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哈迪斯,修普诺斯也没有为明塔惋惜。在听完纳西索斯的陈述以后,他才知道明塔怀着怎样的野心。像这样想法与能力不能匹配,又怀着满腔嫉妒的宁芙,或许现在的归宿才是她唯一的宁静。
至于哈迪斯,他陷入了思考。
“不丢河里了?”
薄荷草在无风的冥河边无故晃动了几下。
纳西索斯摇头:“我想了想,还是不要了。怕惹怒大洋神女俄刻阿尼得斯,毕竟——乱丢垃圾不是一件好事。”
薄荷草摇晃得更厉害了。
然而,无人在乎她的感受。
得知消息的尤妮丝倒是为明塔痛哭了一场,哭完以后,她顶着红彤彤的鼻头,又瓮声瓮气地和纳西索斯说:“冥后殿下,我不是哭明塔的可怜,她怀着那样的恶意,她不可怜。我哭的是我真把她当姐妹,呜,我以为我们会一直是好姐妹……”
纳西索斯明白尤妮丝的感受,他拍拍尤妮丝的肩膀,安慰因为腹部绞痛脸色苍白,又在大哭一场以后新添了两个肿眼泡的幽冥宁芙。他想,一切都会过去,就像尤妮丝因明塔而承受的种种不适,也会在睡一觉后消退。
夜里,纳西索斯躺在床上,很快就陷入了睡梦中。
滴答,好像是雨滴落下的声音。
然后,是纳西索斯无尽痛苦与悲伤的开始。
在梦里,他心爱的姑娘另有所爱,当着他的面投向别人的怀抱;他深恶痛绝的仇敌实力强横,哪怕他付出所有,依旧被他踩在脚下;他想要的得不到,他不舍的留不住,他的心被悲伤充满,好像棉花里蓄满了眼泪,一挤就能挤出水来……
不,那不是他!
他可是纳西索斯,永不认输的纳西索斯!
纳西索斯从睡梦的蛛网里挣脱,猛然坐起,他的眼角滚落一颗泪珠。
烫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哭?
那只是梦而已。
当时纳西索斯是这么想的。但是梦没有放过他,悲伤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他好像在不断经历着别人的故事,被别人的眼泪影响,直到哈迪斯出现在他的床头,替他擦掉眼泪。
“你哭了。”
纳西索斯睁开眼睛,就听见哈迪斯的声音。
哈迪斯告诉他:“我替你擦眼泪。”
不是做别的。
笨拙的解释让纳西索斯沉重的心情稍微得到了释放,他坐起来,说:“这不对劲。”
神明很少做梦,除非睡神修普诺斯主动给他们编梦,或者做预知梦。然而他这一晚上,没间断在做梦,像打碎了镜子,捡拾起无数残片,那些故事都是割裂的,没有关联的,却不断不断把他拽向梦的深渊。
“是不对劲。”
哈迪斯肯定了他的猜测:“是哭河之神科库托斯。”
哭河之神,明塔的父神。
纳西索斯了然,这是为明塔复仇来了。
哭河里积攒着数不清的泪水,悲伤的情绪就是科库托斯最大的武器。他和他的女儿不一样,他不打算直接致纳西索斯于死地,他选择慢慢折磨他的神经,让他痛不欲生。
哦,或许,他还在等着冥王哈迪斯的表态,毕竟在这件事上,冥王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哈迪斯拍了拍他的脑袋,和上次一样不熟练,好像拍个皮球。
纳西索斯没有被他的动作安抚,但他沉冷的声音让人心安:“交给我就好。”
纳西索斯不答应:“我自己可以。”
哈迪斯坚持:“交给我,纳西索斯。这件事因我而起,应该由我来解决。”
纳西索斯不解,没见过这么主动给自己揽锅的。
哈迪斯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明塔对你不敬,和我脱不开关系。你是我抢来的,他们总以为你是我的战利品——但你应该知道,我只把你当作我的伴侣。”
“我会给你应得的尊重,我的冥后。”他承诺,语气深沉,每一个都沉甸甸的,重逾千斤。
纳西索斯触及他的眼睛,好像要被烫伤。他收回视线,保持理智:“哈迪斯,我也曾这么想过。我问你要尊重,就是不想做你的附庸。”
“但是——”他想起训练场上士兵们的欢呼,想起他们听他指导时认真的目光,弯唇一笑:“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他笑得格外干净,哈迪斯凝视着他,挪不开视线。
他亲爱的冥后,他坚韧勇敢的纳西索斯,此刻正自信的仰着脑袋,侃侃而谈:“尊重不是靠别人给的,要自己去挣。只有我自己摆平了科库托斯,才不会被人小瞧。比如你——”
他下巴微抬,骄傲得不行:“别小瞧我,哈迪斯。”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纳西索斯让尤妮丝给他准备一把里拉琴,最后是冥王哈迪斯替他寻来的。
金色的里拉琴装饰着朵朵雕刻精美的水仙花,七根琴弦在幽冷的冥界好像闪着光。
纳西索斯抱住那把里拉琴,让它靠在自己的臂弯,轻轻拨弄琴弦。清新而明亮的乐声从他的指尖弹拨出来,好像恩纳的森林里,花和草交颈私语,树叶在枝丫间跳舞,充满着悠闲的快乐。
哈迪斯静静听着,弹奏里拉琴的纳西索斯神色别样的恬静。
他的冥后,还有什么面貌是他没见过的?
琴声戛然而止,哈迪斯问:“怎么不弹了?”
纳西索斯捧着里拉琴,往神殿的大门走去:“弹,怎么不弹?只不过,要换个地方弹。”
纳西索斯找不到哭河的位置,哈迪斯给他领路。
纳西索斯问他:“今天不用处理公务么?”
“已经处理好了。”哈迪斯早料到纳西索斯不会忍耐,他的行动很快就会开始,所以他连夜处理好了公文,只为了陪他去哭河岸上,解决这次纠纷。
纳西索斯让他不要出手,他可以尊重他的决定,但他做不到放纳西索斯一个人去面对。做事向来果决的冥王难得有了在乎的,担心的事,他必须承认……他,放不下。
纳西索斯没有拒绝,他想起哈迪斯曾经说,想听他吹叶。树叶能吹出来的声音很单薄,倒不如,听一听他弹奏的里拉琴。
纳西索斯垂眸,看着手里的里拉琴。
沉甸甸的,不知道是琴,还是他不受控制的内心。
很快,哭河到了。
弯弯曲曲的河流,响彻着哭声,那是亡灵们洒落的眼泪,每一滴都传出回荡天空的声响。哭河岸边寸草不生,不是这里的土壤不够湿润,太过贫瘠,只是因为悲伤带来的死气太浓郁,连植物都无法生存。
纳西索斯听出来了,这就是他梦见的哭声。
他抱着里拉琴,深吸一口气,在河岸边大喊:“科库托斯,满载着悲伤的河神,请您出来和我见面!”
纳西索斯连喊三声,科库托斯都没有出现。
他似乎不满于纳西索斯的神采奕奕,更想看到一个狼狈不堪的神祗。现在,还不够。
哈迪斯如他和纳西索斯约定的,没有出声。他看着纳西索斯呼喊无果,忽然开始弹奏里拉琴。
琴声悠悠扬扬,飘荡在哭河的上空。
那琴声里,有天真的孩童一串串欢乐的笑声,有丰收的农人畅饮美酒的满足,有被阿芙洛狄特祝福的爱侣成婚的喜悦,还有……
琴声越来越响。
不,不是琴声变响了,是哭声变小了。
在快乐的琴声安抚下,科库托斯沸腾的哭声渐渐冷却了下去。
水面上忽然溅起大朵水花,暴怒的科库托斯从河流的中央涉水而来。他穿着一身短希顿,露出肌肉结实的手臂,两条粗壮的腿好像擎天的阿特拉斯,格外威武。
“无礼的神明,是谁给你的胆量,挑衅哭河的神!”
他气势汹汹,好像向纳西索斯问罪,一双虎目却瞪着哈迪斯。
纳西索斯突然觉得,这位哭河神和他的女儿还是有很大的相似之处的,比如,这不清醒的头脑,连自己到底该责怪谁都弄不清楚——哦不,他们有什么好怪罪的?分明是明塔自己主动挑事。
“如果你非要这么问,那么请你知晓,是你让我来到这里。”
科库托斯并不否认,他确实想要折磨纳西索斯的神经,让他主动来到哭河边,痛哭流涕,后悔不该欺辱他视若珍宝的女儿。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你这是在挑衅!谁会欢迎一个卑贱神明的挑衅?!”
卑贱。
纳西索斯眯起眼睛,他生气了:“真正的高贵不在于血统,你非要这么说,那么我们有什么不同呢?我们都是地母盖亚的血脉,你在质疑高贵的大地女神么?”
科库托斯说不赢他,更加不快:“我没兴趣和你胡搅蛮缠,你如果是来为明塔的不幸道歉的,好,我听着。如果不是,你就赶紧滚蛋,准备好继续接受我的报复!”
哈迪斯不满于科库托斯的说辞,他皱眉,想到纳西索斯笃定的目光,到底没有说话。
纳西索斯笑了:“巧了,我来找你,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你愿意为明塔的恶意向我道歉,我听着。如果不是,我不会走,我会继续弹奏里拉琴,搅动你哭河的水流!”
他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比科库托斯还要不客气。
科库托斯怒喝:“你这个混球!”
纳西索斯清楚,这就是科库托斯的无能狂怒。
他怕了。
怕了他的里拉琴,让他的河流不得安宁。
与悲伤相对的是什么?
快乐。
纳西索斯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用音乐传递快乐,与哭河的悲伤相抗。
这时候,科库托斯才知道自己小瞧了他,一个来自恩纳的小小神明,竟然有着这么强大的音乐表达力和感染力。他的河水已经冷却,哭声渐渐停息,这样下去虽然不能让哭河里的眼泪干涸,但却能慢慢减轻河水的悲伤,同时削弱他的神力。
科库托斯对此很清楚,他的眼神闪烁几下,色厉内荏,继续装出凶神恶煞。
纳西索斯却不怕他:“我倒觉得,纵容自己的女儿做坏事,在女儿受罚以后还想着报复的神——更像个混球!”
他把原话奉还,科库托斯就气得爆炸,河水也被他炸出朵朵水花。
纳西索斯不爱听这声音,他把手按在琴弦上,做出弹奏的姿势。
科库托斯受够了他那欢快的琴声,对于万千生灵来说,那是享受,唯独对于他而言,那是折磨。他更加狂怒,抬手凝聚神力,要袭击纳西索斯。
纳西索斯自顾自弹着琴,完全没有要躲闪的意思。
他垂眸,对哈迪斯说:“冥王陛下,我想请睡神大人帮个忙,能否请你帮忙转达,我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
科库托斯不想听他顾左右而言他,但他又深深忌惮他,不由停下了凝聚神力的动作。
哈迪斯:“你说。”
纳西索斯笑了,他笑容明艳,像一朵带刺的玫瑰:“我想请睡神大人为冥界的亡灵筑梦,让他们在冥界的每一个晚上,都能享受快乐。”
他不仅要白天在哭河弹奏,晚上还要剥夺科库托斯在梦里收集悲伤的权利。
“你敢——!”
纳西索斯神色淡定,浑然不怕:“我有什么不敢?你既然明明白白告诉我,你不会放过我。我还要考虑敢不敢?先下手为强,这个道理我总归是知道的。”
好一个先下手为强!
科库托斯恨不得把纳西索斯捏死在手指间,但他不能。
冥王就在旁边静静看着,他虽然不主动说话,不表态,但他就是纳西索斯的依仗。
科库托斯忍了又忍,终于从起伏不定的胸膛里憋出一句不情愿的话来:“我为明塔的恶意,向你道歉。”
纳西索斯看着里拉琴,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详细点。”
科库托斯咬牙:“是我没有好好管教明塔,我以后不会再找你麻烦。”
纳西索斯防备着他:“那就请你以守誓之河的名义起誓。”
科库托斯不愿,但他没有办法。
他本来想搅得冥王神殿不得安宁,让纳西索斯神经衰弱,让哈迪斯为他痛心,结果呢?他反而遭到反噬,现在受制于他们。
他只能强忍羞辱,发下永不报复纳西索斯的誓言。
纳西索斯满意了,他和明塔的恩怨已经了结,至于科库托斯,他让他做噩梦,他就让他丢脸,扯平了。
回去的路上,纳西索斯跟哈迪斯说:“今天,谢谢你。”
哈迪斯不喜欢听他说谢谢:“我们是伴侣,你不用对我说感谢。”
纳西索斯心中一动。
他现在真的信了,哈迪斯是真心的,希望他成为他的伴侣。
他对他交付了信任,交付了尊重,愿意包容他的坏脾气,愿意做他的保护伞,这样的付出……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
他垂眸,不知道该说什么。
哈迪斯看出他的心思,改口:“你弹奏里拉琴,很好听。”
他不需要纳西索斯的谢礼,但为了让他心里舒服,他说:“那就是谢礼,够了。”
——不,不够。
或许是鲜少接受别人的善意,纳西索斯抿唇,心里总觉得不安定。
以前哈迪斯不尊重他的想法,他用同样的态度回敬他。
但是现在,哈迪斯是真的变了。
他会站在他的立场思考,替他撑腰,照顾他的情绪……
他做了那么多,那么多,满满的塞在他的心里。
他想,他是不是也该试着去喜欢哈迪斯?
如果恨用恨回报,他回报哈迪斯,也应该交付他的爱意。
可是,爱是什么?
……
纳西索斯原本以为,收拾了科库托斯,他能过一段安稳的时光。
但不是。
他最近情绪有些不太好。
明明哈迪斯对他还是以前那样,他的心情却发生了变化。
16/80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