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一平淡说:“我也时常怀疑你们攀岩的有四只手。”
又或者少了根神经。
看到高耸入云的岩壁,第一反应不是“哇”,也不是“别塌”,而是“我一定要征服它!”。
在大脑高速运转的过程中,柏舟一抽出千分之一毫秒感叹,自己和蓝山能睡到一张床上去,也算大自然的奇迹。
柏舟一要认真思考,蓝山不打扰他,只撑着脑袋安静看他动作。但奈何他实在不是学习这块料,哪怕只是看着人努力,都是困意涌现。蓝山撑着看了一会儿,头一歪撞在了玻璃上。
“嘶——”蓝山揉着脑袋疼醒了,嘟嘟囔囔地骂咧。
柏舟一说:“躺下睡。”
蓝山说:“想陪着你。”
柏舟一看他眼皮都抬不起来,觉得他肯定又会撞玻璃,说:“那你来我这边。”
蓝山坐过去了,柏舟一不是咖啡,换到他身边不能阻挡睡意,但能在坠入梦乡时,一头扎在柏舟一肩膀上,总比撞玻璃好。
蓝山靠着柏舟一肩膀睡了很久,期间同房的队员回来过一次,见他们坐在一张床上,一个写东西一个睡着,感叹句小情侣感情好,又出去了。
柏舟一不知自己算了多久,他的世界只剩下笔下的算式,以及左肩轻微的呼吸声。
又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柏舟一停笔在中程,看下不成逻辑的证明。
没必要再算下去了,数值不对,式子不可能成立。
他松开笔,右手揉揉眉心,迟来地发觉肩膀有些麻了。
低头看去,蓝山还靠在那,黑发柔顺,嘴巴微微张开,小孩子似地睡得很香。
柏舟一已经几乎察觉不到失败的失落,次数太多了,哪来得及一次次感慨,但他却在此刻感受到一丝安慰。他不急着继续尝试,轻轻捏一下蓝山脸颊。
和想象中一样软。
柏舟一还没来得及多捏几下,隔壁房传来几声惊喜的大叫,柏舟一用半生不熟的法语捕捉到“雪”这个词,他松手,扭头看窗外,云层不堪重负地一压,窗外飞起了鹅毛大雪。
旷野的黑和绿短短几秒内就被素白取代,列车在此刻飞进山洞,几秒后出来,世界已然变成纯白,像从晚秋一下入了冬。
蓝山被攀岩队的喧闹吵醒了,靠着柏舟一揉了揉眼睛,懒懒往外看,惊讶地发现外面的冰天雪地,他低低说:“噢——”
南方的孩子总是对雪新奇,即便不是第一次见,无论柏舟一还是蓝山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
柏舟一接着他,说:“真漂亮。”
蓝山前倾,把自己贴在柏舟一怀里,把手贴在玻璃上,雪天的冷透过薄薄一层,冻了下他手心。他收回冰凉的手,揣进兜里,打了个哈欠。见到雪的惊喜过了,睡意又漫上来,蓝山把人也收成一团,蜷进火车呼呼的暖气里,缩到柏舟一恒定的体温旁,再闭起眼,安心地又睡了。
柏舟一也从雪野里收回目光,看了眼表,发觉自己已经算了四个小时。迟钝的疲惫涌上来,柏舟一开始思考要不要也睡一觉,抱着蓝山更好。
他翻了下笔记本,空闲的纸张只剩两页。他便又从学长发来的数据里选个数,决定写完笔记本再休息。
他从兜里掏出颗糖,丢进嘴里,含着甜开始书写。
雪纷纷下着,蓝山睡在肩头,柏舟一心情无比平静,这好似只是与以往一样,平平无奇地又一次失败。
但这次他写得格外久,翻页过去,柏舟一坐直了,他已经进行到之前从未尝试过的阶段。
他的大脑连带身体开始不自觉地战栗,那一刻他仿佛被上天选中。
他直觉这次能行。
柏舟一笔尖匆匆,字符末尾的停顿不复平稳,潦草地飞起。
他很快用完了两页,只得继续写在笔记本封皮上。但很快封皮也写满了。
他攥过餐巾纸,这一刻他和某位古老的数学家心意相通,把算式草草记录在脆弱的纸巾上。纸巾很快就写完了。
柏舟一如困兽般转了两圈笔,匆忙掏出手机,但很多符号很难在键盘上表示出来,他的大脑激动得战栗,算式已经奔袭而过,跑到近证明的末尾,但屏幕仍卡在中程。这让柏舟一无比烦躁,少有地急起来。
蓝山被他愈发剧烈的动作惊醒了,坐直揉两下眼,迷糊地问:“怎么了?”
柏舟一键盘摁得劈里啪啦响,简短说:“有纸吗?”
“你等等。”蓝山从他的急躁中意识到什么,直起身,快步去隔壁敲门,问,“有谁有多的纸吗?”
两秒后他回来了,对柏舟一摇头:“他们连纸巾都没有。”
柏舟一短暂嗯一声,没有抬头,他已经有点魔怔了,手指止不住地颤抖,数值和定理如无数列车在他脑内呼啸,他像过度运载的机器,急需输出。
蓝山挠了挠头,他睡意未褪,却也勉强提出个解决方案:“要不你先写手上?”
柏舟一说:“不够。”
“那……”蓝山再再他身边坐下,摊开手,“你也可以写我手臂上。”
第八十章 他的第一条线路叫舟一
柏舟一埋头写了许久,他桌面少有的凌乱,摊开的笔记字迹满满,散落的纸巾也写满公式,他攥着笔在左手臂上草草着,蓝山看着他,在他写到手肘时及时递出自己的手臂。
蓝山预计要把两只手都贡献出去的,但出乎意料的,柏舟一轻捏着他的手腕写下几行,蓝山还没来得及表达对笔尖痒麻的抗议,柏舟一就笔锋一顿,说:“好了。”
蓝山低头看,手臂上最后一行是斜体的单词,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
德语
蓝山不认识,但知道它的意思。
【由此可证,黎曼猜想成立】
蓝山在柏舟一的笔记本首页看过这行字,也问过柏舟一意思。
当时柏舟一说:“我总会再写下它的。”
蓝山结实匀称的小臂上,字母尾处的墨迹拖出不明显的痕迹。
现在它终于派上用场了。
蓝山抬眸,柏舟一的面色如常平常般冷静,只那双眼熠熠的,亮着摄人心魄的亮光。
他一字一句说:“我证出来了,黎曼猜想。”
蓝山说:“噢。”
两人对视片刻,柏舟一说:“赌约我赢了。”
随着这句话,他的嘴角逐渐上扬。
他稍稍加大音量,再次说:“赌约我赢了。”
蓝山也跟着扬起嘴角了,他大笑着说:“天才,牛逼。”
蓝山笑着去抱柏舟一,却被他捏上下巴,用力亲了。
柏舟一很少有情绪这么外露的时刻,蓝山纵着他,宠着他,为他所有的喜悦而高兴。
蓝山轻微仰头,回应着柏舟一。
雪还在纷纷落着,屋内已是一片暖色。
同房的队员打完牌回来,推门见此火热情景,一人噢一声,另一人则咳嗽一声,低笑着敲敲门:“兄弟,虽然理解你,但蓝明天还要攀岩。”
听见声响,两人瞬间分开,柏舟一面色如常,说句抱歉后轻轻舔着唇边磕出的伤口。蓝山则耳尖微红,小声骂了个“putain(他妈的)”后窜回了自己的床位,盖被子时小心翼翼把左手露在外面,生怕抹去了黎曼猜想的证明笔记。
柏舟一一边收着纸巾,一边暗笑着瞥一眼对面床铺。
法语学得不怎么样,脏话倒说得顺口。
坐了莫约十一个小时的火车,又乘了一个小时的大巴,攀岩队最终落脚宾馆。
山间的小旅馆电梯门都是手拉的,饮用水要下楼打。
等柏舟一找到纸张,认真把证明誊抄并再验证完,蓝山如释重负地起身,去洗澡了,柏舟一便拎着水壶下了楼,他回房路上听见几个英腔的外国人在议论,说有个年轻人到处要塑料袋,看起来可能是高原反应,或者脑子不好使……
柏舟一路过他们,刷卡进门。
蓝山洗得很快,柏舟一进门时,他已经腰间系着围巾,裸着上身站在洗手间门口。
他侧腰单薄,肩膀清瘦但结实,若不是柏舟一对他知根知底,根本想不到那流畅的肌肉线条到底藏着多么恐怖的爆发力。他头发湿漉,水珠从发梢滑落,顺着下颚划入锁骨,汇聚成浅浅一汪,又顺着腰腹留下,没入胯骨。
他看起来性感得像个情色杂志的封面男模。
但现在这位性感男模却皱着眉头在解左腕上的塑料袋,那红彤彤的五毛塑料袋胡乱包裹着他的小臂,打了几个死结,蓝山努力了一会儿,开始上牙。
看起来可实在不是很聪明。
柏舟一进门扫他一眼,瞬间明白英国佬口中那个满走廊敲门问有塑料袋吗,谁有塑料袋吗的傻逼的身份了。
柏舟一开门带进冷风,吹得蓝山打了三个喷嚏。
柏舟一把水壶放好,暖气调高几度,走到蓝山面前,把他的手腕从齿边抢出来,说:“我来。”
蓝山不挣扎,不眨眼地盯着柏舟一动作。他脖子上还挂着戒指,墨绿的细线打的是真死结,一点回转余地没有。
戒指在暖灯下微亮着,他的眼睛也在灯下微亮着。
都是很漂亮的东西。
柏舟一解个塑料袋自然不用全神贯注,他心念一动,难得好笑地想。
虽然不聪明,但是很乖巧。
蓝山乖乖站着,柏舟一三两下就扯开了塑料袋,反手从边上抄起围巾,包住蓝山一阵猛搓,把他身上的水分都给擦掉。
蓝山被揉得龇牙咧嘴,不忘护住左手,叫:“诶……诶!注意点,我好不容易保下来的!”
他说得像从盗贼手里抢了个宝物,柏舟一给他捻干身上的水分,转而去擦头发,敷衍一声,却也垂眸去看:“什么?”
蓝山小心翼翼松开左腕,柏舟一的笔迹清晰,他见状拍拍胸,说:“还好,还好。”
“不洗掉?”柏舟一没什么表情,却快把他脑袋揉成鸟巢。
蓝山在毛巾的狂乱蹂躏中艰难确认了手臂上的字迹没被模糊太多,松了好大口气,说:“不洗,我明天带这个上去。”
柏舟一看他手腕都红了,不知是闷的还是勒的,他瞥一眼甩在边上破破烂烂的塑料袋,说:“我可以再写一次。”
“不一样。”蓝山晃晃手,夸张地说,“这可是证出伟大的黎曼猜想的初稿,可珍贵了,我要找张纸拓下来,裱在墙上。”
柏舟一说:“夸张了。”
蓝山说:“那就带着它上去。”
他眯着眼睛对柏舟一笑,像个年龄不大的少年:“天才,不觉得很浪漫吗,我要带着第一次有人证出来的定理,攀爬上第一次有人攀登的岩壁了。”
柏舟一凑过去,两人间的距离已经是亲密无间。他们不得不再凑近一些,顺理成章接吻。
分开后,柏舟一低声说:“是挺浪漫的。”
蓝山笑弯了眉眼,说:“是吧!”
柏舟一轻捏着他的手臂看一会儿,那句德语还清晰,但写下它时的激动和狂热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柏舟一清楚自己是怎么样的人,他太贪婪,不易满足,不会安于现状,黎曼猜想的证明刚结束,他却蠢蠢欲动又要启航。
他需要更多的知识,更多的研究,更多的难题。
他已经开始饥饿。
这些话柏舟一没和蓝山说,因为柏舟一内心笃定蓝山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他明天会去征服一片从未有人涉足的领地,这是所有攀岩者都存有的梦想,也是蓝山年少开始就怀有的期盼。
柏舟一毫不怀疑他会成功,比确信自己会证出黎曼猜想还要笃定,又或和蓝山对他的能解答猜想的信心同等。所以柏舟一也知道蓝山不会停下继续前行的脚步,他会去世锦赛、世界杯、奥运会,也会去山川、高原和雪野。
柏舟一都愿意陪他去,但内心却害怕他不能和自己一起回来。
他们两个是那么相似,却又是那么不同。
柏舟一偶尔会做噩梦,梦里的蓝山从岩壁上坠下,惨死在谷底。他留着冷汗从梦魇中挣脱,条件反射抄起手机,给蓝山拨去电话。
无尽的恐惧和惊怒催促着他,让他开口,开口命令或者哀求蓝山,别攀岩了。
但这些通话大多夭折在接通前,就算有那么一两个幸运地到达远方,被蓝山接起,柏舟一沉默半响,最后只会说淡淡说:“想你了。”
此刻蓝山裹着毛巾,仰头看着他,他的眼中是比星辰明亮的喜爱,腕上是无数数学家前仆后继最后被自己一锤定音的定理,身后是高耸入云的山川,里面寄托着攀岩者危险迷人的梦想。
他明天要去开拓自己领域里的疆土,亦是要去开启潘多拉魔盒。
柏舟一垂眸看他,梦里的声音轻轻说,现在还来得及。
但是蓝山的第一片疆土叫舟一。
柏舟一眼中的雾起了又散,他最后笑了笑,把声音和雾一并拨散了,说:“不够浪漫,这不过个不完整的结论。”
蓝山说:“完整的手上哪写得下?”
柏舟一说:“可以不写手上。”
蓝山狐疑地对上他视线中的笑意,耳尖窜了些红,猛地抽手指他:“不可以!”
柏舟一笑意更甚,他笑起来冰雪消融,很好看,也意外有些痞:“我什么都没说。”
蓝山说:“但你乱想!”
柏舟一说:“对。”
他承认的干脆利落,蓝山哑然半响,骂咧道:“你可真是个流氓啊!”
柏舟一说:“嗯。”
然后他拉近蓝山,侵入他唇齿,坐实了流氓的称号。
柏舟一的每一次纵容也都叫蓝山。
第八十一章 不是女朋友
第二日攀岩队起了个大早,顶着凝结成霜的晨雾进了山。
蓝山需要攀爬的岩壁很偏僻,穿过山谷又过了一条溪流,七扭八拐的,终于见到它的真面目。
那岩壁高耸入云,壁上裂缝遍布,上半段与地面成钝角斜角,攀爬时躲不开要对抗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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