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棚里的空间不大,本来就拥挤,两个少年躲进去,更显局促。
车上充斥着一股旧书的陈味,以及一种奇怪的馊味。
姜霁北坐下来,随手将手电筒放到了脚边。
老头下了车,走到车棚门口,弯腰在棚子里翻了翻,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蓝色塑料袋。
他把蓝色塑料袋递给两个少年:“柑子,拿去吃啊。”
“谢谢。”池闲礼貌地接过那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塑料袋,却没有马上吃,而是将它放到了一旁的地上。
他的举动还是保持警惕的。
老头从车棚的一角扯出一块陈旧的红白蓝三色条纹塑料布,盖住了书架,同时也把姜霁北和池闲盖在了里面。
三轮的车棚里瞬间漆黑一片,光从塑料布下方透进来,只能照亮两个人的鞋。
“不要掀这块布。”老头叮嘱道,“小心掉到外面。”
这块塑料布能阻挡他们掉下车?
姜霁北心里觉得这个老头在扯淡。
池闲点头:“知道了。”
老头放下布,车里的光线一下就暗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小破三轮“吱呀吱呀”地缓慢行驶起来。
姜霁北坐在小板凳上,环顾四周,伸手从书架上抽了本旧书。
他随便翻了翻书页。
这本书看起来很旧了,书纸发黄,翻书的时候,难闻的呛人味道扑面而来。
姜霁北正想把书合上,忽然,一张纸片从书里掉了出来。
他伸手捡起那张小片,对着从塑料布外透进来的路灯光细细打量,发现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容满面的女孩。
在微弱的光照下,女孩的笑容看起来无比瘆人,颇有几分遗照的意味。
她的面孔看起来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姜霁北皱着眉,去拿放在脚边的手电筒,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
可不知道是因为一路颠簸还是怎样,手电筒竟然不知道滚到了哪里去。
“怎么了?”留意到姜霁北的举动,池闲低声问。
“掉出来一张照片。”姜霁北蹙着眉,把照片递给池闲,“你看看,是我们隔壁班的吗?”
池闲仔细看了看照片,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姜霁北觉得奇怪,又抽出另一本书。
不等他打开书,一块牌子就从书中掉了出来。
池闲把牌子捡起来,认真辨认了一下,声音变得极轻,一阵风就能吹散:“这是我们学校的校牌,而且……”
“而且什么?”姜霁北从池闲手中拿过牌子。
牌子被装在皮质的牌套中,皮套边缘磨损不堪,像是常被人摩挲。
微光之下,只一眼,姜霁北就认出来,这是他在入学初中时,学校里失踪的一位学生。
那位学生的家人在校园门口闹了近半月,把印有自己孩子照片的传单到处发。
因为学生是在自己上学的路上失踪的,学校也爱莫能助,只在最后象征性地补偿了那家人一些精神损失费。
看了半个月传单上的照片,即使毕业多年,姜霁北都忘不掉这件事。
没想到失踪学生的校牌竟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刚入学时佩戴的崭新校牌,为何现在看起来如此陈旧?
怀揣着困惑和警惕,姜霁北把手边书架上的旧书一起抽出。
每抽出书籍,他都握住书脊抖一抖。
本想着只是巧合,不料随着姜霁北的动作,越来越多的东西掉落到了他的脚下。
有圆规、漂亮的文具尺,头绳、蝴蝶结,男孩们常玩的桌游卡、初中文艺汇演时惯例发给学生的纪念照片,还有一些被压扁了的零食袋子,和零零碎碎的小器物。
它们有的崭新,有的已经破损,却都与初中学生有关。
那些东西堆叠在姜霁北脚边,看起来毫无规律,只有在他拾起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它们都油腻不堪,上面或多或少沾着滑腻的油脂,还带着一些碎皮屑。
文具被盘出油浆,布制品被揉出毛边,照片与卡片上则布满了暗黄色的水渍,一层盖着一层,被污染了很多次。
姜霁北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老头拿着这些东西反复玩弄的画面。
他的眉头一下锁紧,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上胸腔。
池闲上前帮忙整理,他接过姜霁北手中还没翻开的两本书,迅速翻找了一下,从书页中摸出两样东西。
这两样东西和初中学生似乎没有关联。
麻绳长长地盘成一圈,夹在书中,把书页隆起一截。
另一样东西则像一把石榴,冰冰凉凉的,还有打了腊一般的釉质触感。
虚握在手里晃一晃,可以听到类似小石子碰撞的声音。
街道上的风追着三轮车吹来,塑料布哗哗作响,被掀起了形如眼睛的缝,路灯的光适时地涌进车中,照亮两人眼前的书与物。
姜霁北看清了池闲手里的东西。
那是还泛着柔顺光泽的麻花辫和七八颗洁白的人类牙齿。
他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失踪学生的校牌,满车的收集品,人发与人牙——他们的主人,还活着吗?
即使是在平坦的马路上,三轮车因破旧而颠簸,车轴敲击声乱响,盖过了书中杂物掉落的声音。
可前座的老头似乎已经听到了车棚里的动静。
三轮车的速度逐渐加快,老头扯着嗓子问话,嗓音如黑鸦般粗劣嘶哑:“是不是没坐稳啊?我听到书掉了?”
没有任何一本书掉落,姜霁北每抽出一本书,抖一抖后,都会把书递给池闲。
老头不可能听到书本掉落的声音,而且以车内的噪音来看,即使真的有书掉落,他也不应该听到。
姜霁北的大脑一瞬间转了几回。
老头多半已经察觉,他此时应该跳车,拿着这些东西去报警,让警察来处理这可疑的人。
可是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这与池闲又有什么关系?
突然,三轮车猛地飞驰了起来!
盖在其上的塑料布因为突如其来的风压上下翻动,发出不祥的摩擦声。
整辆车看起来像一条三色蝠鲼,把姜霁北与池闲裹在身下。
自从看清了手中的东西之后,池闲就一直静静地坐在原地,像是在思考什么。
他把手伸向姜霁北,把他往自己身边拉:“小心。”
在被拉过去的一瞬间,姜霁北感觉到,有一阵风掠过了他的颈脖。
与车外的晚风不同,与流入塑料布里的风不同,那是一股迅猛而指向明确的风。
如果没有池闲拉他一把,那股带出风来的东西已经击中了自己。
姜霁北突然感觉到一阵头疼。
他滞在原地,感觉颈脖被风擦过的场景似曾相识。
但他一届电影人,从未跟人结怨,这辈子都没被人往脖子上招呼过。
强忍住头痛,姜霁北往身后看去。
路灯在他眼前迅速倒退。
飞驰的三轮车里暗明交替,一瞬间,姜霁北感到自己来到了木偶剧的舞台。
旧书的书脊里,锁线如有了生命一般缠上书架,每一条线的一头连着旧书,另一头则连着鲜活的头颅!
那本夹着校牌的旧书书线尽头,那位失踪已久的学生脑袋倒悬在半空中,来回摇晃。
他睁着散了瞳的眼,直勾勾地望向他们。
第85章 消失的故友(7)
书架上的每一排书都连着一颗颗头颅!
头颅之上, 少男少女本该随着成长而展现喜怒哀乐的脸,全部两眼放空,面无表情。
忽然,这些脑袋张开嘴, 相互挤攘着朝姜霁北和池闲涌来。
与此同时, 一条条手臂像长腿蜘蛛一样从书籍后面伸了出来, 猛地朝他们抓去。
池闲立即扑向姜霁北, 将他推到车篷出口:“危险!”
旧书上的脑袋似乎怕光,它们在阴影中快速飞舞, 寻找着靠近姜霁北和池闲的机会。
前面传来老头的嬉笑声。
他欢快地哼着歌, 听起来像一曲童谣:“小孩小孩不要急,新的糖果在这里, 小鬼小鬼不要急, 新的伙伴在这里……”
书架上的脑袋听了老头嘶哑的歌声, 变得焦躁不安。
他们一起张开嘴,“咕噜咕噜”了一阵后, 发出不可名状的尖啸。
这不是更急了吗?
姜霁北觉得有一台电钻在全方位钻他的脑壳。
塑料布向下翻动的瞬间, 车中一片黑暗, 几个脑袋尖啸而来。
“啪”的一声,姜霁北随手抄起一本字典,把脑袋扇飞了出去。
他感觉手中一滞, 字典上的线快速收紧。
一颗头颅被扯到了他的面前,与他激情对视。
姜霁北:“……你好。”
打完招呼, 他像掷铁饼一般,把连着脑袋的字典抡了几圈后,用尽全力朝车前的老头砸去!
字典砸到了塑料布,塑料布迅速往前凸, 前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砸中了某物的声音。
与此同时,三轮车剧烈地摇晃起来,车轮摩擦着地面,发出“吱——”的尖锐声响。
车里的池闲和姜霁北猛地向前栽去,书架摇摇晃晃,悬着锁线的头颅纷纷往车里滚。
想来是老头被字典砸中,紧急刹了一下车。
车速稍减,姜霁北撑着一颗脑袋爬起来。
大家都摔得不轻,头颅们嗡嗡营营地缠在一起,彼此撕咬起来。
“下车!”池闲语气急促,把姜霁北拉到车尾,用力将他推下了车。
“你也——”姜霁北想拉着池闲一起跳,不料池闲却挣开了他的手。
身在半空的瞬间,他惊讶地看向池闲。
池闲站在塑料布后,明明灭灭的灯光映到他苍白的脸上,身后满是簇拥而来的头颅。
他在看着姜霁北。
姜霁北奋力地向他伸出手,池闲却一转身,没入了车篷内的黑暗之中。
姜霁北随即落到地上,用手臂和脚尖撑了一下地面,顺势翻了几个滚。
习惯了这副身体之后,他感觉自己变得莫名轻盈,就好像自己学过飞檐走壁一样。
卸了力,他迅速爬起身,朝小三轮的方向望去:“阿闲!”
小三轮再度加速,塑料布在呼啸的风声中疯狂地晃动着。
姜霁北试图追上去:“阿闲!阿闲快下来——”
小三轮越来越快,下一秒,它冲进了一旁十字路口的车流里,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姜霁北最后来得及辨认的,只有高高悬挂在前方上空的红灯。
轰——
车流中传来一声巨响。
姜霁北怔怔地看向半空,怪老头在空中呈一道抛物线,在漫天飞舞的旧书页里,旋转着飞进了一辆货车下。
他被镇住了手脚,站在原地。
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路人的尖叫声和警笛声混杂在一起,像一股硝烟一样漫进了姜霁北的耳道。
在这些纷繁的嘈杂声中,池闲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真可惜。”
“!”姜霁北蓦地清醒过来,回头望去。
池闲站在他的身后,静静地望向前方混乱的交通事故现场:“真可惜,如果不是送我们回家,应该不会被撞吧。”
说完,他把视线转移到姜霁北脸上,微笑起来:“走吧,到你家小区门口了,我送你进去。”
平静得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姜霁北麻木地跟在池闲身后,他已经不会再去追问池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池闲不会回答,答案也显而易见。
在姜霁北“回到十五岁”之后,记忆中曾经给他造成过心理阴影的人,都接连变成了怪物。
然后,又都恰好地与池闲同归于尽。
但池闲没有“尽”得彻底,每次都没事人一样再度回到他的身边。
池闲把姜霁北送到家门口,并婉言谢绝了姜霁北母亲的消夜邀请。
临走时,他对姜霁北说:“明天一起上学,我来接你。”
姜霁北心不在焉地点头。
整个晚上他因过度焦虑而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将近天亮才入睡。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姜霁北睡过了头。
池闲已经在客厅里等着,见姜霁北匆匆忙忙踩着拖鞋从房间里奔出来洗漱,他站起身,安抚对方:“没事,不差这几分钟,慢慢来。”
结果还是迟到了,等他们赶到教室门口,同学们琅琅的读书声已经传了出来。
今天的早读是语文,负责教授语文的班主任张老师站在讲台前,一脸严肃地望向门口喊“报告”的姜霁北和池闲。
“池闲,你怎么又迟到了?”她走下讲台,站在教室门口怒视着池闲,一点也不顾忌教室里数十双好奇的眼睛,“给我在门口站着!下早读再进去!”
池闲没有辩驳,他背着书包,安静地走到窗边,靠着墙,站得笔直。
在姜霁北的记忆里,班主任很不喜欢池闲。
他们就读的初中是区域重点中学,大部分学生要么家境殷实,要么父母有个一官半职。
而家境普通的池闲是个异类。
“姜霁北,你一个好学生,怎么整天跟这种人混在一起?”见池闲老实受罚,班主任把目光转向姜霁北,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跟池闲玩!你会被他带坏的!”
“哪种人?”这话姜霁北不爱听了。
“你爸妈没有教过你,不许跟老师顶嘴吗?”他的态度激怒了班主任,她大声呵斥起来,“你现在进去给我写保证书!保证不跟池闲玩!下早读后交给我!”
“不用了。”姜霁北拒绝道,“我也迟到了,我愿意接受惩罚。”
在池闲惊讶的目光中,他果断地走到池闲身边,与他一起并肩罚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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