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竹站在岔路口,想了好久,最后还是没有走到金丝四合院门口。他蹲坐在马路牙子上,点上烟。
在这一刻,他和走丢的小竹子重合了,可已经快三十岁的沈敬竹却弄丢了小竹子的勇气——他再也不敢询问回家的路。
一根烟过后,沈敬竹拍了拍身上的土,不带丝毫的犹豫,转身离开。
到沈家时,沈海同和季未生正在看电视,短暂的寒暄过后,沈海同主动进了厨房,给他们母子留了个谈话的空间。
“哪天回来的?”季未生为他削苹果。
“半个月前。”沈敬竹说。
“怎么不和我们说。”季未生忍不住抱怨一句,“也不回来看我们……”
沈敬竹默然良久,在母亲面前坦然卸下伪装:“我怕见到他。”
季未生握着水果刀的手指顿了一下。
诡异的沉默在客厅里蔓延,季未生努力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那你现在不怕了?”
“还是怕。”沈敬竹脸上没什么变化,“但谁让我倒霉,合作甲方是他们公司。”
大抵是这句并不好笑的玩笑话缓解了气氛,季未生悄悄松了口气:“不说这些了,最近工作累不累?”
“还好。”
“在北京待多长时间?”季未生又问。
“一年左右。”
季未生将苹果递给他:“要不是我知道你性格变了,还以为你不愿意和我说话呢。小时候多可爱啊……”
沈敬竹愣了下,反应过来她在吐槽自己态度冷淡。
“那——”沈敬竹眯起双眼,“谢谢妈妈,喜欢你!”
季未生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夸张地打了个颤:“算了,你还是好好说话吧。”
沈敬竹无声地笑了笑。
沈海同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得好,这一顿简单的家常饭愣是把沈敬竹吃撑了。他难得的开了句玩笑:“幸亏我去了杭州,不然这几年非让爸把我喂成大胖子。”
“胖什么胖。”沈海同偷偷打量他,“你太瘦了,多吃点。”
沈敬竹假装没看到他的视线,捏了捏肚子:“我肉挺多的。”
沈海同下意识又瞄了他一眼。
“你想看儿子就大大方方的看。”季未生笑他,“也不知道是谁,成天在我耳边念叨小竹,怎么人来了,你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沈海同被噎了一下,欲盖弥彰地摸出烟:“我一大老爷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沈敬竹倾过身子,替他点上烟,嘱咐一句:“你少抽,我之前说一天三根的配额不要超了。”
沈海同手指一顿,心虚地说:“这是第三根。”
沈敬竹却从他的小动作里猜出事实,不近人情地将烟抽走:“没收了。”
“别啊,我都点了。”沈海同讨价还价,“就抽三口……两口——”
“一口都不行。”
沈海同:“……”
“也就小竹管得住你。”季未生说,“干脆你趁着小竹在北京这一年,把烟戒了吧。”
“这次能留这么久啊,真好。”沈海同忙看向沈敬竹,“多过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沈敬竹笑说:“行,那我监管你戒烟。”
沈海同似乎都没犹豫,一拍大腿:“你多回家我就戒,明天就戒。”
几人聊得过于火热,电视声音又大,所以没听到敲门声。沈枫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后,边换鞋边喊:“爸,季姨,把电视调小点声音,在楼道就听到——”
话音戛然而止,视线和沈敬竹的在空中交汇。
沈枫像是突然丧失了语言功能,说了一大堆无意义的语气助词后,憋出来一句:“敬竹回来了。”
沈敬竹神情自然地和他打招呼:“哥。”
随后摸出手机看了眼:“爸妈,我先走了,晚上还有事。”
他的动作太快,语气也没什么破绽,一屋子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沈敬竹已经下了楼。
“我——”沈枫蹬上鞋,“我去送。”
他跑得很快,生怕沈敬竹消失不见,可是沈敬竹并不着急,甚至看到沈枫的身影后都没太大反应:“不用送了,我认路。爸妈还等着你呢,上去吧。”
短短两句话,封堵住沈枫所有退路。
沈枫实在不想错失任何一次和沈敬竹相处的机会,他哽了下喉头,没话找话:“你回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回哪?”沈敬竹问,“北京还是回家?”
沈枫哑声说:“都算。”
沈敬竹的眉心飞快地皱了一下:“我应该向你汇报?你只是我哥,管不了这么多吧。”
“敬竹。”沈枫颇为无奈地叹口气,“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么,就算我们…但我也是你唯一的哥哥。”
沈敬竹短暂地安静几秒,忽然极具讽刺地嘶了一声:“提醒你一下,严潜也是我哥,陈樱是我姐,我们是叩天拜地的交情,比亲兄弟还亲。”
沈枫:“……”
“你凭什么过问我的事情。”沈敬竹看着他,无情戳破沈枫心里那些自欺欺人的幻想,“你在我这里,早就不是‘唯一’了。”
他说:“哥,当初是你一定要做我哥的。”
沈枫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一动不动地僵站在原地。
沈敬竹没去管他的怪异行为,准备离开时,他补充道:“你告诉李潮,不用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和红旗的合作我接了,你们准备拟合同吧。”
第8章 线[过去]
又是一年夏日,胡同里的生活似乎消磨得很快,那些平淡的日子在烟火气十足的家长里短中越跑越急。就好像只是多看了两部港台武侠剧,一年的节日便又开启新的轮回。
季敬竹穿着校服,心不在焉地拉扯书包带走进屋:“妈,我回来了。”
季未生正伏在桌子上写文章,头也没抬地和他打招呼:“你沈叔炖了鸡汤,就放在外面。”
季敬竹扫了眼饭桌上的白瓷砂锅,嗓音轻低:“看见了。”
“……”季未生笔尖一顿,侧仰身体探出头看了季敬竹一眼,这才发现他心情不怎么好。
季未生顿感新奇,自从他们住进四合院已经过去六年,季敬竹在沈枫的带领下俨然快成了“胡同二号小霸王”,怼天怼地啥都不怕。
原本季未生还担心他在学校里受人欺负,特意让他去了沈枫他们的学校,不成想反倒弄巧成拙,一个沈枫外加严潜和陈樱,将季敬竹严丝合缝地保护起来。
谁要是敢说一句小竹子的不好,其他三个能扯着人出去“谈心”。
季未生自认为儿子在学校和胡同里受不了委屈,怎么今天反而成了霜打的茄子……
“怎么了?”季未生走出来,“谁欺负你了?”
“没。”季敬竹白净修长的手指垂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沈枫哥初中毕业了。”
季未生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嗯?”
她是真的没搞懂季敬竹的心理,总不能自家儿子希望沈枫留级?
只听季敬竹又说:“他和严潜哥要去念中专。”
“这不是挺好的吗。”季未生笑起来,“他俩成绩不错,能考上中专是好事。”
季敬竹非常不满地看向她,在季未生眼神转过来之前,又匆匆垂下眼,小声嘟囔:“那他们就不在我们学校念书了。”
季未生这才懂小竹子到底在纠结什么,他们的学校小初高都在一起,虽然季敬竹和大院里三个孩子不同级,但说到底一所学校就那么大,平日里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妈。”季敬竹说,“我以后也想去念中专。”
季未生怔愣片刻,拿起碗给他盛鸡汤。
她其实能懂季敬竹的小心思,别说现在沈枫和严潜去念了中专,只怕几年后,陈樱也会去。
中专不同于九年义务教育,侧重专业性课程和实践操作,进去念几年学门手艺,毕业后还可以分配工作,比起上高中考大学的成本低。
对于他们这些条件不太好的家庭,算是个好出路。
再加上一起长大的朋友们都去了,季敬竹难免也有些跃跃欲试。可季未生并不想他这样选择,说起来也挺好笑,别看她年少时被人欺骗,但她曾经也是高知分子。
她念大学那年,正好是文革结束的第一年,全国只有一百来位大学生,季未生就是其中一员。
只可惜她的才华败给了自己幻想的“爱情”,学没上完,就跟着季敬竹的生父跑了。
这或多或少都成为了她无法弥补的遗憾。
可她并不是因为这个才要求儿子去念大学,而是她亲身体会过高等校园的氛围,清晰地明白文化的重要性。
“小竹,我还是希望你能考大学。”季未生温声说。
“……上大学要花好多钱。”季敬竹的声音很轻。
“你是真的因为钱的问题不想去,还是有其他原因?”季未生将鸡汤推到他面前,“你以前不是总缠着我讲学校里的事情?大学里有你喜欢的图书馆、室内篮球场和电脑机房。”
季敬竹拨弄着瓷勺,没说话。
实话实说,他确实很想去上大学。或许是从小受了母亲的影响,又或者是象牙塔的学术氛围在他心里落下了种子,总之,如果他和母亲从没来到四合院,如果他从不认识沈枫,他根本不会动摇。
他年纪尚轻,现在还不能理解“每个人未来道路都是不同”的观点。季敬竹只知道,从小到大他都追在沈枫屁股后面跑,沈枫就像是他生活里启明灯,光线落在哪儿,他理所应该跑向哪儿。
季敬竹隐隐意识到,自己对沈枫的依赖感太强了,沈枫的存在是不同于严潜和陈樱的,可到底是何种不同,季敬竹也说不清。
“如果小枫不去中专,你还想去么?”季未生突然问。
季敬竹思索片刻:“不会。”
他也懂这个回答和刚才“钱”的借口相互冲突,但或许这就是季敬竹和季未生的相处方式,他习惯在母亲面前卸下所有伪装。
季未生笑了笑:“永远别让一个人影响你的决定。哪怕你和小枫将来走的路不同,你们依旧住在一个大院里,他依旧是你哥哥。”
季敬竹听得似懂非懂,目光落进汤碗里看了一会儿才说:“我要再想想。”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沈枫的声音:“小竹子,来我家看电视!”
季敬竹眸子先是亮了一下,随后又觉得沈枫马上要去中专,他需要适应不和沈枫绑在一起的日子,便闷着声说:“不去,我家也买了电视机。”
“过来吧。”沈枫说,“我都把西瓜切好了。”
季敬竹抿着唇,反反复复地将汤勺拿起又放下,终是轻轻叹口气:“马上来。”
他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刚刚季未生还教育到“别让一个人影响决定”,可转头沈枫短短一句话就能把自己勾跑了。
出门时,他看到季未生略带戏谑的眼神,连忙说一句:“我想吃西瓜。”
说罢,迅速跑出屋。其实只有季敬竹自己知道,他出门的根本原因是——不想令沈枫失望。
—
沈枫将电风扇对准季敬竹,想了想又觉得直吹会把小竹子吹感冒,站起身不断摆弄电扇的位置。
“现在这个风力怎么样?”
季敬竹环抱双膝窝在沙发上,盯着电视里的武侠片,说:“正好。”
沈枫擦了把额上的汗,坐在他一侧:“吃西瓜。”
季敬竹轻睨了一眼桌上的切为两半的大西瓜,绵密的红瓤透着水汽:“一会儿吃。”
沈枫以为他舍不得错过电视画面,又懒得自己挖,干脆拿起勺子将中间的红芯挖出,送到他嘴边。
冰凉的触感从季敬竹唇上蔓延到心里,他轻眯着眼想了下,乖乖张嘴。
“小懒猪。”沈枫嘟囔一句,又把另一半最中间的红芯挖出来,送过去。
季敬竹迟疑片刻:“你也吃。”
“你先吃,我一会儿再说。”沈枫的声音里带着笑,好像比起吃西瓜这件事,投喂自己的小竹子更令他心情愉悦。
季敬竹不再多言,一口接一口地吞下递到眼前的西瓜。
沈枫喂了一会儿就感觉到身边人情绪不对:“你怎么了?”
“……”季敬竹心里压着事,又怕说完会惹沈枫不高兴,随便找了个借口,“我不想看这个电视剧。”
“你早说啊。”沈枫将遥控器一把塞到他手里,“换台。”
今天是星期二,除了少数几个电视台,大部分编制内的地方台都停播检修,无论如何换台,屏幕上都是花花绿绿的方格子。
季敬竹无端地愈发烦躁,他泄愤似的将遥控器丢在一旁:“不看了。”
沈枫真以为他是因为没有好看的节目而生气,抬起一手揉了揉他的头:“别气了,一会儿我带你去胡同口下象棋,或许叫上潜子他们打扑克。”
季敬竹歪过头想说句“玩什么我都心烦”,却在看清沈枫动作的那瞬间,所有声音都被堵在喉咙里。
沈枫一侧的鬓角挂着汗,半弓起身子正在挖最外侧的瓜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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