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的波涛在卢卡斯的身体中翻涌,二十二年没有过的剧烈情感波动让他几乎定在船上难以移动,甚至于无视了因为他的急切而瞬间加快了行驶速度的小船。
那是薛旦啊,他这二十二年经历了多少思想的磨砺、自我反思、与时间相互对话,仿佛进入了永恒的、凝固的时间,只有在看到薛旦的现在,他才明白自己之前过得有多难受。
薛旦的身影愈发清晰,他眼中的不可置信与欣喜若狂毫无戒心地展露在卢卡斯面前。小船轻轻撞在了礁石上,卢卡斯迈步离开这只船。
他走到薛旦面前。
薛旦穿着布衣,袖子挽在胳膊肘上,小麦色的小臂上流畅的线条蔓延至劲瘦的手腕,松垮的麻布从肩架上柔软地向下流淌,卢卡斯仿若能看到内里熟悉的肌理与纹路。
二十二年。
“你怎么过来的?”薛旦挠挠自己的后脖颈,张扬的五官满满盛着羞涩。
他怎么过来的?也许是因为他追求到了自己希望达到的心境与哲思,所以他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超越时间的限制。
不过这些话,薛旦是理解不了的。卢卡斯道:“我也不知道。”
薛旦两只澄澈的眼眸疑惑地眯起,犹如荒原上纯粹的狮子——或者那些满是生机和活力的食肉动物。
卢卡斯忽起感慨,像他这种人,怎么会被薛旦喜欢上?
像他这种不切实际的、离开了土地去追寻形而上思维的疯子,怎么可能被薛旦喜欢上?
他看着薛旦藏在衣服里的腰,它随着微风拂动麻布而微微被勾勒出令人神往的形状。卢卡斯上前半步,低声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薛旦眼底划过一丝惊奇,但也许是为了照顾卢卡斯的情绪,他飞快地将它压制下去,一把将卢卡斯抱住。
卢卡斯环住薛旦的后背,将脸埋在薛旦的脖子侧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薛旦的温热的气息。
“怎么,几年没见,连拥抱都要先问一嘴了?平常可没见大议会长这么客气。”
“大议会长怎么不说话?什么人能让您情绪如此低落,我想见识见识,向他请教一二。”
大议会长。
这称号忽然地使卢卡斯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没有压抑自己的情感,任凭它慢慢发酵,滴落在薛旦的脖侧。
卢卡斯歪过头,看见薛旦像是凌云峰一般陡峭险峻的侧脸与腮骨,顺应着心中的渴望贴近石壁般的肌肤,轻轻吮吻。
薛旦的身体僵了僵,接着偏过头准确地叼住了卢卡斯的唇。
卢卡斯感受着这具身体的体温,如同沉浸在太阳光芒的摇篮中。
两人松开彼此之后,卢卡斯确认道:“你是真的薛旦——在新大陆建设的薛旦?”
这个时间点,应该就是薛旦完成大迁徙,在新大陆建设的时候;
他那时候还在旧大陆的皇宫里待着。
没想到薛旦不好好回答问题,揪住了他话里的小辫子:“你这「在新大陆建设的我」似乎不是个地点定位?”
当然不是,是时间定位。“是地点定位。”卢卡斯回答。
他不过脑子就否定了,以至于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令人信服,卢卡斯抬起半低着的头,看了看薛旦,觉得这事儿一时间难以给薛旦解释:“以后再跟你说。”
“那你也是真的卢卡斯,不是我做的梦吧?”薛旦问卢卡斯。
这是有多不敢相信。卢卡斯啼笑皆非:“我要真是你做的梦,能乖乖告诉你,你在做梦?”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在我心里,你不会说谎。”薛旦说。
这真是他二十二年来听过的最离谱的谎话,卢卡斯想。他扬起眉毛,夸张地匪夷所思道:“你想跟我说情话,就说说真话,不用硬坳。”
“谢谢议会长提点。”薛旦煞有介事地犯贱。
真他妈的——卢卡斯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想笑。他和薛旦的相处方式总是亘久不变,让卢卡斯很是放松。
卢卡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变化的如此突然,全靠薛旦扭转乾坤——这人,不会是故意的吧?
他忍不住将视线移到薛旦的双眼间,黑曜石般的眼瞳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面容。
“不用谢,薛将军辛苦。”卢卡斯跟着用起了两人熟悉的调侃称呼。
“议会长不愧是议会长,真是个人精。”薛旦砸吧嘴。
卢卡斯的情绪一放松,才发觉自己竟然还穿着棉袄和围巾,于是赶忙把围巾一圈圈解下来、摘掉棉帽。
他还挺厉害的,能穿梭到过去。之前那个未来的薛旦似乎也是靠着他才来到的小头岛那边;
那个给他小熊挂件的——对了,薛旦出海带没带他的小熊挂件?
他这边怎么一点也感受不到薛旦的触碰——人,恐怕也是将来的他。
“我将来一定是个传奇研究员。”卢卡斯随口道。
“议会长为何突发如此感慨。”薛旦丝毫不走心地回应着,卢卡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视线黏在自己脸上:“你看我做什么?”「看你老了。」薛旦直言。
老了?他真没想到薛旦会这么说。“要真这么说,我现在是比你大了太多。”薛旦这边的时间点是几几年?
总之得大了个四十几年,加上两人本身的年龄差,接近五十年。
但这不代表他们俩的外貌相差了五十年——薛旦难道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外貌停滞在二十几岁?
“不过……你没意识到,成神之后,你的年纪就没发生过变化?”卢卡斯试探着提醒。
“是没意识到。”薛旦愣住。卢卡斯不在意,他浑身开始发热,只好脱下棉袄:“你这儿可真暖和。”「这儿的气候特别好。」「是,我知道。」卢卡斯道。
等等,如果按薛旦的理解——卢卡斯没说自己是从以后的时间里过来的,那正常来说他就是从旧大陆第一次坐船来新大陆群岛,并不知道这儿的气候有多么宜人。
薛旦以为卢卡斯是故意瞒着他,不想告诉他,于是笑话他:“老中医,你怎么空长岁数,不长教训呢?”
卢卡斯顺着他的话头捧他:“我也就在你这儿长不上教训了。”
薛旦果不其然被捧住:“老中医,你这情话是跟哪个师傅学的,能不能让我也去拜个师?”
“卡莫帝国中央议会厅情话局,你去找德摩斯议会长,他一定乐意手把手教你。”
“可是据我的判断,德摩斯议会长就站在我面前,我可以问问他能否让我拜师吗?”
“德摩斯议会长说,你的情话反正也只对他一个人说,据他的体验,你没有拜师的必要。”
“谢谢师父肯定——师父今年到底多大岁数,能透露一二吗?”
“不如让徒弟来猜猜?”
“我觉得绝对有五十以上。”
“倒也没错。”
“不过你的相貌看起来大概是三十五左右——你的身体停在将近四十岁了吧?”
“我就当你在夸我长得比身体岁数年轻。”
“今年你应该是四十二,那就是说,大概在一两年前你就成为了第四个成神的人。”
卢卡斯摇摇头:“我是第五个,并且现在暂时还没有被逼到喝下新病毒。”第一个是塔季扬娜,第二个是薛旦,第三个是周衣裳,第四个是卡姬玛,第五个才是卢卡斯。
他在这边算数,薛旦在那边发//情:“什么时候议会长开始有问必答了?这么坦诚,让我很不习惯啊。”
“遇上个能说话的人不容易,更何况还是你,说些无伤大雅的实话没关系。”「我谢谢你。」薛旦道。
卢卡斯坐到礁石上,让薛旦也来坐,薛旦听话地坐下。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海潮与星斗,薛旦似乎才从见面的喜悦中得到真实感,颇是忧伤地道:“我好久没见你了。”
卢卡斯跟着煽情:“我也好久没见你了。”
“我没见你有七年多了。”
“我没见你有二十二年多了。”
“我不会是死了吧?”薛旦瞪着海浪。
“没有。有你这么咒自己的吗?”
“二十二年——我去干嘛了?等等,不会是我再等十五年也见不到你吧?”
以为我是从他十五年后的旧大陆来的?
卢卡斯想,薛旦还是猜到我是从以后的时间中来的了:“你确实再等十五年也见不到我——你当打破新旧大陆之间的距离限制多容易?但是我不见你二十二年,是这之后的事了。”
“看来我们俩就算成了神,一辈子也不得安宁。”
“我觉得我现在就挺安宁。”很多困惑了太久的事都想明白了,只是太思念你。
“怎么说?”
“不好说。总之,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苦难。”除了想你的时候。
“你没觉得有苦难,那刚刚见到我的时候,怎么那么激动?”薛旦道。
真犀利的问题。
“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没什么其他牵挂和渴望。你走了这么久,我也不能天天想你,大多数时间心里还是很平静的。”
薛旦顿了几秒,没接上话。
卢卡斯转头,看到薛旦微红的耳根,心中好笑。两人认识多久了,薛大将军还害羞?
“放心,就算你后来性格和心智会越来越成熟,但你的这种——这种情感上的内敛还是没变过。”
“老中医可真会安慰人。”薛旦抓抓自己的耳根,浅红一直连到了脸颊上,似乎将皮肤上的绒毛都渲染上了情////色。
卢卡斯盯着他的侧脸看,薛旦转头抿着嘴唇和他对视半天,又窘迫地转正头。
卢卡斯心头有些燥热,他凑近薛旦的侧脸,压低声音叫他:“薛旦。”
薛旦喉结上下一动:“怎么?”
“你们没在这周围建什么庇护所?”那种适合办事儿的。
“这儿没什么迁徙者来,但是我确实在不远处的山里建了个小石屋。”
没什么迁徙者来还建小石屋?这会儿也用不着防备铁人,那只能是薛旦自己给自己的建的。
在这儿建小石屋为的能是什么?卢卡斯想起刚才看到薛旦躺在石滩上睡觉,那姿势一看就睡//过好几次。
是想念卢卡斯,故而才愿意在北边看海吧?甚至愿意建石屋过夜。
卢卡斯忍不住笑起来,他问薛旦:“去吗?”
薛旦深吸一口气,抱住卢卡斯有力的腰线:“好——正好石屋边上不远处有小瀑布。”方便清洗。
卢卡斯在石屋的床上睡着了,再睁开眼睛,却是躺在明晃晃的冰面上。
小船好好地放置在身后,船内是几具冰冻的尸体。卢卡斯的棉袄和围巾都好好地穿在身上,像是刚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做的梦。
卢卡斯坐在冰原上,孤独令他不堪忍受。
他掐住自己的脖子,让自己从没顶的窒息感中微微缓和。
从没有这么想念过薛旦,哪怕周围都是铁人的时候。
还是得向前。卢卡斯爬起来,把腰上的麻绳解下,绕在手腕上,拉住小船。他现在感受到了他追寻的境界,剩余的便是去等薛旦。
一定能等到薛旦的——在卢卡斯死之前。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觉得这章有些熟悉?哈哈哈给你们看看卢卡斯的视角。
本来以为这一章能结束的,想把两人在窄北滩相遇的这段略写,没想到竟然,写得如此详细,根本找不到地方略写。
明天结束。
96、远去
太阳又一次从东南方向升起。这让卢卡斯想起一百年前的那个黎明,刺目的太阳又一次从东南方向升起。
这让卢卡斯想起一百年前的那个黎明,刺目的红日渲染半面天空,压迫着含了一半太阳身子的厄洛海。
一百年前的这天,他从小诊所的床上爬起来,从没想过今天会遇见一个叫薛旦的亚陵山人,更没有想到他的人生会经历超越认知的变故。
按照他曾经的计划,他将做一个普通的天才,或死于开疆拓土,或功成名就,成为第三个一统大陆的君主。
他满足于做些青史留名的大事,勉强混个名号,沉睡在历史书中。
当下历史已死,他却还活着。如果薛旦带着那些人找到了「那边的雪地」,那么将来所有人都会记得上古有一位叫卢卡斯的疯子和一位叫薛旦的伟人存在。
他一定要编纂一部长长的历史书,将他脑海中存留的旧大陆的所有人物全部讲述给后人听。
这一百年前的几千年历史、这一百年的历史,和这一百年后的无尽的历史。
他坐在南大岛靠东的冰岸边,想起柳园园和塔季扬娜、想起成神前的周衣裳、变为铁人前的宋昱关与康斯坦,恍如隔世。
卢卡斯艰难地回忆有关游杳的一切——他的相貌、他的音色——只记得他喜欢粉色、有点憨傻。
一百年……
多快啊,像是黄粱一梦。
这其中,他和薛旦能见面的日子,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可是就这不到十分之一的年岁,却满满当当地占据了卢卡斯一百年的回忆。
他是个什么人?卢卡斯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薛旦。说他是个过于理智、过于冷静、过于疯狂的人也罢,说他是个过于长情、过于执着、过于形上的人也罢,卢卡斯想,既然没人能研究透彻世界的运行原则,那他反思不清楚自己思维的运行原则也委实正常。
这些密密麻麻充盈着卢卡斯头脑的问题陪伴着卢卡斯,度过了他从旧大陆回来的这几十年。
它们飘散在冰原上,时而连贯,时而零碎,是这个地方除了卢卡斯之外唯一会自主运动的事物。
过去的每一秒都飞快,当下的每一秒都迟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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