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薇的弟弟叫徐成。他是家族里难得不抽烟的人,甚至还有点对烟过敏,包厢里一抽烟,他立刻就有点反胃,但作为跟宴席主人关系近的亲戚,局还没结束,此时退场不礼貌。徐成强忍着不适坐着,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烟臭味。
开始陆陆续续有人领着小孩出去。徐成垂着眼睛,一眼也没看旁边吞云吐雾的长辈们,在满室污浊的烟雾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刚才看见的那一张年轻的漂亮脸蛋,个头还挺高,牵着自己姐姐的手,是很强势的姿态。
想到那副姿态,徐成抬起头,看一眼旁边正跟三叔公聊天的父亲,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呢?他曾无数次在心里回想。
从小,姐姐就比他聪明得多,最初,大家还只说女生早熟,进高中就不行了,更别说姐姐还是学的理科。但姐姐一路进本地最好的小学,考最好的中学,再以所在高中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到堪称广东省内简历认可度最高的大学,就没人这么说了。
高考完填志愿的时候,姐姐是想去北方的,可是家里不同意,说女孩子不要跑那么远,到时候读大学回来,在省内的就业也不怎么样,姐姐那时候还很听家里的话,不过她那么聪明,可能也是经过比对和权衡,才众望所归地填了省内的第一志愿。
那时候,他们一家人关系还很好。爸爸虽然不苟言笑,但经常在周末领着他们去海边,去南澳岛,去东山岛,大家都很开心,家里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是小富即安。女儿有出息,儿子也凑合——儿子嘛,只要留在本地,总能照顾得很好。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可是。徐成垂着眼睛,又想,好像是从姐姐上研究生起,一切似乎就有了些不同。
起初,他们还都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姐姐总是很忙,忙着学习,忙着课题,忙着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和讲座,所以她假期也不经常回家了,通常只在过年的时候回来几天,匆匆而来,又匆匆地走。
那时候,爸爸总在妈妈抱怨的时候,一边喝茶,一边大声说:“年轻人积极是好事儿,就怕她不积极,再说了,她毕业之后就回来了,到时候,一家人还怕见不了面?”
爸爸是已经给姐姐规划好了未来的:考一个本地的学校编制,最好能是高中的……再给她买辆车开……姐姐高考之后就去考了驾照,她的车开得很好,这辆车以后给她当嫁妆也行,再找一个家庭情况差不多的本地人,结婚,生小孩,人生就完美富足,平稳安定,再也没有任何缺憾。
那时候,徐成还在升高中,他跟徐薇读的不是同一所高中,可是大家都知道他是徐薇的弟弟,知道他有一个读书很好的姐姐。徐成心底里也很愿意亲近姐姐,他知道,姐姐虽然表面上有些冷淡,但心很软,她对家里人,有很深的感情。徐成看得出来。
姐姐的研究生临近毕业。家里人开始动员着她找工作,甚至给她联系有渠道的人,可是姐姐似乎不愿意回家里来。这是她跟家里闹的第一个矛盾。她研三寒假回来,大过年的,因为这件事,她跟爸爸没有说过一句话。彼此都不退让。
姐姐的顽固让爸爸大动肝火。那几天,家里的气氛一度让徐成窒息,他那时已经大三,自恃已经是个成年人,是家里未来的顶梁柱,抱着满肚子解决家庭矛盾的雄怀壮志去找姐姐谈话。可不管他翻来覆去说了多少冠冕堂皇的话,姐姐都不开口,只绷着脸,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饭桌上被三个人轮番轰炸听得烦了,才显出一点情绪,离席把房门关上。
再后来,亲戚也上门来劝,可到最后,吼叫,劝说,哀求,似乎都没有办法让姐姐回心转意。她那时候已经开始自己赚钱,经济上不受家里的约束,大家也都拿她没办法。姐姐也不想在家里多待,大年初三一过,立刻又飞回了广州。
姐姐毫不犹豫的离去让家里又蒙上一层阴影,爸爸一想到这件事,就铁青着脸不说话。但来家里做客的长辈都老神在在地劝他:没事的,年轻人嘛,不愿意回家也正常,等到她毕业了,尝过外面奔波的苦了,就愿意回来了,这也用不了几年。到时候,还怕她不听家里的安排,不明白家里人的苦心?
徐成有些自嘲地想,说的都是屁话。
可似乎除了姐姐之外,大家都相信了。
经过劝说,家里人也渐渐笃定了姐姐会回家,只当她的抗争是小女儿闹的脾气。可那时候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不大不小的矛盾只是前菜,最坏的局面,让他们一家人彻底背心离徳,甚至阴阳相隔的那件事,正像一枚不定时的炸弹,在不远的未来闪着危险的红光,等着他们去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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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也许, 不应该称做“那件事”,而是“那个事实”。
姐姐的工作问题就那么僵持着,一个学期过去, 在妈妈的劝说下, 她终于好不容易又回到家里来住几天。起先,大家都很配合,爸爸按捺着脾气, 力图使家里恢复往日的风平浪静。
直到有天晚上,爸爸的一个朋友来做客,带了老婆小孩, 饭桌上酒酣耳热之际,什么话题都谈过了, 便摆出长辈关心小辈的嘴脸, 问爸爸, 也是问姐姐:“薇薇也快毕业了吧, 高材生工作准备去哪里高就啊?”
没人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爸爸只是笼统说一句家里也不知道她在考虑什么, 孩子长大了管不了了。妈妈可能也有借着客人劝说姐姐的意思,开始跟客人的老婆说些暗戳戳指桑骂槐的玩笑话。
说得激动了,有几句阴阳怪气的话也飘了出来:
“什么高材生,我看不是把脑子读傻了。”
“别这么说,现在小年轻都这样, 喜欢往大城市跑。”
“喜欢往大城市跑……别人都是毕业了回来建设家乡, 她可倒好,净拖社会的后腿。”
好好的又这样。徐成担心地瞧了一眼姐姐的脸。
姐姐已经把筷子放下了。她碗里的饭只吃了几口, 徐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姐姐眼里的情绪晦暗不清,但是眉宇间显得很疲惫,这些难听的话, 她听了好半晌,才皱起一点眉头,什么也没说,站起身走了。
“姐……”徐成想喊她,被妈妈的责怪声盖住了:“薇薇,你去哪啊,你这孩子,家里还有客人,怎么这么不礼貌?”
客人的老婆急忙劝着别生气,妈妈念念叨叨又说了姐姐好几句,爸爸一言不发,客人连忙敬酒,饭桌上的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
饭吃得差不多,爸爸和那个叔伯又要抽烟,徐成忙说自己吃饱了,下了饭桌,偷偷去看姐姐。
他敲了敲门,里头没应,徐成知道姐姐没锁门,就直接拧把手进去了。
一开门,徐成就看见姐姐正坐在窗台上发呆。手机搁在一边,看样子刚打完电话。
听见他开门的动静,姐姐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看见是他,没什么反应地又把头扭了过去。
徐成小声喊她:“姐。”
姐姐紧紧闭着嘴巴,好一会,才说:“干嘛。”
姐姐的口气有些不耐烦,徐成反倒笑了。姐姐在外人面前冷冷淡淡,只有在家里人面前才会显露一点情绪,哪怕是不好的情绪,都是因为她把他当自家人。
所以徐成坐到她旁边,低声劝她:“姐,你要去外边工作就去吧。不要管爸爸他们怎么说,家里有我呢,你不要怪爸爸妈妈,他们也是为你好,他们爱你,我也很爱你,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不要再闹脾气了好不好?”
徐成说话的时候,姐姐一直低着头,直到他说完了,姐姐才抬起头,正眼看了看他,然后摇摇头,半晌才说:“你不懂。”
他不懂?徐成有些被姐姐这句云淡风轻的话激怒了。他本以为姐姐把他当家人,当成年人,当成和她站在一边的人,他认认真真地想了好多天,才决定偷偷支持他。瞒着爸妈,可是姐姐却跟他说,他不懂。
“我不懂什么?那你跟我说啊,你跟我说,我们一起找办法,不要再吵架了……”徐成握着姐姐的肩膀,只觉得她瘦了不少:“姐……你说话啊!”
“你别吵了,你吵得我头疼,你让我安静点行不行?”姐姐皱着眉头,甩开他的手。
姐姐一凶,徐成就追问不下去了。他讷讷地住了嘴,陪着她静静地呆了一会,姐弟俩沉默半天,姐姐的心情似乎很差,一直盯着空气中的某一个点发呆。徐成偷偷看她,逐渐反应过来她的表现格外不对劲:“姐……你怎么了?”
姐姐回过神,却仍旧不为所动地摇摇头。
好吧。既然是姐姐抗拒交流,徐成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他站起身,关上门出去。
客人走后,家里的气氛重新又冷淡下来。爸爸喝多了酒,躺在沙发上打鼾,妈妈在收拾碗筷,徐成不忍心,过去帮着一起收拾。
妈妈小声问他:“你姐在干嘛?”
徐成如实相告:“姐在发呆,没干什么。”
妈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锅碗瓢盆搬到厨房水池里,吩咐徐成:“待会喊你姐过来洗。”
姐姐最终有没有洗碗,徐成已经忘记了。因为那天晚上发生的另一件事,占据了他关于这天的大部分记忆。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家就彻底滑落进一个无可挽回的深渊,往日种种美好平静,便像一颗子弹一样头也不回地射入过去,再也无法回头。
两个不认识的中年人登了门,自称是姐姐女朋友的家里人。第一句话就是:“你女儿和我女儿在搞同性恋,你们家里管不管?”
爸爸脾气差,听见这句话当时就想跟他们吵架:“找错门了吧你们!”
对方抵住门,不依不挠:“我女儿知错就改,已经要结婚了,让你女儿别再缠着她。”
接下来,对方说的话更让他们三个人大跌眼镜,他们嘴里的那个名字,他们三个人都知道,是姐姐玩得最好的朋友,从高中开始,就时不时地来家里做客。
对方出示了聊天记录,她们往来的信件,互相送的礼物,甚至还有开房记录,旅游机票,然后冲着气得发抖的爸爸摞下一句:“我们的女儿我们已经管好了!也请你们管好自己的女儿!”
门啪地一声被关上,妈妈颓然地坐到沙发上:“怎么会有这么现眼的事,真的要去跳江了……我们这边从来没有过的……”
爸爸咬着牙,重重地踏步走到姐姐的房间前,把门拉开。徐成被他的背影挡住,只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徐薇,从小到大,家里有没有亏待过你?”
姐姐说:“没有。”
“我有没有教过你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可为和不可为?”
姐姐沉默着不说话。
随着她的沉默,爸爸的语气也沉下来:“我们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个变态?”
姐姐的反应格外激烈:“我不是变态!”
“那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同性恋?”
徐成以为姐姐不会承认,可是姐姐真的承认了,她承认的语气那么平静,跟她在他高三的时候帮他补课的语气一样平静:“我是。”
徐成能感觉到爸爸立刻暴跳如雷:“你就是变态!”
他要冲过去打人,被徐成紧紧地抱住了腰,他那时候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勉强能拉得住比他高比他壮的爸爸:“姐姐!你快走!”
“你敢!”
姐姐站起身,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爸爸咆哮着挣扎,要去拉住她,嘴里大声喊她妈妈的名字:“不许让她走!把她关起来!”
徐成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他拉不住暴怒的爸爸,也阻止不了他们把姐姐锁进房间里,更劝说不了偏执地把同性恋当成一种病的父母,妈妈觉得丢人,觉得她从小到大都听话的女儿一朝中了邪,每天大清早都去折些带露水的石榴枝,去老爷宫里给姐姐求辟邪的符咒,泡在水里让姐姐洗脸。
爸爸找关系,甚至找到精神病院里工作的熟人,要他给姐姐开药。
可那个人只是个护工,他哪里是什么医生,最后,徐成不知道爸爸给姐姐带了些什么药吃。他们不让他看见,徐成只能站在门口,听着爸爸对姐姐威逼利诱的话:“徐薇,如果你非要这样,那你就干脆不要有感情。我们家不容许有你这种人存在。”
姐姐轻声地问:“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爸爸的语气变得温和:“你一直是个很乖的孩子,从来没有让我们操心过……咱们有病治病,治好了就没事了。来。”
再然后,不知道吃了多久的药。姐姐被爸爸送进了医院。她房间的地上流了一大滩血。
姐姐的手术做了一晚上,妈妈坐在外边守着,人在一夜之间苍老下去。
爸爸害得姐姐不能生育,妈妈却只会哭,自己也保护不了她。一夜之间,徐成只觉得家里所有的人都面目可憎。
可他的懦弱让他在姐姐的病房之前却步,他只敢隔着窗户,偷偷地看着姐姐,看她沉睡中苍白的脸,她紧紧皱着的眉,她往下撇的唇角,再然后,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与他的表现相反。从始至终,徐成都没有看见过姐姐的眼泪。她出院之后甚至还去见了一趟她即将结婚的前女友。徐成偷偷跟着她,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同她说话,那个人要伸手去拉她,被她甩开了手。
接着姐姐没有回家。她跟前女友见过面后,走出很远,才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左侧。徐成知道,那里是手术的刀口。
紧接着,爸爸正式地通知姐姐,他对不起她,但他也不能原谅她,他不再管她了。
“你爱去哪去哪吧,我就当我们家没有你这么个女儿。”
姐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收拾东西出了门。
家里人都不说话,沉默的气氛让人窒息。出门前,妈妈哭着去拉姐姐的手,徐成以为姐姐也会哭,可是姐姐没有。
过了很久,徐成想了很久,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姐姐。
他不知道姐姐所要追求的是什么,不知道姐姐的喜好,不知道姐姐会想些什么。从小到大,姐姐只是一个装在玻璃罩子里的人,聪明,漂亮,不让人操心,她是他们家里乖顺的女儿和他的姐姐,所有人都享受着姐姐的完美带来的平静,面子,成就感,把她放在了姐姐的位子上。却没有人关心她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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