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边看顾季玄羽,边试图扭转他不爱惜自己的作风,时间慢慢过去,但收效甚微,直到某次季玄羽玩了票大的,伤重睡了五天,五天后起来,季玄羽首先看见的,是秦云通红的双眼。
他结结实实愣住了。
还不等他说什么,秦云深深看了看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季玄羽匆忙抬手,一片衣角都没抓住。
季玄羽心脏猛地一跳,那是自他出生以来,头回感到惊慌失措,伴随着另一种奇异的感觉,要不是身上力气还没恢复,他肯定立马就追出去了。
季玄羽之前受伤时不觉得有什么,跟秦云待久了,爱惜自己没学会,但隐瞒受伤的事实却无师自通,这也是秦云对他愈发谨慎地原因,可这般模样的秦云,他还是第一次见……
季玄羽很慌,好友占星来看他,季玄羽喃喃道:“他不会生气了吧……”
占星:“知道害怕了?”
季玄羽闭嘴了。
占星乘胜追击:“我们性子都是天生的,后天难改,但也不是绝无可能,有这么个人替你难受替你痛,你爱念着别人,那想想他,就当为他着想,多爱惜点自己成吗?”
季玄羽眼神动了动,沉默不语,半晌后才道:“怎么才算把自己放心上?”
占星笑了:“当你终于这么思考,路便敞开了,你跟在秦云身边,一定能学会的。”
季玄羽听着他语气欣慰,却又带着道不明的怅然,立刻敏锐道:“你是不是又看见什么了?”
他们预知能力强的,说话经常一个调,眉眼间常年忧郁。
占星道:“看不清的,若是能彻底看清……罢了,不提这个。你学着爱自己,也去爱他吧,你们合该一起的。”
季玄羽心头一动,他觉得跟秦云的亲昵始终差了点意思,还不够,是了,不该只是形影不离,还应该能更进一步。
季玄羽不知道的是,他跟秦云在一起后,占星跟秦云聊得更多。
“你不知道,阿玄诞生的时候,我们族里预知能力强的,都愁眉苦脸了好一阵子,”占星对秦云说,“他太在乎别人,又聪明能担大局,分明是救世的性子,族中出了他这样的天性,于整族的预兆,于他自己而言,都未必是好事。”
秦云头回听说这样的见解,心头不由一紧。
“但我们只愁了不长的日子,也就释然了。”
占星笑笑:“要么说命运是捉摸不定的东西呢,他本带着超脱的天性出生,却一头扎进你的杯子里,从开始就沾了满身红尘,跟你结下解不开的缘,注定当不了孤家寡人,救了他自己,也救了你。”
“如果说我们族里谁能颠覆天命,一定有你俩。”
占星的话一语成谶。
季玄羽觉得自己不仅学会了自爱,还学会了自私,从遇见秦云开始,他就做不了毫无私心的救世主。
季玄羽搂着秦云闷哼一声,张口在他肩膀上咬了咬,心说这人我的,谁也别想再带走。
隔天一大早,胡灵在存放石料的库房碰上秦云时,被他身上沾染的气息秀了满脸:“你也来挑石头,是要雕刻?”
秦云在石料里挑选,点头:“嗯,赚钱养家。”
胡灵哈哈大笑:“崽啊、额不是,如今你跟老大好了,确实不适合再这么叫你,有志气,被养跟老大联系起来,欸不行,为什么我想想就觉得好有意思。”
古神大隐后许久,天地才重新划分秩序,胡灵见到季玄羽的时候,已经是季玄羽成为三十三天执掌者好多年之后,知道的,也都是早已蜕变的季玄羽。
对他们很多人来说,平日里调侃归调侃,但内心对季玄羽实则都是敬佩的,目前,起码在人间的所有神兽们都认为,季玄羽才是上面那个。
老大长得十分好看,跟他在上面绝对不冲突,毕竟他再好看都是霸霸。
而秦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了那么多年鸟团,化人形后看着也是个温润如玉的,他们慈父慈母心还没完全消散,自然而言以为他是被压那个。
某天如果真相大白,场面一定十分好看。
秦云挑了石头,要雕刻东西,季玄羽此刻却不在房里,更准确一点,他不在人间,只带了玉小盏,回了三十三重天。
第三十八章 一盒的羽毛,不知不觉竟攒了两百片
天上一共三十三重, 不是每一重都有活物,季玄羽回三十三重天也不是唰一下飞回去,别忘了, 人间飞行禁高, 要打报告的。
他们玉石记后院的那个雪莲幽池, 就连着天上。
三十三重天祥云生辉, 没有黑夜,途中不少人与季玄羽玉小盏打招呼,季玄羽点头,一路往自己的住处去。
季玄羽住的地方不是什么富丽堂皇的宫殿, 名为“凤阁”。占地很大,屋舍错落,能住下许多人,建筑十分风雅, 不是许多人想象中仙气缥缈的居所,反而非常有人情味儿,一景一楼又透着主人家的讲究,喜好都藏在细节里。
玉小盏还不知季玄羽回来要做什么,但她向来是不多问的——除非发现有什么问题。
两人回了住处, 季玄羽道:“小盏,你帮我聚一下蕴清池的灵。”
玉小盏原身是五色石,能行补天的事, 擅长聚灵治愈, 她虽然是被剩下的那点, 但也是地地道道的神器, 蕴清池虽大, 对她来说不在话下。
玉小盏应下:“谁要用蕴清池?可那池子……”她顿了顿, 微微睁大眼,“主人,是你要用?”
季玄羽无奈地笑了笑:“每回来用,你都得问上我这么一遭。”
可玉小盏根本没有季玄羽口中的记忆,她忽然明白了:“所以这次我也会忘掉是吗?”
她眼中流露出哀伤,不是为自己,是为面前的人。
“你聪明,又心疼人。”季玄羽摸了摸她的头,“最早没干涉你,你操心得不行,反而把自己折磨得难受,就不用记了,去吧,之后把记忆抽出来。”
自己抽自己的记忆,听着奇怪,但玉小盏真能做到,还很轻松。她最听季玄羽的话,季玄羽很少用使她不能反抗的强制命令,但他这句话落,玉小盏灵识一动,察觉到抽出这段记忆的命令她不能违抗。
她颤了颤:“我,这次我想再记一记,可以吗?”
“耳熟,这话我听过,不止一次,你曾经也试过再想起,我同意了,三次后,我就不让你再试了。”
次次把自己折腾得不成样子,季玄羽也不再答应了。
玉小盏沉默着到蕴清池边,水池至清,一眼可见底,无鱼,也没长着任何水生植物。
清澈的水本是赏心悦目的,可池子周围除了冷冰冰的石块,连根多余的花草也没有,水是好东西,能固灵强魂,只是用起来……泡在池子里的人将忍受噬骨穿心的痛。
曾有人想精进修为,锻炼意志,来朝季玄羽借过池子,刚一沾水就晕了,被牵着绳子拖上来,从此不敢再大言不惭说能忍蕴清池的磨练。非特殊情况,这汪池子应该很少被用。
对了,神魂不全者更不能用,碰上一滴,他们肯定就疼死了。
池子应该很少启用,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那主人用过多少次,她忘了多少回?
玉小盏放出五色石盏,悬在池子上方,五色的霞光倾泻而下,漫过水面,玉小盏抿抿唇,池子里本来灵气就浓,还要再聚灵,那泡起来的痛苦岂不是凌迟加倍?
玉小盏摸了摸自己的芥子空间,要把止痛的灵药往里倒,就是不知道混在蕴清池里有没有用,她刚摸出来,回自己屋换了身衣裳的季玄羽走出:“对了差点忘了说,别放药了,不起效的。”
玉小盏手一顿,收回去了:看来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做,主人也熟悉。
回三十三天后他俩就都恢复了古色古香的装束,季玄羽褪下了鲜艳的外袍,换了一件白色的单衣。红色衬他,人比桃花艳;白色也衬他,雪霁梅香来。
他在四季如春的三十三重天里,身上却带着风雪的味道。
独行的人蹚过霜雪,没让外人看见,只留下浅浅的余香。
玉小盏鼻子一酸。
“别,别,”季玄羽一看她眼神就觉不妙,“还没怎么呢,别哭,就泡一会儿,不是什么大事。你去外面,实在不行出凤阁,到别的地方逛逛,好了我叫你。”
玉小盏低头:“我就在外面,不去别的地方。”
“嗯。”季玄羽咬了根发带将头发束起来,随意扎了个马尾,“去吧。”
季玄羽没穿鞋,腿一抬,露出洁白的脚踝,他慢慢走进水里,直到池水漫过胸膛,薄薄的衣衫绽开在水里,像朵雪色的莲。
玉小盏穿过拱门,在台阶上席地而坐,她跟季玄羽就隔了一扇雕花镂空墙,入水声清晰可闻,她在水声里收了收胳膊,抱住自己膝盖。
没一会儿,身后就传来压抑的痛哼声。
玉小盏就在主人咬牙的声音里默默掉眼泪,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季玄羽要让她把记忆抽掉了:一回她都难受得不行,多来几次,以她的性子,就算能演出一段时间若无其事,最终都还是会忍不住。
季玄羽在池子里泡了多久,她就掉了多久的泪,直到人声停了,又是一阵池水哗哗,季玄羽出水了。
季玄羽刚出来时脸色白得可怕,养生的池子,硬把人折磨得没了血色,他靠着假山缓了缓,蒸干了身上剩余的水,哑着声音跟一墙之隔的玉小盏道:“可以了,我去稍作休息。”
玉小盏闷闷道:“嗯。”
老实说季玄羽现在有点儿走不动路,但他是不可能让玉小盏来扶的,让丫头看见他这副样子,是又扎她一刀,虽说之后她就会忘,季玄羽也不愿她平白多难受一阵。
而且……还是那句话,除了秦云,他也没法对他人毫无保留地示弱。
季玄羽费力地挪进了最近的屋子里,玉小盏擦了眼泪,起身走开,到了亭前,才抬手点在自己眉心,将一片白色的光点取了出来,光点化作片白羽毛,玉小盏先怔忡了下,才低头看向手心的羽毛。
她知道这是取出的记忆,脑中画面只停留在季玄羽跟她回三十三重天的时候,应该是主人让她摘掉记忆。
眼睛还酸,脸上还有泪痕,自己应该哭过,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主人要她摘出来的记忆,她自己是没法偷偷塞回去的。
玉小盏眉头轻蹙,心口还有些许残留的难受感,怎么看也不是好事。
她给自己下过暗示,取出的记忆都会收在一个盒子里,玉小盏从芥子空间中摸出盒子,打开,将羽毛放进去——加上刚放进去的这片,数一数,盒子里已经收集了两百片羽毛。
两百,都是主人让她拿走的,竟有这么多了。
天上跟人间时间流速不一样,因此季玄羽并不怕耽搁太多时间,他扶着墙进去,稳稳当当出来,顺着灵力找到了候着的玉小盏。
两人视线一碰,不等玉小盏开口,季玄羽就跟未卜先知似的,熟练答道:“没做危险的事、抽掉记忆是有原因的。”
玉小盏无奈看了他一眼:我还没问呢,都让你说完了。
季玄羽笑出声,手上带着温和的灵力擦过她眼角,将红肿给拂去了:“知道你想问什么,真没事,走吧。”
玉小盏摸了摸眼角,残余的难过已经随着摘掉的记忆消逝了,她点点头,没再多问。
回到人间的玉石记后,季玄羽先跟陆有清聊了一阵,提前了解有哪些人会去参加道门大会,季玄羽不熟悉的,陆有清就详细给他介绍,准备工作很足。
“青莲观的奉清道长也来。”陆有清喝了口茶,“极端派的,温和派的,莫名其妙派的,我都说清楚了,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季玄羽对唐家来的两人印象还不错:“唐家的人见过唐弘图了?”
“见了。”陆有清想起唐家人见面的场景,嘴角抽了抽,“你知道吗,他在唐婆婆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直呼冤枉,唐婉就问,那鱼鳃谁给他安的,逼他了?”
唐婉就是跟着唐婆婆来的小辈,木齐表姐,见着唐弘图,说话也很实事求是,就是太直了,堵得唐弘图都哭不下去了。
唐弘图坏就坏在脸上的鳃所有人都能清楚看见,令他百口莫辩,现在想想,要不是药七给他灌生命力的时候贴根管子导致他鳃至今合不上,没准他还能多狡辩狡辩。
所以啊,有因就有果,这就是报应。
季玄羽放在桌面上的指尖搭了两下,很轻,没声音,只是他思考时一个小动作:“还有别的人见过他吗?”
陆有清:“有,不管是哪派人,看见他的模样都很吃惊,我都盯着呢,就不知道哪些是演的,哪些是真的,还判断不出来。”
“道门大会我会带白泽来。”
有白泽在,谁撒谎一目了然,但……人家还可以不说或者避开,怎么套话也是门技术,套话的任务就落到了季玄羽和陆有清头上。
季玄羽还打着电话,秦云就过来了,手里拿着支芙蓉石雕刻的桃花簪。
季玄羽把手机立在桌上,打的是视频电话,他手指在屏幕上戳了戳,改成了语音通话。
陆有清:“哎!屏幕怎么黑了,我手机坏了?”
季玄羽:“没,我改了语音通话,你继续。”
陆有清:“哦,好,我刚说到……”
秦云走过来,季玄羽接过他手里的簪子,入手如凝脂,细腻温润,顺着石头的色泽雕出桃花,非常巧妙,自然又漂亮。
季玄羽给秦云做口型:给我的?
秦云点头。
季玄羽便现出本相,三千青丝垂下,他摘了自己头上原本的发簪,秦云不用他再动嘴,拿了簪子站到季玄羽身后,用手抚过他柔软的发丝。
季玄羽嘴上跟陆有清回着话,边享受秦云的服务。
秦云将他一半的发丝拢起,挽上,簪上了他亲手雕的桃花簪。
季玄羽便偏过头,让他仔细瞧个够——人面桃花相映红。
秦云克制着,缓缓吐了口长长的气:季玄羽还跟人打着电话呢,他不能太不成体统。
他手指遍遍梳过季玄羽的发丝,安静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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