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霞云才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可结果已经如洪水决堤般,已然无法挽回了。
于是,华林血案发生后的第三年,棋判为了平息民愤,主动辞去了文判与忤纪殿掌讯的职位,在城民的嘲笑声中迈出城门。
其余三位文判在认真商议后,也纷纷随同棋判的脚步,到城外归隐去了。
霞云曾想请文判们留下,想告诉他们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只要自己抹除所有人的记忆,便能改变现在的局势,做到力挽狂澜——
可当他看见文判们心灰意冷的神情时,这些意图挽留的话,便都哽在喉咙里,连半句都说不出口。
想要挽回错误,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呢?
就算他真能做到天・衣无缝,就算他连文判们的记忆也抹去,可心中那狠狠叫嚣着的、对自己的谴责,便会停下来吗?
于是,在送走四位文判后,霞云时隔百年,再一次振作了起来。
他先是召回四武使,请他们暂时留守夙阑,然后重新审视了目前所有的制度,将不合时宜的进行汰换,并增设了些新的律法。
眼瞅着夙阑犯案率节节上升,霞云在武使的建议下成立夜间巡逻队,并设置了宵禁令,严禁夜间的一切活动。
对此,民众虽多有抱怨,可为了自身的财产与安全着想,倒也还算配合。
为了方便听取民意,霞云时不时就隐身出宫,到那些人声鼎沸的茶馆、面摊待上一阵,偶尔遇上感兴趣的话题,还会化作与阿炽相处时的模样,好继续追问、打听。
就这样,光阴不断地流逝,而增设宵禁通行令,又是之后的事了。
这三年内,或许是出自想报恩的心情,风舒总会借着送餐的理由,到栎阳殿来见霞云。
事实上,以往膳堂都直接将餐点传送过来,可霞云看风舒一副真诚的模样,便也没拒绝对方的好意。
随着时间过去,风舒总算长成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体格,个子也迅速拔高,肩膀几乎能与霞云平齐了。
与之相对的,他的五官也渐渐舒展开来,任谁看了,都会发自内心地赞一声: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除却外貌以外,霞云发现风舒确实聪颖能干,即便他没作任何表示,风舒却能敏锐地发觉自己对某种食物喜爱与否,从而在送来的餐点上加以改进。
不仅如此,风舒似乎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与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
霞云曾几次看见他和卫兵们学习武艺,或是笑着与藏书阁前的守卫搭话。
可一到自己面前,风舒就立刻变得拘谨起来,只余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霞云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每次瞥见风舒与他人谈笑风生时,心中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快——这感觉,就像是自家养的小狗,跑到别人膝下撒欢一般。
只是,到了送餐时间,他看着风舒那张与风颜越来越相似的脸,却愣是憋不出什么好话,更不用说好好交谈了。
对此,他也只能自个儿生闷气,然后又对平白发闷的自己感到生气。
——算了,擅长交际也不失为一种好事。风舒如此伶俐干练,好好培养的话,也许日后能接替自己的位置呢?
霞云是这么想的。于是,他在风舒前来时,往往会就着关怀下属的名义,有意无意地进行指导。
对此,风舒也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还提出一些疑问,让霞云进行解答。
作者有话要说:
霞云经历过的事,注定他思想会比较偏激一些,加上他回避与人接触,对人性还不够了解,因而导致了四文判被迫离职的结果。
故事是围绕主角阐述的,可主角的思想言谈,也不一定都是对的。
换个角度说,这世上本就没有对与错,有的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另外,避免有些看官过度臆测,关于林烁放出灭焰、与华家同归于尽一说,的确是从忤纪殿走漏的,而不是雪华(华吟)放出去的消息哦。
本章解释了宵禁、夙阑部分律法,还有差役守则内「真相未明前,莫论人是非」一句的由来,算是填了点小小的坑吧。
宵禁令的点子,是从疫情期间的管制令得到的灵感。至于(感觉距今非常遥远的)骷髅诡蛾案中,大家伙为避免吸入毒磷粉而围上布条,是不是有种戴口罩的既视感呢(笑);
P/s:“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出自《聊斋志异・考城隍》,意思是带有目的做好事,不应该获得奖赏。反之,无意中做了坏事,也不应该受到惩罚。
81、第八十一章:秘密
这一日,风舒如往常般,将餐点端到栎阳殿。霞云忙着审阅新任文判递上的公文,只抬头瞥了人一眼,示意他退下。
然而,就这一眼,霞云便发现了不对劲。
“风舒,你的脸怎么了?”
霞云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风舒今日不知怎么的,居然在脸上戴了张面罩,遮去了自己的面容。
“承蒙宫主关怀,风舒没事。”
风舒眉眼弯了下,语气与平日未有丝毫不同——可鉴于他上回练武不慎摔断三条肋骨,还一声不吭地跑来送餐,最后昏倒在自己这儿的经历,霞云认为还是谨慎点的好。
“没事戴面罩作甚?你老实说,是受了什么伤,还是身子有哪里不快?”
风舒眨了眨眼,道:“风舒并未抱恙,只是觉得自己频繁出入宫主居所,早该低调些了。”
“你这一掩面,岂不更加显眼?”
霞云顿了下,皱眉道:“拿开面罩,让我看看。”
风舒略一迟疑,而后缓缓地将面罩取下。他望了霞云一眼,迅速垂下头,道:“宫主,若今日无事,风舒便先退下了。”
“嗯。”
霞云见他面无异样、气色如常,便没再说些什么,直接放人离开了。
然而,风舒第二日送膳食来时,却仍是覆着面的状态。只是这回,他没戴上面罩,而是用布条遮住自己的下半脸。
“你到底怎么回事?”
霞云直觉风舒是有意那么做的,可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多谢宫主关心。风舒昨日不慎弄伤脸,怕会扰了宫主的眼,这才蒙上布条。”
“我有那么娇贵吗?”
霞云按着额侧,只觉得有些头疼。
这些日子,他常常会因疼痛陷入昏迷,醒着的时间是越来越短了。
纵然新就任的花雪二判已分担了不少公务,可武使那边却又接连请辞,许多策划好要进行的作业,就这么被囤积、搁置了。
如今夙阑尚未恢复稳定,若他就此离去,是否——
“宫主,您身子不适吗?”
霞云感受着心口传来的疼痛感,闭了闭眼,道:“没事。你过来,让我看看伤哪儿了。”
风舒对霞云一揖,道:“小伤而已,就不劳您挂怀了。宫主,风舒先退——”
“过来。”
霞云感觉身上一阵发热,倒也没心思和风舒废话。见状,风舒先是踌躇了会,然后乖乖地走到霞云身边跪下,将覆面的布条解开。
布条被解下后,霞云看见风舒的右脸颊有着一大片灼伤,上边的皮肤被烫的起了些水泡,可丝毫没有被处理过的痕迹。
他心中存疑,一边施术治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风舒,你入宫几年了?”
风舒道:“回宫主,已有三年了。”
“三年……那你今年十四了?”
“正是。”
“你既有制器方面的天赋,没考虑过以此谋生吗?”
“是考虑过,但留在这宫中任职,日子过得也挺好。”
说这话时,风舒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眼神也变得有些温柔。
可随即,他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迅速地将笑容敛起,并悄悄地望了霞云一眼。
他这一变化过于明显,霞云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心中生起一丝不快,可也没有发作,只淡淡地道:
“这宫中的生活,真那么好吗?”
“自然了。且不说他人如何,宫主待风舒,便是极好的。”
是吗?
霞云自嘲似地笑了下,道:“这些日子,你可曾与新任文判有所接触?”
风舒道:“我在宫中行走时,曾碰见两位大人。”
他顿了下,道:“宫主,昔日血案真相,是否——”
“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霞云不等风舒说完,冷不丁便抛出下一道提问。他们此刻靠得很近,霞云甚至能从风舒的眼瞳中,清楚看见自己的倒影。
“我……”
风舒被打断后,有些不自然地停顿了下,道:“做饭时伤的。我昨晚炖羊肉汤时,锅子突然炸开,这才被烫伤了。”
霞云「哦」了声,目光自风舒白净平滑的手上扫过。他注视着风舒的双眸,道:“既是昨夜伤的,怎么至今未曾上药?”
“不过点小伤,就无需浪费药粉了。”
风舒垂下眼,起身后退几步,作揖道:“多谢宫主疗伤,风舒感激不尽。既然宫主已用完膳,那风舒便先告辞了。”
他将案上摆着的碗筷收好,然后朝霞云微微点头,往殿门口退去。
“慢着。”
霞云一闪身,挪移到了风舒跟前。风舒被吓了一跳,手中一个不稳,眼看托盘里的碗筷便倾到一边,就要往地面摔落。
“啊……”
风舒惊叫了声,而霞云看都不看那些碗筷一眼,直接一挥手,将它们稳稳地放到案上。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轻声道:
“风舒,你还要继续扯谎吗?”
闻言,风舒浑身一震,直接跪了下来。他低着头,有些急切地道:“宫主,风舒绝不敢欺骗于您。”
霞云道:“我最恨人撒谎。你好好想清楚,再回答。”
“我……”
风舒眼底闪过各种不同的情绪。他呆呆地跪了一阵,忽地伏下身,「咚咚咚」地朝霞云磕了三个响头。
霞云没想到他会来这出,不由得一愣,道:“你干什么?”
风舒低着头,道:“宫主,风舒知错了。那伤是我故意弄的,目的是为了练习治疗咒法,不曾想自己学艺不精,这才落得这般难堪。”
霞云看着他红肿的额头,心中不忍,道:“你起来说话。”
风舒依言起身。他盯着自己的鞋尖,道:“风舒绝非有意欺瞒,只是害怕说出来以后,会被宫主笑话,所以……”
霞云叹了口气,道:“风舒,你怎么这么傻。”
风舒没有答腔。他瞥了桌上的碗筷一眼,小心翼翼地道:“那,风舒不打扰宫主休息,先退下了。”
“嗯。”
霞云走过风舒身边,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待人离开以后,他的收回目光,眼神也变得有些悲凉。
“终究,还是选择隐瞒吗。”
霞云自言自语地道了句,然后倚着身后的墙,很快地闭上了眼。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过了一年。
霞云虽因风舒的相貌而对他心存芥蒂,可几番思虑以后,还是决定抛弃成见,将他视做接班人来培养。
考虑到自己的身体因素,霞云在夙阑整顿告一段落后,便将风舒带到万仞山洞窟。
一来,待在人迹罕至的山林,自己身上的苦痛能减轻一些。
二来,这洞窟位置隐秘,确实适合人潜心修习。
风舒天资聪颖,被霞云略一点拨,再配合书册内的记载,对咒法的掌控立刻突飞猛进。
本着喜爱研究的匠人精神,他先后创设了许多不同的咒法,并在获得霞云的肯定后,开开心心地记到纸本里。
霞云原来担心,风舒会因为过往的经历,而误解自己为了囚禁、利用他,才把人拐到山里头。
所幸,风舒好似全然没有这种想法,反而很兴奋地在山峦四处打转,就像重获自由的鸟儿一般。
有风舒在,洞窟内生活的日子,似乎也明媚了些。
在见识过石室内简陋的摆设后,风舒便回了趟望云宫,捎来了几张软毯和竹席。
霞云本以为他嫌石块躺着不舒服,哪知风舒在一顿折腾后,却将那些物事都摆在了霞云歇息的石板上,自己依旧躺在石板下方的地面上。
霞云总觉得过意不去,想着分风舒几块软毯,却被对方婉拒了。
他不得已,只能端出宫主的架子命令风舒,后者这才勉强收下一方竹席,其它的便坚决不收了。
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霞云一旦发现无法强撑,便会假借各种理由,将风舒打发到洞外去。
然而,几次三番下来,风舒终究还是起了疑心,悄悄地溜回洞窟,窥见了霞云发作的模样。
“宫主,您……”
“走开。”
霞云疼得大汗淋漓,整个人蜷缩在软毯上,身子还止不住地发抖。
他原来痛得昏昏沉沉,突然听见风舒的呼唤,心中一紧,当下便呕出了口黑血。
自己这丑陋难堪的模样,本来就不想让他人瞧见。
霞云看着风舒惊愕的脸,只觉得浑身发冷。那直视着的目光就像一把刀,将他赤・裸裸地剖开、剜出自以为埋藏得很好的秘密。
“宫主……”
“快滚!”
霞云羞极恼极,怒喊出声以后,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花,居然就这么晕了过去。
待他醒转后,瞧见风舒的第一眼,便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抹除对方的记忆。
然而,他才刚一动作,身上各处便传来剧痛,愣是让他跌躺回软毯上。
“宫主!”
风舒适才背对着霞云,捣鼓着采来果腹的蘑菇。听见身后异响,他立刻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扑到了石板前。
“宫主,您醒了?可还觉得不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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