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年轻道士面前蹲下,轻轻拍了一下对方的脑袋。
玉甲辰忽地从寐梦里醒来,但意识依然不清,一见王小元便在朦胧中慌乱嚷道。“师、师兄…莫要抢鄙人的糖冬瓜!蜜饯也不成!”
你师兄从无忌口之食。王小元想。
他无奈地再拍了拍玉甲辰的面颊,道。“门主认不出我啦?”
待年轻道士看清来人是王小元,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羞红着脸支吾道。“…王兄,方才鄙人说些胡话,你切莫放在心上。”又赶忙将衣衫拾掇齐整后起身,不住赔罪道。“鄙人在此倦乏,支持不住困意睡着了,真是大为失礼。”
少年仆役苦笑着看他。“失礼的人反而是我,竟教玉门主等了许久。门主可是有什么话想说与我听?”
刚才左三娘说过玉甲辰曾来寻过他,显是对他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不然也不会教他这堂堂宗门之主甘愿在此处苦等三四个时辰了。
玉甲辰犹豫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道。“——鄙人要离开此处,去寻那黑衣罗刹。”
这话顿时教王小元大吃一惊。刹那间少年仆役只觉心中似有丝弦绷断,眼前又不禁闪过昨夜血花四溅、哀声遍起悲惨光景,那张泛着幽青色的恶鬼面相又不住在眼前晃动,直晃得他心惊肉跳、悸动难平。
“为何…为何要去找他?”问出这句话时,王小元只觉喉头干涩,声音发颤。
玉甲辰面上显出一丝游移的不甘来,只要提起“黑衣罗刹”四字,他心头便充盈着怖惧与愤慨。只听他忿然作色道。“鄙人绝不可原谅他。师兄和同门皆由他所害,天山门早已与他结下血海深仇,鄙人又怎能如此轻易放过他?”
他悲声道。“鄙人今日在此立誓,纵使门规有杀戒——只要黑衣罗刹存世一日,玉甲辰便一日不得安生!鄙人定要寻到他,将其人欠下的人命债一件件讨净。”言罢便抽了那把断剑来,将手狠狠握在剑刃上,沥血为誓。
玉求瑕当时确未看走眼,玉甲辰的确是一株习武的好苗子。可以说除却天下第一的玉白刀客外,玉甲辰在山门内未曾一遇敌手。因而当昨夜对上不讲武道常理的黑衣罗刹以及独孤小刀且败下阵来时,玉甲辰不禁羞愧难当,心里想道:若不雪耻,此生必会落憾!
见他眉目间已被仇色染尽,王小元忧心忡忡,忙不迭提醒他道。“门派之务为先。门主莫要忘了,玉甲辰所为便代表天山门所为,玉甲辰之意此时可左右天山门之意。若教一时情感冲昏了头脑,遭殃的可不止门主一人啊。”
玉甲辰却将一对幽深墨黑的眸子对着他,沉声问道。“王兄,若有人要杀你,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王兄会如何应对?”
“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正是这个道理。”玉甲辰蹙起眉头道。“黑衣罗刹杀鄙人同门,师兄与长老也尽遭他毒手,恐怕身为现门主的鄙人也不会幸免罢。与其待他们前来杀鄙人,不若主动出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少年仆役却面色惨白,轻轻缓缓地摇起了头。经历昨夜一战后,他深知即便能对付得了黑衣罗刹,他身边的独孤小刀也绝非一位简单人物。那位能让玉求瑕尊称一声“前辈”,又横压南北两派刀法的独孤小刀并非此时的玉甲辰可敌。
“那么…天山门该如何是好?”王小元喃喃道。
玉甲辰此次出山门便是为了寻到他师兄玉求瑕,门派事务已被搁置许久。但现在他忽又转了念头要去找黑衣罗刹一雪前耻,天山门没了这位门主岂不是有如群龙无首?
年轻道士略一思忖,道。“此事王兄不必挂心,门派目前有人掌理。”
话虽如此,少年仆役心中却好似悬着块大石。他总觉得这做法似乎有何处不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不过他深知这道士的性子:一旦咬定某事便决不会放松,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此时玉甲辰立在桥上回望着少年仆役,手里一片殷红血色,他眼底也带着一抹触目惊心的苍凉。晨风揉乱他一身白袍,也将二人心绪揉得纷乱。但见二人身后青柳娟然起舞,随着柳枝拂来的还有万点洁白如雪的梨花。
王小元恍然忆起昨日初见玉甲辰时,此人也是自花间而来,如今离别之时也自花间而去。一来一去,竟无分别。
他伸手折了支柳条递给玉甲辰,笑问。“玉门主可真要走?”
“鄙人去意已决,说什么都要寻那黑衣罗刹的仇。”玉甲辰先前闭着眼,此时一开眼便见少年仆役递来的柳枝,问道。“王兄……这是何意?”
“‘柳’同‘留’音,在下是在劝门主莫走。”王小元苦笑着看他。
玉甲辰细睫微颤。他沉思半晌,伸手捉住了空中飞来的雪白梨花,也将花瓣递给了少年仆役,“‘梨’同‘离’音,多谢王兄厚爱,鄙人……有仇在身,即刻便会动身。”
年轻道士说这话时竟不忍心再看一眼王小元,悲悲戚戚地阖了眼帘。
“这是自寻死路!”少年仆役忍不住抬高了声调道。
在江湖传闻中,连天下第一的玉白刀客对上黑衣罗刹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何况除黑衣罗刹、独孤小刀之外候天楼中仍有云集高手,传闻中的候天楼主更是心狠手辣至极,王小元几乎不敢想象玉甲辰要如何去对付这群恶人。
玉甲辰弯下了眉,笑中尽显悲凉。“鄙人知道。但怨仇已结,纵使此身粉身碎骨,鄙人也应尽力一试。若非如此,鄙人便无颜以对同门子弟英魂。”
王小元叹着气将手上物事一并丢开,他劝不住玉甲辰,玉甲辰也未必真能理解他心中所想。两人终究不过萍水相逢,相聚片刻后便急急散开。
他只不过……不愿见到玉甲辰将寻仇当作此生唯一的心愿罢了。
“…若是师兄劝你,”沉默片晌,少年仆役忽而如此问道,“你会回心转意么?”
年轻道士迟疑片刻,却终还是笑着答道。“师兄不会劝我。因为他知道鄙人就是如此死性子之人,认定一事便绝不会回头。”
一阵静默好似霜雪般骤降于他们二人之间。王小元忽觉有些头重脚轻,心里仿若翻江倒海。兀然间他觉得天色忽地黯淡了,玉甲辰那素白身影也渐渐隐在一片空茫的暗色中,逐渐被有如黑衣罗刹那令人惊惶的黑色所吞噬。
他越是去想,便越觉得绝望。因他知道玉甲辰绝不可能胜过那武艺登峰造极的二人。
见他默然不语,玉甲辰忽而问道。
“王兄,临行前鄙人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么?”
王小元木然而迟疑地点了点头。
年轻道士盯着他,突然颊边生起一片淡红血色来,但听他踌躇而羞赧地问道。
“王兄使的……可是玉白刀法?”
王小元听了他的问题,忽地陷入了沉思。昨夜他在逼退黑衣罗刹时的确抱着“一刀杀人”的心态使出了一刀。这一刀过后可让王小元叫苦不迭:不仅气脉尽被扰乱,两手也险些因此而残废,这伤势让左三娘方才将他训了好一顿,甚至提出了“今后再不许碰刀”的要求。
玉甲辰眨着眼望着他,递去显是蕴着期待的眼神。这年轻道士心里似是已有了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少年仆役忽而清淡一笑,道。
“——待你哪日见着你师兄,一问便知啦。”
“鄙人能见着么?”玉甲辰问道,又犹疑不定地加了一句。“…此生,可见得着么?”
他这话倒不像个问句。昨夜年轻道士还心怀忐忑,但此时心下已猜着几分,言辞也确凿起来。
王小元眉头一挑,笑着答他。“那得看你师兄心情了。”
纵然二人心知肚明,却皆不点破,好似打哑谜般你来我往。两人相顾无言,终是哈哈长笑,掩去心头一切情愫。
江湖传闻也有不假之处,常言刀剑有意,人最无情。刀剑未必伤人,但人却定会教旁人伤心。
听他所言,玉甲辰了然。道士略一躬身抱拳,最后又叹又笑道。“王兄,后会无期。”
王小元也回敬他。“玉门主,失陪了。”
待目送玉甲辰身影离开,少年仆役拈住了自风中飞来的一片梨花,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刚嚼第一口便他忍不住吐了出来,也不知竹老翁和金少爷是怎么将这花放入口里的。
那花全无香气,苦涩却格外明显。
王小元再望一眼悠悠山野,青烟四溢,前路迷蒙,哪里还能望见玉甲辰身影?天地间仿若再无那雪白身影,此人自花间而来,果然也从花下而去。
他忽而想到了一句话:玉甲辰最终并未寻见玉求瑕,他以玉求瑕的名义最终也留不住玉甲辰。
一边如此作想,王小元一边转身慢慢地迈开了步伐。
他茫然地回首眺望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再拈了一片花瓣放入口中。
第39章 (二十七)鸦去悲冢寒
竹老翁正专心致志地削着绿竹棍,抬眼便见少年仆役面色灰蒙地从后边庄门处缓步走来,一步一摇,好似丢了魂儿一般,当下惊道。“啊呀,你这小娃娃怎么伤得这么重?”
王小元茫然地抬手摸了摸身子、臂膀,又呆呆地问。“哪儿伤了?您怎么和三娘说一样的话?”
“心伤了!”竹老翁哈哈大笑,满面皱纹舞动。“老夫不通药理--这可如何是好?”
王小元却答。“那就由它伤着罢。”说着他挪动步伐,慢悠悠地移到老者身边坐下,不一时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空中云彩,似是要将天盯出一个窟窿来。
竹老翁见他又迷茫又难过的模样,开口道。“你可是在介怀那位黑衣罗刹?”
王小元默然许久,道。“我不明白…为何世间会有此等恶人?”
同生为人,为何有人清白侠义、古道热肠,为何又有人心性顽恶、残忍不仁?他此时将玉甲辰离开一事归到黑衣罗刹头上:若世间没有这般恶人,天山门当初便不会惨遭血洗,玉甲辰也不必背着血海深仇了。
“你这话说得奇怪。世上有锦衣玉裘的富人,也有家徒四壁的穷鬼,有长得牛高马大的壮汉,也有生来娇柔瘦弱的女子。既然如此,有善人与恶人也不算得一件奇事。”竹老翁斜着眼睨他,又是呵呵一笑。“只不过——世间并非如此简单。”
“并非如此…简单?”
“难道在小娃娃你的眼中,这世上的人都是非黑即白的么?错!天下的人谁不是一半儿黑,一半儿白?善人也会有私欲之心,恶人亦会有向善之情。譬如说——”竹老翁忽而点着自己的鼻尖问他道。“你觉得老夫是什么人?”
王小元想起自己颇受这老人照顾,有他助力自己三番两次得以死里逃生,便老实答道。“好人。”
竹老翁哈哈笑着摆摆指头。”老夫可是鸡鸣狗盗之徒,年轻时还当过采花贼,玷污过姑娘身子。即便如此你也觉得老夫是个好人?“
少年仆役努力地想了好一会儿。他现在觉得似乎并不那么好了。
竹老翁又一指庭中不远处的人影,问道。”那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老翁指的正是金乌。只见金少爷正与一个绅衿模样的人争辩着,谈到激愤处他咬牙切齿、怒火中烧,一对吊眼迸出尖利凶光。这副模样直看得王小元心惊肉跳,不由得回想起往日被他欺压打骂的悲惨景象,于是颤声答道。“坏…坏人。”
竹老翁拍一把他的肩膀,笑道。“那你去听听他们在说些甚么罢。”
被老汉结实手劲一推,王小元不由得出了回廊。他战战兢兢地靠近了正争辩的二人,万幸的是金乌头也不回,酣于与那绅衿辩出个歪理,并未发现他靠近。
只听金乌骂道。“你这狗彘不如的东西,不瘗埋这些尸首,难不成要端到你下厨去切剁了喂你么?”
绅衿用袖口擦去脑门上的汗珠,辩道。“这位公子,你说话好生难听。我家这地自是由我家说了算,哪里知道什么漏泽园?”
“官府定的掩埋尸首之处,你怎会不知?”金乌怒道,两眼狠厉地瞪他,似是下一刻便会将其生吞活剥一般。“占了别人的坟地,也不怕饭里吃出骨灰来?”
原来他们二人争的是究竟要将这些乡民的尸首安葬何处。乡人中有不少游民,无亲人帮忙下葬,先前官府定下的葬处又被这绅衿占去,流民只得草席裹尸,胡乱弃在郊野。
绅衿眯了眼,一点精光在眼缝里闪过,他反笑道。“这位公子,你若要借我家的地也未尝不可。”
“什么?”
“葬一人七百钱,如何?那地是祖宗定下的风水福地,可不能平白作了荒冢。”
这要价可说是狮子大开口。这绅衿明明已强占那处地盘,此刻却假情假意做起买卖来了。他瞧金乌穿着一身捻金锦缎衣,心里料定这是位富家子弟,准可以捞个盆盈钵满。
金乌却冷冷哼了一声。“想得倒美,有这价钱我能厚葬你家祖宗十八代。”
绅衿也对以冷笑。“一文不出,还在这里装什么仁义之辈?”
他俩冷嘲热讽,针锋相对。金乌虽气势极盛,但奈何在绅衿看来不过是位无甚见识的败家子弟。绅衿见他年纪轻轻,言语轻狂,便料定他未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不懂得世间圆滑道理,心下愈发轻视起来。
不料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待绅衿回过神来时,一把刀忽地架在了他脖子上。
只见少年仆役抽了刀来,闭着眼咳嗽道。“废话甚多,要地还是要命,选一个吧。”他说起话来义正辞严,极有正派风范,即便是这等蛮不讲理的话多能说得理直气壮。
金乌瞥了一眼王小元,倒是什么也没说。
王小元搜肠刮肚,总算想出了这么个下作的法子。只是他在自家少爷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时还是禁不住一阵恶寒,他素来怕惯了金乌,即便对方扫一眼过来都要吓得抖三抖。只是此时他不得不装腔作势来吓那绅衿,便硬着头皮站在金少爷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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