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陵山区在这里设置了常驻军,常驻军有从亚陵山区东部抽调来的,有从各塔提沙漠抽调来的,然而更多的则是或招募或征收的伊色城本地居民。
薛旦从来没有想到卡莫帝国敢、甚至敢于去想突破伊色山口的屏障。
只要卡莫帝国军队进入伊色山谷,这里便可成为天然的绞肉机和食品冷冻室。
伊色山口雾气蒸腾间,白色的薄雾随着寒冷的西南风飘荡成一片片细软的纱片,或有秃鹫的啼鸣穿过千万年游荡着的纱裙,从远方掉落在湿软的土地上,沉入铺天盖地的雪粒。
风声渐响,似乎风向有向西北转的趋势。
柳园园走来时,正低头擦着镜片,她头也不抬,声音像是包了比雾气还要香甜的水汽,笑着与薛旦打招呼:“阳一哥,真巧啊。”
看你的样子可不巧,恐怕早就有所猜测了吧。薛旦明知故问,凹起一张担忧的面庞:“柳姑娘独自一人来这么危险的隘口干什么?”
柳园园擦不干净像伸出无数小手攀附上镜片的雾气,只好暂且将眼镜别到领口上。
她失去了平光镜掩盖的眼神却被雾气重新模糊,她柔和地反问:“那么徐先生为何又要到这里来游玩?”
薛旦耳朵尖轻微一动。
他从前并不认识柳园园这个人,更没有见过像柳园园这样的人。
她的语调和表情总是温柔得像金色的阿芙洛蒂忒,可是薛旦却敏锐地感觉到她身上并不温柔的一面。
专断、果决、狠厉、残忍。
薛旦记得,厄洛王干出的不是人的事情多如牛毛,有时候连薛旦也要自叹弗如。
另外,据薛旦所知,感染者中感染特征表现为灰眼睛的人不多,恰好大祭司塔季扬娜就是一个。
所以……薛旦指尖轻微一动。
“厄洛王和塔季扬娜大祭司,两位就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大家你死我活地打了这么多年,临了还要装它一番,怪不好意思的。”
薛旦摊开双手,“前面不远就可以登上第一道瞭望台,二位不嫌弃的话,和薛某一起在里面过个夜?”
柳园园笑意盈盈,有来有往地反过来揭穿薛旦:“好啊,怎么会嫌弃薛将军。”
三人穿过流淌着的雾气和深厚的雪层,走进伊色山谷。
薛旦熟门熟路地摸到左侧山壁上的一道细小的铁门,屈指敲了敲。
没多久,门后响起问话:“哪位?”
“薛旦。”薛旦提高了一些声音。
“原来是薛将军……”那边的声音却有些犹疑。
薛旦心里沉了沉。
他摩挲着装有机括的门把手——凭借他的手印,薛旦可以自由出入这道门。
然而薛旦却问道:“怎么不给我开门?”
“我也没办法验证薛将军的身份……”那边的声音依旧模糊而迟疑,似乎又夹杂了什么杂音。
薛旦没有再回答他的话,而是垂下眼睑,偏头轻声对柳园园道:“你们带来的厄洛军驻扎在厄洛河北岸还是南岸?”
柳园园问道:“怎么了?”
薛旦向铁门的方向歪歪头,俯身将柳园园领口的眼镜摘下架到她鼻梁上,低声对着柳园园耳语:“恐怕伊色山谷已经被卡莫帝国换了芯,我们来晚了。”
“说不定——一会儿还有可能迎来刺激的三人突围。厄洛王期不期待呢?”
他几乎抑制不住地微笑起来,直到被塔季扬娜毫不客气地推离柳园园。
“哪怕为薛将军的这一份心意,我也应当期待一下。”柳园园无奈地重又把眼镜摘下,“那我和塔季扬娜就先离开了,如果薛将军不介意的话,两天之后的傍晚在石川滩涂二曲村北河河上等待薛将军来访。”
他们默契地只字未提卡莫帝国的入侵情况和战事打算,柳园园也没有问薛旦为何忽然确认伊色山谷换了芯,三人很快消失在雾气中。
呼啸的西北风从山谷中卷起冲天的雪浪,走过无痕。
待到风将贴在两侧山壁上的雪洗刷了三轮后,铁门忽然咔哒一声开了。
门后先是出现了一个黑色的29寸行李箱——行李箱上套了一个塑料袋,在猎猎的北风中向一边歪得定了型——接着是握着行李箱的左手。
这只手十指各留了0.8-1mm的白色指甲,平直的指甲略带一丝弧度。
然后门后的人终于慢悠悠地踱了出来。
他睁着碧绿色的瞳孔向上望了望漫天的雪浪,然后用空闲着的右手拢拢灰色的风衣。
风吹起他用银带绑起的小辫子,带着黑色的围巾一同在空中翻腾。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踢踢已经落满了靴子的白雪,缩着脖子关好铁门,将右手插入风衣的兜中,低着头顺着肆虐的狂风向山下走去。
他小心地穿过还很热闹的伊色城。走过西大街时,卖炒板栗的女人围着一个印着粉色长矛的围裙,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卢卡斯你怎么来这里了?来尝一个炒板栗。”
卢卡斯竖起行李箱,停下脚步,和卖炒板栗的女人交谈:“乌耳图斯师长,您们这是整个皇家第二军都来了?”
师长围着围裙,给卢卡斯装了一塑料袋的板栗:“嗯,折了三分之二的人,现在整个伊色城除了外地人就都是我们第二军的人了。”
卢卡斯接过板栗道了谢,拈起一颗:“折了三分之二的人?”
皇家第二军第一师师长点点头:“从伊色山谷过来的时候,我们刚好选了西北风最盛的季节,便于在风雪中隐藏。”
“吹西南风的时候我们就睡在雪里,吹西北风的时候在雪地上伏地前行。一路上冻死了不少人,两个旅长都没了。”
卢卡斯点点头,将板栗收进行李箱中。
“你是从黎明共和国绕道过来的?”皇家第二军第一师师长将炒勺一搁,在挂在一旁的毛巾上蹭了蹭手指,“要去哪儿?亚陵山区?”
卢卡斯微笑:“东南两区不是潘多拉病毒的源头吗,我想来这里继续我的病毒研究。”
“行了,少说两句,你侄子又不是皇家的人。”坐在台阶上的男人出声制止了皇家第二军第一师师长乌耳图斯,乌耳图斯只好充满遗憾地告别卢卡斯。
走之前,乌耳图斯好心地提醒卢卡斯,不久前对面饭馆一个服务生去找了军长,到现在还没回来,估计还在紧急商议着什么,说不定一会儿卢卡斯就走不了了,让他脚程快一些。
卢卡斯接受提醒,加快赶路,花了三个小时来到亚陵山系南边的凌云峰半山腰。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凌云峰上象征着东南二区的旗帜只余轮廓。
卢卡斯从衣兜中取出折成四分之一的、从薛旦那里得到的亚陵山区的地图,视线在凌云峰周围徘徊半晌,将地图重折成四分之一放回兜中,直奔一处低矮山谷。
果不其然,河流旁、针叶林间,整整齐齐掩映着列了百余顶营帐。
卢卡斯刚出现在营地远处,就恰巧被刚走出营帐的薛旦瞧见。
卢卡斯眼神向旁边溜了溜,尽量面不改色地伸出右手向薛旦挥挥。
薛旦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他在原地站定了很久。
卢卡斯觉得像是过了一整个小时那么长,薛旦才慢慢穿过一排排营帐和针叶林,走过来在卢卡斯面前站定。
薛旦静静地看着他:“老中医,来亚陵山区干什么,发疯了?”
卢卡斯松开被风吹乱的小辫子:“不敢当,论发疯我可比不过你。”
他理顺头发,重新将辫子扎起,道:“刚刚第一瞭望塔里的人是我。伊色城早就被屠了,只剩了一群被破坏了声带的感染者——似乎卡莫帝国皇家第二军想要培养一下。”
伊色城被屠了?铁门里的人是他?
薛旦听得一愣一愣:“你提醒我伊色山谷有问题怎么提醒得那么隐晦?是因为你从第一瞭望塔上看到了柳园园和塔季扬娜?”
可是薛旦明明记得当时吹的可是西北风,风雪大到一米开外都不一定能看到人影。
这回却换成卢卡斯吃了一惊:“柳园园和塔季扬娜?你怎么和厄洛海区的大祭司在一起?我可没看见她们。我本来只是想把你打发走,方便我去听听师长乌耳图斯想告诉我什么样的假消息。”
薛旦思量了一下,决定在回答卢卡斯之前先问清楚另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容易全军覆没的鬼地方扎营。”
卢卡斯闻言,嗤笑一声,耸耸肩:“因为我知道你是个疯子。”
薛旦听到这个回答,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他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彼此彼此。”
卢卡斯柱在行李箱上歇息:“不敢和薛疯子比——大将军还不将我带进帐篷里?难道是不欢迎?”
薛旦假笑:“不敢不欢迎,有一个能治疗发狂症的医生来投奔薛某人,可是亚陵山区莫大的荣幸。”
他说着,转身往营地里走:“只可惜今晚要行军,恐怕要委屈医生熬个通宵赶路了。”
卢卡斯脸色变了变,在心里将薛旦从头到脚骂了一遍。
他提上行李箱跟在薛旦身后:“不委屈不委屈,哪儿敢跟大将军提意见呢。”
薛旦停住脚步,回头微笑道:“那就好,看来医生您还是很讲究的嘛。”
他说完,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支响箭,就地点燃。
一道像是鹰啼一般的清亮箭鸣在河谷上方窜起。
薛旦友好道:“既然您不介意,咱们就立马动身,免得被卡莫帝国军找到。”
卢卡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从帐篷中窜出来迅速整队的亚陵山区军队,心里开始后悔。
他到底为什么要来找薛旦,麻烦一点,走远道绕到隅安城也不是不可以。
一定是被鬼迷心窍了。
随着亚陵军的集合,河谷的帐篷也一个接一个悄然合拢三角的身体。卢卡斯认命地提着行李箱,迈开步子跟在队伍的最后。
很快,驻扎在这里的军队就沁入了凝滞的黑暗里,微风的山谷里只剩下了凌云峰顶的一面旗帜。
旗上是一条河和一座山。
作者有话说:
——大将军和老中医的爱情故事——
3、石川曲
薛旦连夜将亚陵军撤出凌云山,东行30公里后,到达亚陵军在石川滩涂的薛旦连夜将亚陵军撤出凌云山,东行30公里后,到达亚陵军在石川滩涂的驻军营区。
石川滩涂是厄洛河上游向北弯曲形成的一片河滩,由于亚陵山区和厄洛海区以厄洛河为边界,所以按道理石川滩涂是归厄洛海管辖的。
可惜厄洛王日理万机,并没有时间来处理石川滩涂每年雨季的洪涝灾害,当地居民痛定思痛,发明了一种独特的民居。
这种民居由山石搭建成,四根直径长达五米的石柱深深扎根在河床底数米,以十三米的高度托起高不过两米的中空石屋。
一座石屋面积很大,能住下十个人左右。旱季时,各村村民生活在各自的土地上,雨季时,当地居民预先在各个石屋中屯满面食、风干的水果和各种腌菜,用绳梯上下。
当地最高水位线不超过十二米,水灾严重时,居民水凫交通。
军营驻扎在在厄洛河石川曲北边,简单搭建了壕沟和城墙,营地内四处可见一些只到腰部的矮铁柱,只有两个柱子有所不同。
其中一个是青铜制造的,另外一个是营地正中立着的高高细细的长铁柱,将近有百米高。长铁柱的上方是一个不过一平方米的铁制平台。
营地四处可见修补的痕迹——这座军营是亚陵军从厄洛军手中抢下来的。
薛旦身穿轻甲来到营地大门前,忽然瞥见门口值守的六名士兵中有一个颇为年少俊朗的面孔,他兴味盎然地冲他招招手:“给我俩带个路。”
年轻士兵茫然望向薛将军,等到右边的值守士兵清清嗓子,这才赶忙上前。
年轻小伙子心里揣测着薛将军应该是去找游杳中将,一路上又怕自己揣测错了薛将军的意思,忐忑不安地将薛旦和卢卡斯带到游杳中将帐篷前,才敢把眼珠子从低垂的脸颊旁遛出去看看薛将军的表情。
薛将军一脸潇洒,他拍拍小士兵的脑袋,夸奖道:“干得不错,不过……”他略一停顿,看到小士兵脸都白了,才接着调侃道,“不过怎么头总是低着,都看不到你长什么样子。”
小士兵一下把头弹了起来,和薛旦笑眯眯的双眼一对视,脸红到了耳朵根。
薛旦多久没碰到过这么单纯的孩子了,他拍拍小士兵的脸颊,继续夸奖道:“嗯,长得挺周正,水灵灵的,估计口感不错。”
卢卡斯在他身后冷笑了一声。
等到薛旦和卢卡斯两人进入游杳中将的帐篷,小士兵才反应过来似乎被将军给调戏了,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站得笔直笔直。
帐篷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木桌、一张木椅和一张木床,床边系了一条粉色的布带子,显示出它主人独特的生活调剂方式。
此刻游杳中将正躺在床上休息,铁制的长枪和盾牌放在手边,一只腿翘得高高的,愉快地哼着小曲,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这位游杳中将转头就看到了拎着行李箱的卢卡斯。他大惊失色地从床上跳起来,顺手抓起圆盾护在身前:“你为了抓我竟然愿意来东南两区受罪!”
薛旦知道游杳原来是黎明共和国的人,来到东南两区之后改了名字,还特意挑了两个他自己觉得特别稀有的姓和名组在一起,得意洋洋地冲薛旦炫耀自己的名字一定不会和别人重。
只是薛旦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还认识。
卢卡斯也很吃惊,他将行李箱妥帖地放到木桌旁,脱下风衣披到椅背上:“我觉得这里倒挺适合你。”
游杳犹疑地举着圆盾:“我觉得这里不适合你。”
卢卡斯叹气:“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的,我是为了薛某人才来的。”
游杳惊讶地放下盾牌,看向薛旦:“什么?你们两个有什么猫腻?”
薛旦回答:“没什么猫腻,既然来了亚陵山区就别想走,之前什么猫腻都可以一概不论,以后就都是战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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