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谢婵……”
谢婵见王雪新有话要说,把哭得直不起腰的父亲交给两个弟弟,忍着眼泪凑近,听见王雪新一字一句,几乎是以气音道:“你……你没做错,不要……不要对自己,失……失望。”
话音一落,谢婵几乎是立刻泣不成声。
她视线模糊地看向王雪新,拉着妈妈干瘪枯树枝一样的手贴近自己娇嫩的脸。若真是枯枝,也可被眼泪浇灌,说不定还有发芽再次逢春的一天,可王雪新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再无法被改变。
“知道了妈,我知道妈妈……我知道。”
王雪新的目光逐渐温柔,视线投向谢然和谢青寄,她手臂抬得更高,弯曲着往枕头下摸,似乎是有东西放在那里。谢婵见状,替她拿了出来,是一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上面写着谢然、谢青寄亲启。
“你们等下,拿出去看,然然……”
兄弟俩都站着没有动,他们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妈妈。
谢然原本以为重生之后和王雪新的母子缘分很长,没想到还是只有短短五年。
五年的时光好像是他从别人手里偷来的,现在又要被收回去。他永远都忘不了重生那天,当再一次万念俱灰地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时抬头看见王雪新的那一眼。
那时的王雪新没有生病,会顶着一头劣质卷发在小区门口打牌,她会气急败坏地骂谢然,可也会在被谢然抱住的瞬间心软,一脸口不对心地享受着儿子的拥抱。
——可她到死也不知道谢然的爱人是谁,她看向谢然的目光中带着遗憾和不甘。
一屋子的人都心知肚明,只有王雪新被蒙在鼓里。
“妈,妈妈……我,其实我……”
这一刻他多么想大胆承认他的爱人就是谢青寄,他既想让妈妈死的时候不留遗憾,可又怕王雪新是带着愤怒死去。
谢然无助地跪在病床边,想努力看清妈妈的脸,可他忍不住汹涌而出的眼泪,甚至不知道站在他身边的谢青寄是什么反应,可就在这时,王雪新又突然笑了笑:“算了……”
谢然和谢青寄同时一怔,还来不及反应,谢文斌突然发了疯一般站起。
他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把三个子女全部推了出去,按说他推不动两个儿子,可这一刻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两个手铁钳般狠狠一抓,豁得把谢然提了起来,接着他满脸涨红地跪在王雪新的病床前,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爸!你让我进去……”
谢然泪流满面地锤着门,可房门被从里锁住了。
谢青寄扶好谢然,那张提前写好的信被谢文斌一起丢了出来。
这封信字迹公正,仔细看的时候却不难发现几处走样的笔锋,应该是前几天王雪新稍稍好些时提前写好的,越到后面,字迹就越乱越急——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她在信中这样写道:
“儿子们,原谅妈妈和你爸错过太多,快死的时候还是想和你爸多说说话,所以提前写好了这封信。”
“如果我现在依然活蹦乱跳,应该会拿着家里的擀面杖一个人先来十下把腿给打断,打断你们的腿还不过瘾,最好连着你爸的腿一起打断。妈妈会擀面杖不离手,天天护在你们身边,谁敢说你们闲话,妈妈就打谁。或许你们会觉得妈妈很粗俗,怎么天天打打杀杀,可就算是这样,我也做不到了。我老了,还快死了,没有多少时间,连想一想你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不允许。”
“是的,没想到吧,妈一直都知道,虽然这些年一直过着丧夫一样的寡妇生活,但妈凭借丰富的电视剧经验推断出一个差点把自己给气死的事实,你们俩那点小心思根本就瞒不住。 ”
“然然,小谢,妈妈真的很害怕,害怕你们面对不了压力,害怕你们被人欺负,被人议论,害怕你们的前途会受影响,害怕你们不结婚,没有孩子,老了没有人照顾,更害怕你们只是一时兴起,最后会伤害彼此,妈妈好想一直活下去,一直保护你们,你们要是不会长大该多好啊。”
“那天你们都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没有,妈妈身上很痛,但不敢告诉你们,只好装睡。装睡的时候听到你们的那些对话,感觉好像只要你们两个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困难可以打倒你们。妈妈知道了,小谢有人照顾了,然然也有人照顾了。虽然还是不理解,不支持,不甘心,不想让你们走这样一条冒险的路,但是我妥协了。”
“希望你们以后可以照顾好彼此,就算分开,也要好聚好散,你们不只是彼此的爱人,还是彼此的兄弟。妈妈没有离开,我只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然然,小谢,别害怕,别难过,别自责,妈妈爱你们,爱姐姐,爱爸爸,妈妈一直爱着这个家。”
病房内,谢文斌嚎啕大哭,心跳检测仪有节奏的声音被打乱,变成一声长长的不间断的蜂鸣,预示着一个生命的离开。
王雪新如愿以偿,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第82章 星星
王雪新的死令谢文斌一蹶不振,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记性也变差,像是和王雪新一样患上重病,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爱人的离去带走了他对凡尘俗世间的一切留恋,浑浑噩噩地过了半年。他不想管谢然和谢青寄,也不愿意再管谢婵,反倒是一直抱着王雪新生前的爱猫赵高,魔怔般坐在王雪新最常坐的躺椅上,整日怔怔地发呆。
谢然始终记得把赵高从邻居家接回来的那天。
赵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了好几天都等不来王雪新回家,它开始躁动地满屋子转来转去,使劲咬着谢婵的裤腿把她往王雪新的屋子带。
谢婵忍着眼泪抱起赵高,赵高抗拒挣扎,惨叫几声,最后从她怀里挣脱,跳到王雪新的枕头上盘成一团,不动了。
谢文斌见状,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坚持着,有天把谢然和谢青寄叫到一旁,说他想去出家。
兄弟俩对此毫不意外,上辈子王雪新一死,谢文斌就立刻出家,这辈子碍于家庭关系缓和的缘故又挺了半年,可他到底是撑不住了。
经历过丧母之痛,谁也不愿意让谢文斌再次离开这个家庭。
谢青寄看了眼谢然,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劝道:“爸,你搬来跟我们一起住吧。”
谢文斌笑了笑,抬眼环顾着这间再次成全他王雪新夫妻缘分的房间。
“不了,没什么念头了,看见你俩还容易动气,爸爸老了,管不了你们了,剩下的日子是好是坏,你们哥俩慢慢过吧。”
他眼皮子往下一耷拉,提出早就备好的行李箱,又将王雪新的骨灰盒抱起,上辈子在谢婵强烈反对下没能带走的东西,这辈子总算带走了。
临走前,谢然和谢青寄追出门。
“爸!”
谢文斌脚步停住,他迟钝地转过身。
他是真的老了。
别人被从背后叫住,都是先回头,身体再跟着转过去,谢文斌则是低着头,脚尖先动,肩膀跟着动,整个人都转过去了,才抬眼看着并肩站在一起的兄弟二人。
“找个近点的山头吧,我和小谢会经常去看你的。”
谢文斌笑了笑,转身走了。
他这一走,这房子就彻底空下来。谢青寄和谢然搬回家住,谢婵把赵高留给了他们。
在这半年中,谢然的公司稳步发展,虽没了网站那边的盈利,但好在实体店的销量都还不错。
谢然当起了甩手掌柜,一周只去公司一次,好在小马有了独当一面的本事,一切都像谢然先前说的那样——他钱赚够了,现在只想好好和谢青寄在一起,过上辈子从没享受过的平静日子。
马贝贝还找了个女朋友,但在一起一个月就分手,听说是女生甩的他。小马从没把女友带来给他们看过,只有瘦子偶然远远见过一次,说长得有点像谢婵姐,也是说话温温柔柔细声细气的。
谢然听罢,和谢青寄对视一眼,没和马贝贝私下说过这件事情。
这半年以来二人像夫妻一样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偶尔吵架拌嘴,也很快和好。谢然从减少去公司的频率以后就闲下来,把院子里的地砖给铲了一半铺满土,开始在院子里研究种菜,指挥着谢青寄铲猫砂的时候把猫屎留下,他要留着施肥。
谢青寄大三转眼结束,考完试收到谢然的微信,说家里炒菜油没了,叫谢青寄去趟超市,顺便再买点熟食回来,他今晚不想做饭。
临近下班时间,超市的人有些多,附近车位都停满,谢青寄把车停在隔壁街,往超市走的时候看到路边一位提着篮筐卖种子的老奶奶。
谢青寄脚步一顿,打算给谢然买些种子回去,付钱的时候从裤兜里摸出现金。这两年扫码支付突然横扫全国,越来越多人出门不带现金,可谢青寄却像个异类,裤兜里永远揣着一堆支票钢镚,留着给这些不会用智能机的人。
旁边一人走来,问有没有什么好种的种子,要发芽快的。
熟悉的声音引得谢青寄抬头,那人把头转过来,居然是老乔。第一眼还差点没认出来,只见老乔眼窝青黑,看着是被人一拳打出来的,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狼狈的样子和刚从贵州回来那几天很像。
老乔嘴角笑容很快隐去,看着谢青寄道:“是你啊,没想到在这遇见了,刚下课?”
二人找了家咖啡厅坐下,上一次见面还是在王雪新的葬礼上。
从那以后老乔就正式从公司退出,谢然和谢青寄有次开车路过老乔家附近,谢然把车一停,用了半根烟的时间决定还是进去看看,结果老乔家却大门紧闭,兄弟俩见没人开门,就走了。
服务员端上咖啡,老乔颇为拘谨地往后坐了坐。这半年来他不知经历了什么,但谢青寄从他憔悴的面容和躲闪的目光中判断出,他一定过得不如意。
“你的店生意怎么样?”谢青寄选了个比较保险的话题。
老乔一愣:“什么店?”他很快意识到,谢青寄问的是当初散伙的时候分给他的那家4S店。
他叹口气,假装不在意地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早关了,我得罪那么多人,能活着就不错了,以前都是看在你哥的面子上不跟我计较。现在我就整天在家炒炒股,前一段股市行情不好,我钱都赔光了,整准备出来找个工作。”
看着他再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谢青寄心里有点不好受,不管老乔做过什么,他从不曾伤害谢然,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都对他和谢然以真心相待。
“你和谢然现在怎么样……?家里人没再说什么吧,谢婵呢?”
“都挺好。”
老乔盯着桌子,落寞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都挺好,好就行。”
谢青寄还要再说什么,兜里手机响起,低头一看是谢然打来的,问他怎么还不回家。老乔隔着电话听到谢然久违的声音就忍不住笑,说谢然还是没变,只是笑着笑着眼睛就有点红。
最后结束的时候,谢青寄提出要把老乔送回家,老乔却一摆手,拒绝道:“别了,别让小乔看见你,她以前老吵着想去找你们,想见你们,闹起来都哄不住,最近好不容易不想了。”
看着老乔转身离去的孤寂背影,谢青寄心中五味杂陈,开回去的路上还闯了个红灯。
开门声把谢然吓了一跳,立刻手忙脚乱地把什么东西藏到屁股下面。
谢青寄走过去,谢然还当无事发生,把赵高往自己身上一抱,装模作样地给赵高梳毛,谁知下一秒就被谢青寄连人带猫一起抱了起来。
谢然整个人腾空而起,搂着谢青寄的脖子笑着骂了一句:“你吃什么长大的力气这么大。”
好歹他也是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整天被谢青寄这样抱来抱去真的很没面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青寄翻出被他藏起的杂志。
二人叠坐在沙发上,谢青寄抱着谢然,谢然抱着猫,手中的杂志页面上是某个珠宝品牌的广告。
这个牌子谢青寄认得,实习的律所里有个合伙人戴的就是这个牌子的婚戒。
谢青寄想要假装看不懂谢然的意图,可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谢然提醒道:“想笑就笑吧,憋着干什么啊,心里特别得意吧小谢。”
“别瞎说。”谢青寄轻嗑一声,却掩不住薄红的耳根,他把谢然连人带猫又端到一边去,顺势站起,可谢然又哪里肯放过好机会任他逃跑?还没往前迈出一步,就又拉了回来。
眼见就要压到谢然身上,谢青寄慌忙伸手撑住沙发,腿半跪在一旁。
谢然拉住谢青寄的衣领让他靠近自己,懒洋洋道:“问你呢,是不是想笑?”
他一连问上许多遍,每问一句就亲他一口,见谢青寄口是心非一本正经就想逗着他玩。没几下谢青寄就有些受不了,抱着谢然,下半身却不敢碰上去,怕被谢然发现他已经勃起。
谢青寄难得求饶:“别逗我了,明天有考试,我还得复习。”
谢然笑了笑,手一松,示意放他一马。
谢青寄信了,有些狼狈地起身。谁知谢然再一次故技重施,拽着人跌回到他身上。
这一次是结结实实地抱在一起,谁也骗不了谁,谢青寄正要推他,却听谢然低声道:“……小谢,谢婵就是上辈子这个时候出的事吧?好像也没几天了。”
一段从不曾被遗忘的记忆再次浮现,谢青寄不再挣扎,轻轻点了点头,二人静静地抱着。
自王雪新死后,他们再没谈论过这个话题。
马爷爷代替小马死在了同一天,刘嘉也是死在同一天,即使有谢青寄的提醒也无法避免,王雪新倒是没有遵守这个规律,可即使没有上辈子那场车祸,王雪新也会死于疾病,他和谢然根本无力阻止。
这接二连三的死亡让兄弟俩明白命运不允许任何人去窥探揣测,每次他们以为摸索到些规律的时候,意外总是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会没事的谢然……马贝贝上辈子是死于暴力追债,但你看他现在把这些坏毛病都改掉了还活的好好的,姐姐现在也没再和唐思博在一起了,都会好好的,我们提醒她那几天别出门,或者让她暂时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谢青寄抱紧了谢然,谢然也同样用力回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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