。
“有一个小男孩,他从小跟着母亲一起长大,却从来见过他的父亲,每次他问母亲‘为什么我没有爸爸?’,母亲都闭口不谈。”
“你一定会想,这个父亲或许在男孩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他妈妈不想让孩子太早承受失去父亲的痛苦,才不愿告诉他真相,但是你别急,真相远比这要残酷的多。”
陆琪静静的听着,自己原先因失去亲人悲伤的情绪渐渐被情境的代入而淡化。她没有发表其他意见,事实上她也确实是那样猜测的。
“他们很穷,母子俩和其他六户人家一起住在一个不算大的破旧院子里,一户占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房间,屋子窗户不严实,晚上很冷,下雨时屋顶还会漏水,院子里的人很杂,比他年长比他高壮的男孩也很多,而且各各都很爱打架。他妈妈一个人打工养活一家两张嘴,把他送进学校就无暇再多管,再加上他从小营养不良发育晚,于是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很多男孩的殴打对象。”
“他们以为他手无缚鸡之力,可以随意欺凌,事实倒是也确实如此,因为他太瘦弱了,但是他不甘于总是挨打,他在一次次挨打中积累的经验,逐渐的学会了反击,他越来越会打架,到了十一二岁时,他已经成了一个小混混团伙的领头者。”
“而这些,他从来没有让他妈妈知道,每次打架负了伤,总是托词说自己不小心摔的,他妈妈回家也很少,即使回去也没空去猜他说的是真是假,于是便瞒了很多年。”
“他其实,很爱他妈妈吧,所以才不愿意让她担心自己。“陆琪忍不住打断道。
“嗯,是的。上初中以后,他就经常逃课去打工,把赚回来的钱偷偷拿去交水电费和书本费,剩下的塞到她妈妈放零钱的床底,这样他妈妈也不容易有所察觉。不过他也没有落下功课,想着以后考了大学一定会赚得更多,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可是他没能考上大学,他母亲也没能等到过好日子。“
“她母亲生病了,很严重的病,他辍学去打工,又到处借了很多钱,好不容易凑齐钱给母亲做了手术,可是,手术没成功,她还是走了。”
“那一年,那个男孩十七岁,倾注了所有积蓄,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还欠下了一屁股债,他真的绝望了,计划着拿到母亲的骨灰后就自|杀。”
“母亲火化当天,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里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声称自己是他的父亲,要把他接过去承担抚养义务,还可以帮他还债。他半信半疑,回到母亲的老家找知道内情的老人求证,得到了一个让他一生难忘的答案。”
“那个电话确实是他父亲打来的,他没死,只是在他母亲怀孕时出了轨,母亲跟他离了婚自己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而那个背叛她的男人,远走高飞,再也没有回来。但是后来他重建家庭之后一直没有孩子,才想到了接他过去。”
“那个男人允诺他帮他偿还债务,给他最好的学习条件,还有死后的遗产继承,但是男孩只觉得恶心。他把那个号码拉入了黑名单,自己打工养活了自己,好在当时借钱的都是跟他们家交情比较好的人,心也善,慢慢的他也还上了债,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瘦弱小孩,也不是穷凶极恶的混混头子,他只是一个孑然一身的流浪者。”
“同时,他也遇到了很多善意,交到了很多条件比他好很多但是丝毫不低看他的朋友。”
“最难忘的是,有一年冬天他坐在一家咖啡店的门外角落中看书,一个在咖啡店打工的小职员把他领了进去,用自己的钱买了一杯热拿铁送给他,让他坐在里面边喝边看。”正是因为这个经历,他才决定要开一家咖啡店。
简约的室外装饰,暖色的室内光线,是他记忆中不可抹去的温暖刻印。
一路走到这里,其中的诸多曲折,他没对任何人说过,今天却格外的想要倾诉,倾诉给一个同样受了伤的,比他小了足足六岁的女孩。
不为博得同情,也不为安慰对方,只是想要敞开心扉,让伤疤接触空气与阳光,不再小心的藏匿,而要让它真正的愈合。
即使郑风没有直接说,陆琪也能猜到这样详细的故事,一定是他的亲身经历了。只是她没有想到,看似开朗阳光的郑风哥居然有这样的过去,更想不到这样隐私的事情他居然会跟自己这样一个认识不久的同事说。
不管怎么样,她觉得很感谢。
“郑风哥,谢谢你,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也想把我的所有都告诉你。”
陆琪微微一笑,这一次没有了方才的僵硬与刻意,而是发自内心的轻松。她讲述着,比上次对江皓和穆辰讲的还要事无巨细,像是交换心事一般,把自己完完全全的摊开在阳光下,感受着久违的温暖与惬意。
有时人们总觉得心事一直藏着也可以慢慢消化,殊不知这样做很多时候只是把痛苦藏匿在心底的某个角落,稍稍触及就会病情反复,只有忍痛剖出皮肉中刺入的刀刃,才能真正的愈合。
夏风吹进老屋窗玻璃的缝隙,清凉凉的捎入了草叶的轻吟,老房子的旧旗幡随风飘舞,发出猎猎声响,不知是风动,还是幡动。
风声与旗声一起,吹开了他和她的心结。
57、我的夏季
帮陆琪料理完李爷爷的后事之后,陆琪明确表示不希望有人打扰,想自己静一段时间,于是穆辰和江皓就各自忙起了自己的事情,穆辰准备八月下旬要参加的艺术节比赛,江皓则继续做着自己的软件设计。
艺术节比赛主题是“盛夏时光”,也是应景。这是市区规模最大的比赛,评判也比较专业,是一个锻炼的好机会。
“盛夏时光”这个主题不算难,有很多素材可以用,但是要求新求好,就不那么容易,因为盛夏的标志物太过常见,甚至很可能会出现多个人撞想法的情况,所以需要好好考虑。
盛夏,在很多人眼里,可能是暑假的狂欢,是在海水中游泳的清凉,是午后聒噪的蝉鸣,是晒得腾起热气的柏油马路……
但是这些一点也不新颖,如果朝着不同的方向去想呢?盛夏不仅仅是夏天的景物和做的事情,还可以是夏天里的人,但是如果是人物主题的话,只使用夏天的装束去表达“盛夏”也太过肤浅了……
穆辰想的太阳穴发痛,苦恼的呈“大”字形躺在了床上。
窗外炽烈的阳光照射进来,蝉鸣与手机的消息提示音同时响起。
[陆琪:谢谢你们,我已经好多了,明天就会回咖啡店上班,有时间一起刷题。]
想到陆琪刚刚遭遇的那些事情,穆辰感到唏嘘不已,陆琪被那样的父母抛弃,李爷爷是她唯一的依靠,可是现在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也不在了。
那天和江皓陪她去料理李爷爷的后事时,她的眼睛里都没有了光,像是被抽干了血液一样脸色发白,让人不禁担心下一刻她会不会摔倒在地。
好在大家都很关心她,咖啡店的哥哥姐姐们帮陆琪找了新的住处,只等着陆琪去看一看就能定下来,还要帮她出租金;江皓为李爷爷置办的墓地,穆辰注意了一下,和江爷爷是同一个墓园。
友情的温暖,或许真的可以缓解亲人离去的痛苦。看陆琪现在发消息的语气,应该是已经开始走出来了吧。
生活总是要继续,不会因为任何原因、任何人而停滞不前。
-
关掉陆琪的对话框,穆辰又开始思考自己参赛作品的选材,他不经意的把消息框随手向下翻了翻,一个备注突然闪入他的眼前,穆辰突然兴奋了起来。
!!!怎么忘了有救星!!!
有智囊不用天打雷劈!
[穆辰:楚怡姐在吗?]
[卓楚怡:在在在,今天刚好有空,看样子是有事找我?]
[穆辰: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最近有个艺术节比赛,我报名了绘画组,主题是“盛夏时光”,正苦恼选材呢,想问问你的建议。]
[卓楚怡:盛夏?这个主题看起来不难……但是……]
[穆辰:但是要出彩很难。]
[卓楚怡:没错,所以要画出盛夏的灵魂,不能浮于表面。]
[穆辰:灵魂?]
穆辰看着屏幕上这两个字,陷入了思考。
[卓楚怡:我其实对画画也是业余水准,就是经常参加学校的美术设计活动,我们在做设计的时候就很注重设计的灵魂,毕竟好看的外表只能有一时的魅力,有内涵的设计才能抓住人心。盛夏的可选素材很多很杂,做到“完成”很容易,但是要“出彩”,就要有一个好的寓意,能深入人心,引发共鸣的那种。]
穆辰反复的思索“灵魂”的含义,楚怡姐说的没错,不管是何种形式的作品,都要注入创作者的思考和情感,能够将完整的、美好的思想注入作品中,它才不会只是白纸上的死物,而是真正拥有灵魂的、能够和观者交流的作品。
作品的“灵魂”是不可或缺的。
但是他还是要自己去探索,“盛夏”的灵魂,到底是什么。
思及此,穆辰觉得似乎有一扇通往明亮新世纪的大门向他敞开了,他迫不及待的停止了在黑暗中的徘徊,兴奋的飞奔而去。
跟楚怡姐聊一聊的确很有用。
[穆辰:好的,谢谢楚怡姐,这些对我一定会有很大帮助。]
[卓楚怡:不谢啊~获奖了记得告诉我喜讯~]
结束了和卓楚怡的对话,穆辰从床上弹了起来,决定出门走一走,找一找夏天的感觉。
-
已经进入了八月,三伏天的热气正盛,像是把地球放入了一个笼屉,热气蒸腾着地面上的每一个事物,像是不过多久就会被蒸熟。
走出了小区,从记忆里努力搜寻着有关夏天的所有记忆,脑海中却猝不及防的浮现出了初夏时在小区门口偶遇江皓的场景。那次他因为网上的传闻避嫌和江皓保持距离,就是在小区门口缠上他一起上了公交车才把话说开的。回想当时他急匆匆的把自行车停好又跑回来时,看到江皓还在门口静静的等着他,心里很甜很软,像是吃了棉花糖一样。
大概那个时候,就已经喜欢他了吧。当时找雨希姐开导时,情不自禁的问了雨希姐和赵哥闹别扭的事,或许就是因为潜意识里已经觉得自己对江皓已经超出了普通朋友的范畴。
那天他们坐公交,还经过了墓地……
江爷爷就葬在那里,穆辰每年到江爷爷的忌日都会去扫墓,那么江皓回来后,是不是也去看过他呢?
如果他去扫墓时自己也刚好去了,也许就能重逢的再早一些,自己也能早点发现江皓就是九年前那个男孩,他的等待没有白费。
想了很久,不知不觉已经快要走出郊区,穆辰才想起来自己出门的初衷。
卧槽卧槽,找灵感啊,干嘛一直想他?
穆辰惩罚性的往自己脑门上招呼了一巴掌,唤回了他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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