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会正打算出发去搜一下马琼的家,正好人手不够,反正医院那边有叶青舟在呢,你要不要回来帮忙?”
应呈犹豫了一下:“不了,我还有别的事要确认一下,给我半个小时,你先去。”
“好。你注意安全。”
谢霖刚想挂电话,却听应呈忽然说:“对了谢霖,跟武器库那边打声招呼,枪我迟半个小时再还。”
“什么?你要干嘛去?”
“去查个真相。”
——应呈如是说。
——
时代广场是兰城的著名地标之一,集吃喝玩乐于一体,光是大型商场就有两个,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二十五个小时都处于人山人海的状态,昂贵的奢侈品和十五块钱一只的烤鸭相映成趣,满手夸张美甲的网红贵妇和珠环翠绕的汉服美人来回穿梭,应呈只觉得鼻腔里都充斥着化妆品的味道。
他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径直上了商城四楼,找到一家低调却透着奢华的「五号咖啡厅」,一身短袖白T恤的傅璟瑜就坐在门边的玻璃后面。
他双眼忧郁,举止有些坐立难安,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雨过天晴。
他笑起来,立刻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向他招手,喊了一句「阿呈」,由于过于大声吸引了别的客人的目光,他又万分歉然地缩了缩脖子,端端正正在座位上坐好。
——像个孩子一样。
应呈双手插兜,无奈地微笑了一下,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大哥。
他已经不是当年十八岁的他,他现在二十九岁,而璟瑜似乎从没有长大,无论是生是死,他都一直停留在那个十八岁的盛夏。
“坐很久了?”
“大半天了。”
“走。带你回家。”
“等一下,江还还没回来。”
“江还?”
“他说他有事,让我在这里等他。”
“然后你就一等大半天?”
傅璟瑜局促地低下头去,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我没带钱,也没有手机,这里……还挺贵的。”
应呈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了一声,这个江还!
“没关系,回家再说。”他一回头,果然见店里的员工都对傅璟瑜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想来这么个大男人一坐大半天一直对着外面望穿秋水的,又不付钱又不玩手机,恐怕早就被店员们拉进跑单待选名单了。
他付了钱,傅璟瑜犹犹豫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阿呈,江还呢,我们真的不用等他吗?”
应呈垮着肩膀吊儿郎当:“没事,不用等他,走吧,回家。”
他只好老老实实跟他一起回了家,抢先他一步把门推开,奔到客厅环视了一圈却是一无所获:“江还不在家,他去哪了?”
然而这一回头,却惊觉客厅里已经是乌云盖顶,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使得空气中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只见应呈靠着门反手拨了锁,久未修剪的头发遮住了他眉眼,咔哒一声,恍若惊雷。
“阿……阿呈?”黏腻稠厚的压力令傅璟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惊惶起来。
“好久不见。”应呈一只手背在身后,按住腰后突起的枪,抬起头却随和淡然地冷笑了一声,“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躲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应呈直勾勾盯着他看,双眼里闪出莹绿色的光芒来:“你累我也累,不如开门见山,我不太喜欢跟人绕弯子,你不会以为我什么都没查到吧?小西?”
傅璟瑜悚然一惊,往后一躲差点跌坐在沙发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西,「X」,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会喜欢我给你的代号了,怎么,现在又不喜欢了?”
傅璟瑜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缓缓攥起了手,又无力松开。
应呈看见他的双眼像一对漆黑的宝石,折射出莹润的光泽,然后咔嚓一声,裂出了斑驳的缝。
他抬起那双碎开的眼睛,失望而又痛苦地说:“阿呈……你不信我。”
应呈喉间一哽。他想了这个人十一年,也祭奠了这个人十一年,他背负过那么重的思念,也忍受过那么深的责难,他怎么说得出「不信」这两个字?
他绷紧每一寸血脉和肌肉,手搭在后腰几乎要把枪拔・出・来,但他没有。
他一字一顿:“你要我怎么信?你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你什么都不肯说,让我当了十一年的杀人犯,现在我连你是你都不敢确定,你要我怎么信你!”
傅璟瑜反而笑了两声,只是一低头却有泪落在擦得反光的地板上,他喃喃重复了两遍「怎么信」,并不安地左右转动,随后突然拿起了身旁茶几上的水果刀!
他动作太快应呈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他一声「璟瑜」冲口而出,他已经一刀划在了手掌心,血飞溅出去在地上开出一团锦簇的花,只听他歇斯底里:“给你!去查!DNA也好,指纹也罢,还是我的头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去查!去查我是谁,去查查看我还是不是我自己!”
“你怎么能不信我……你怎么能……”他突然又颓然跪地,任由水果刀掉落在血泊之中发出清脆异响。
应呈立刻上前一脚踢开了小刀,抽了一大把纸巾塞进他掌心:“你在干什么!”
他完全听不进去,只呢喃重复着「你怎么能不信我」,应呈只好抓紧他双手以免他再激动自伤,连声音也柔软下去:“好了璟瑜,我没不信你,真的。”
这句话他好歹是听进去了,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瞳孔湿漉漉的。
恍惚间,应呈就想起了发疯的江还,又来了,这种诡异的相似感。就连犯病时神志不清的模样,也透着一种雷同。
“阿呈,你别骗我,你一直在怀疑我是不是?”
应呈强忍着没有说话,一边攥住他的双手,一边躲开了他求救似的目光,只听他轻笑一声,绝望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信我,因为我什么都不肯说,你在乎的不是我这个人,是你自己强加给自己的负罪感,你想要的不是我,只是那个真相,对吗?”
“璟瑜……”
“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说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我,根本是在骗我!你找的不是我,你只是想查出真相,好让你自己解脱,你根本没有想过我,是不是!”
现在的傅璟瑜几乎在崩溃边缘,应呈不敢刺激太过,只能僵硬地转移了话题:“璟瑜,你跟江还真像。”
“像?可是你相信他,却不相信我?”
应呈冷笑了一声:“你们俩都有隐秘的过去,却都什么都不肯说,然后来要求我对你们无条件信任,无条件付出,你们在要求我的时候,敢不敢顺便要求一下自己的公平公正?”
“我……”
“我只问最后一遍,十一年前,你被绑架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缓缓抬起头,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陷入了曾经那个永恒的盛夏,然后痴痴地笑了起来:“你记得吗?应叔一心想逼你考警校,但你成绩特别差,他怕你考不上,让我给你补课,那段时间你天天鬼哭狼嚎,肯定恨死我了吧?
但我眼见着你在进步,我知道只要你发挥正常一定能考上。
所以,那天我去给你买礼物了,你一直很想要的那个签名版球衣,有价无市,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有人卖。”
球衣?
这个词语在他的生活里远去太久,以至于应呈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当年的一腔向往——
年少时他也曾追逐过篮球场上耀眼的明光,跳跃扣篮时争夺的分点让他激动得彻夜难眠,挥洒汗水的身影一度令他思之成狂。
那时候,一件签名版球衣,是少年妄称一世的终极梦想,然而高考后璟瑜失踪,他一夜成长不再年少,那件球衣的所谓梦想,也就在一夜之间消弭。
傅璟瑜又笑了一下:“我想给你个惊喜就没告诉你,也没好意思问爸妈拿钱,攒了很久才攒齐,卖家是我从网上找到的。
只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不是来交易的,是来绑我的。我被绑到一个像仓库的地方,用胶带捆在柱子上,没有人看着我,所以我想过磨断胶带逃跑,但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老师教的逃生知识,没有运气是不可能成功的,后来,我就被带走了。”
“去了哪?”
他看了一眼自己汩汩流血的掌心,再一看白色T恤上已经溅满了血花,索性脱下衣服捏在掌心,压住伤口。
应呈终于看见他裸露的上半身上,密布着比江还更甚的恐怖疤痕——
割伤,烟头烫伤,还有细细密密的狭长伤痕,看着像是用鞭子或者皮带一类的东西抽的。
——这不是傅璟瑜。至少不是他印象里的傅璟瑜。
那个小小的,一尘不染的,看起来矜持优雅的贵公子身上干干净净。
……他不该是这样的。
傅璟瑜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明明是一样的眉眼,应呈却从这一笑之中看出了一些「媚」来,只见他张大了嘴指着自己保养得当雪白发亮的牙:“悄悄告诉你,我的牙全是假的,一颗一颗镶上去的,因为以前,被一颗一颗拔下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拔光牙齿,被强迫口的时候就不用怕咬伤了。”
“什么……璟瑜!”
应呈被他一把按倒在地,鲜血迅速洇透了他的肩头,只见他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歇斯底里:“你给我听着!不是你要我说的吗?不是你想要真相吗?不是你说让我公平公正的吗?现在我说了你有什么资格不听?”
“璟瑜……”
“我被一个男人带走,后来就被他养着。那里不见天日,不分昼夜,我只有两个去处,上了床被人当成女人一样操,下了床就被当成狗一样折磨毒打,可我从来没有屈服过,我被掰断过手指也被烫过烟头,我被拔光牙齿只能喝和着血的粥,我躺在床上疼到下不了床,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你在准备读大学你未来一片光明!我宁死不屈我活着我只为了等你,等应叔,我等你们来救我,可你们谁都没来!
后来我扛不下去了,我怕我再不屈服我就等不到你们了,所以我撅起屁股让人操,我像狗一样去舔别人,光着身子被人从一张床上送到另一张床上,我不怕死不怕疼,我连尊严都不要了我怕什么活着?
我唯独只怕一样,我怕那个人问我:「应呈看见你这个样子会不会夸你活好?」阿呈,来啊,上我,再告诉我我活好不好,骚不骚,来啊!”
应呈试图起身,却被他死死按住不敢妄动,只能摇了摇头:“璟瑜!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你不是想听吗?现在我告诉你,我失踪那十一年其实是去当妓・女了!
我什么都没学会,只学会了怎么像女人一样扭屁股,学会了媚笑,甚至学会了叫唤和收缩,上过我的没一个不夸我天生下贱的,来啊,你是不是还想要证据?你自己来试试!试试我傅璟瑜贱到什么程度,来啊!”
他真的动手要扒应呈的衣服,应呈慌忙翻身一个擒拿把他制服,然后迅速后退了一步:“璟瑜,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冷静一点。”
傅璟瑜赤・裸着上身躺在自己的血泊里,那双曜石一样的眼睛里空洞无神,他甚至没有勇气去面对应呈,只盯着天花板:“阿呈,你是不是也嫌我脏?”
“我没有。璟瑜,你来找我,就证明你是相信我的对吗?”
他一眼看透:“我不会说的。”
“璟瑜!告诉我,那个男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他到底是谁?我会帮你讨回这个公道,你是相信我的不是吗?”
“是,我相信你一定有这个能力,但正是因此,我什么都不能说。我不能害人,你懂吗?我不能害他们。”
应呈克制住滔天的怒火和仇恨,几乎一字一顿:“你是说,还有很多人和你一样,而且留下了视频或照片?”
他只是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应呈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他问:“江还也在其中?”
他仍然没有说话,双眼灰败毫无神采。
“你认识江还,对不对?”
傅璟瑜终于起了身,苍白地笑了起来:“阿呈,你别对不起江还,他是干净的,他跟我不一样。阿呈,你好好喜欢他,你不要辜负他……”
“璟瑜……”
他恍若未闻,径直回到了卧室,把门一锁,低声道:“阿呈,到此为止吧,到此为止……你查出真相的那一天,或许……就是我死的那一天。”
应呈缓缓站起身,把那把小水果刀捡起来擦干净,放回了果篮。
他想起了什么都不肯说的江还,也想起了他们俩满身惨不忍睹的伤痕。
到此为止?
他怎么敢到此为止�
88、幻梦
傅璟瑜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拒绝给应呈开门。应呈嗅着自己身上沾染的血腥味,又想起记忆深处的那个少年。
他曾想象过如果那个少年还活着的话会是什么样子,是做了心理医生,心理学家?
还是去经商,去当老师?他不停地想象,眼睛扫到那里,就想象着他在哪里。每一种想象,都是一根如芒在背的刺。
经年累月,他的想象把自己扎成刺猬,却怎么都想象不出来,这个盛夏里最明媚温柔的少年,真正在经历的是怎样残忍的折磨。他黑暗侵身,一步一步溺进深渊。
而他迟到一次,经年往后,永远来不及相逢。
“璟瑜,对不起……我不知道……”
一门之隔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别说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也不想为我自己讨回什么公道,阿呈,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傅璟瑜了,你就当他死了行不行?阿呈,求你了,放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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