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乙未听得起了鸡皮疙瘩,小声道:“还是使剑的好。”却听得身边玉甲辰喃喃道,“…原来师兄所言是真的。”
南赤长老没听清他俩的悄声话,只费劲地又挤回椅上,腆着肚皮道:“唉,你俩要想去看他,去静堂就成。别看他那副浑头模样,性子倒也不坏,你若要问他功法,甚么疑惑都能替你解得。”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却又想起玉求瑕往日偷鸡摸狗的好事儿,拍着竹椅嚷道,“算啦算啦,让他吃一回教训罢,这回打得狠些,下次也该长记性啦!天山门岂是自个儿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听了此话,玉甲辰腾地站起,匆匆向南赤长老作揖别了。他走得风风火火,失了往日礼数,过了门后直往静堂处跑。玉乙未提着铲箕小跑着随在他身后,唤道:“甲辰师兄,您要去何处?”
玉甲辰却赶不上答话,他心里惦念着那被锁在静堂里的人。往日洒扫时他见过,堂里只置着一张石床,环堵幽暗,甚是清寒。若是挨了西巽的刑罚未得上药,丢在那陋室里,神仙也捱不过三日。
待跑到了堂前,他也顾不得失礼,拍着隔扇门上的锁唤道:“师兄…门主!您在里边么?”
上头玉甲辰在敲门,玉乙未缩在阶下,惶惑地望着四周,咬着指头发抖:“这…这若是犯了门规,定不干我事…不干我事……”
门敲了一会儿,却不见动静。玉甲辰愈发心急如焚,怕是师兄遭了重刑,在里头昏死过去。他咬了咬牙,转头向玉乙未道:“乙未,西巽长老有钥匙,去向他索来。”
玉乙未口唇哆嗦,头摇得似是要拧下来。“我的好师兄唷,要去阎王手里索名簿,这事我可干不来,您、您另择他人罢。”
“人命关天!”玉甲辰急得涨红了脸。
“门主是何等贵人,自然不必教我们这些小弟子操劳。”玉乙未反而来扯他衣角,“快走快走,等被东青长老逮着,那静堂里又得添两个人头啦。”
玉甲辰自然放不下还关在堂里的师兄,梗着脖子不肯挪一步。玉乙未又怕得紧,生怕挨藤鞭伺候。他俩推搡半日,忽听得隔扇后传来个尖尖细细的嗓音,颤颤的。
“…有谁在外头么?”
玉甲辰赶忙扑到木门边,耳朵贴在门扇上,他有些拿不准这是不是玉求瑕的声音,急问道,“师兄,是你么?”
隔扇后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听不大清,像蒙了层纱:“我…我是……玉丙子。”
“丙子?”这回玉乙未来精神了,像猛虎般扑上来,恨不得将门缝掀开。他对玉丙子这娇俏的小师妹可挂心得很。
那细细的啜泣声传来,“…西巽长老叫我给门主送水食,我进了门,就忽地被打昏了,醒来时竟被锁在了里头。门主把我身上钥匙拿走,溜出去啦。这里又冷又暗,我…我心里怕得紧,可如何是好?”
玉乙未皱眉,道:“想不到门主竟是这等下作之徒,自个溜走就算了,还将个如花似玉的人儿锁在屋里挨冻。”
话音未落,玉甲辰横眉厉声喝道,“休得说师…门主坏话!”手已搭在剑上,像是随时要斩人一般。
隔扇后的哭噎声愈发大了,玉乙未慌了神,喊道:“丙子师妹,我是乙未,你莫慌,我这就来救你。”他摸了摸锁,沉甸甸的,门扇也厚实,实在不知如何打开,于是他狠下心来道,“…我去找西巽长老取钥匙。”
那细嗓门道:“你…你别走,我怕,这里黑,屋角似是有鬼,瞪着人哩。”玉乙未听她哭得伤心,心里不禁浮现出那梨花带雨的俏面,脚步又挪不动了。
“那该如何是好?”
丙子断断续续道,“我记得…隔壁堂里供着苇刀,在香台上。你去取来,从门顶缝的豁口递给我…这儿窗门薄,我应该能划开。”
玉乙未一溜烟跑了,不一时便连刀带鞘地抱着那供物过来,低声下气地央求玉甲辰,“甲辰师兄,你轻功好,替我递上门顶缝呗。”
玉甲辰正呆呆地想他师兄究竟去了何处,也不推脱,取了苇刀脚尖一点,提身跃起,递到门缝豁口处。
他落了地,忽又觉得不对。先前洒扫时他见过静堂的模样,石床环堵,四面无光,哪里来的窗?
正当头脑空白时,忽听得一声巨响,那六扇厚重隔门竟一齐被掀飞,刀光凌厉,似是惊雷骤雪。玉乙未狼狈大叫,连滚带爬地蹿到松树后。连玉甲辰也被逼得连退数步,以袖掩面。
四卷烟尘里,忽而踏出个着白衣革履的人影。玉求瑕肩上扛着苇刀,笑嘻嘻地望着那两位滚到阶下的后生。只要手里有刀,天下就再无一处拦得下他。纵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他也能如履平地,似信步闲庭。
静堂里空空荡荡,哪里有甚么丙子师妹的身影?玉乙未瞧得呆了,连揉了几把眼睛。
这时却见玉求瑕捏着鼻子,嗓音尖细,正是方才在隔门后说话的那声音。
只听他笑道:“…丙子谢过两位师兄。”
第92章 (七)桃李醉红妆
流云山门里,小雪扑簌地下。千余个白衣人影吐息沉气,脚步齐整,进罡走中宫,持剑而行,布出金罡阵法。
此阵往日晨练时必定会行一次,但寻常会在中院里操练,今日东青长老不知怎地将地儿腾到了山门前。只见这老头怀抱龙纹七星剑,煞气腾腾地望着北处隆恩真君殿,似是在等候何人。
门生们唯唯诺诺地阵布走。玉丙子持剑的手有些发酸,这日摆剑阵比往时久了半个时辰,她受不住了,便悄声向一旁配着二珠的弟子问,“长老怎么了,今日是发生了何事?”
那二珠弟子见她面目秀美,脸上发烫,却轻咳一阵故作镇定:“前几日门主归来,门内不得不戒严有备。”
“门主……”玉丙子若有所思地点头,她脚步不乱,心思却已飘开来。
三日前,她在冰池这头望过一眼,那人比她想象中的纤瘦,身姿柔倩,面容隐在纱笠里。天下第一的名头太重,不知那人单薄的身子如何能担住,但那临千剑阵而不惧的胆魄却又着实慑住了众人。
东青长老眉关紧锁,皱纹拧作一块儿,似层叠不散的愁云,见有人略略分心,暴喝声旋即响起:“不得分神!七星灯乱,踏罡有误,如何能合气御敌?”
众门生悚然,口里赶忙念八卦罡,却不知要御何处的敌。不过这答案很快揭晓了——远处忽作一阵狂风,木折石崩声如惊雷轰动。真君殿灰瓦掀飞,厚重朱门猛地敞开,依稀可见殿中被刀风掀得泥烂的灵官像,头颅滚落,金鞭节节脱裂。
在巍峨阴影里,弯拱的白石桥上渐渐浮现出个伶仃人影。缥缈遥远,在雪雾里看不大清,但手里似是握着把刀。
虽不知为何,那人踏雪的簌簌响声却清晰可闻,一步接着一步,不疾不徐,却震得东青长老肝胆欲裂。
石桥离真君殿百尺之遥,仅凭刀风就能隔门斩裂灵官像,不用想都知道这是何人。于是玉东青目眦尽裂,吼道:“布阵——”
霎时间,灯火如浪涌,千人运剑,破风声似霹雳撼天,山岳摧崩。天山门剑法一人使来在武林中不足称奇,但剑阵可称一绝。两仪八卦,龙门金罡,四十九阵合千人之力变幻莫测。
这是天山镇门之法,另一件镇门法宝现在正锁在冰池剑冢底,因此玉东青本该无需如此怖惧,但他却怕了,怕那提刀缓行而来的人。
他忽而明白自己怕的不是刀,而是人!玉白刀法传十数代,却没一代似如今的刀主般使得圆融极致,可谓一刀在鞘风霜消,三式落定星辰摇。
玉丙子循风望去,顿时失了神。
那人已缓缓踏过门楹,站着真君殿前。风雪凄然,连云杳茫,在飞檐厚重如墨的阴影下,他的身姿像细碎的雪片,似是一碰就要散去。
玉求瑕一手按着垂纱斗笠,另一手提着苇刀,摆在他面前的是天山千剑阵,山门看上去仅有几步之遥,其间却又似隔着万丈深渊。
东青长老反而筛糠似的发笑,龙纹剑在鞘里发出尖锐长啸:“你果然来了。我在此等了三日,尽日穷夜,连朝接夕,好不辛苦!但我知道你定会经由此处,不过山门,你出不了天山。自然,不过我这一关,你也出不得山门。”
白衣刀客笑道:“在下好大的福气,竟能教诸位苦候许久。本来在下乏了,要在静堂里好睡几日,却又不忍心让各位每日费神摆剑阵,便溜出来啦。”
此言引得玉东青勃然大怒。他早知静堂那锁困不住玉求瑕,这人心思诡黠,只要地里有条缝儿都能偷摸着溜走。
他剑指玉求瑕,厉声道:“你今日必定落败,你可知为何?”
“为何?”刀客只是歪着脑袋笑。
“其一,玉白刀已锁入冰池。其二,西巽用刑时已探过,你阴阳维脉皆阻塞,出不得第三刀。”东青长老道,“其三……你在天山门六年,刀法中纰漏怠忽,皆清清楚楚!”
话音未落,剑影已飘然而至,众弟子一息同心,按四象八卦而走。千百把剑如潮起潮落,纷至沓来,削风斩雪。先抵过一剑,另一剑又猝不及防地刺来,圆阵似鲸口,寒刃如涌浪,四面八方尽是透骨剑光。
玉求瑕东逃西蹿,竟也在剑阵里如游鱼般自在。他记得这阵法,若不想被千百剑鲸吞,便要逆势而行,溯游而上。四周弟子见数剑不中,心里愈发急乱,这一乱便现出破绽。
于是他用苇刀招架几番,便机灵地闪进两仪交界,七星灯前,出刀挥向东青长老。东青忿气上涌,龙纹剑如狂涛骇浪般卷来。但他却丝毫不惧,玉东青瞧他练了五年刀,他也看玉东青使了五年剑,彼此间熟稔得很。
“献丑了,”玉求瑕说,“——第一刀,完璧无暇!”
他手腕翻转,刀光上下旋了一周,竟完数将密如骤雨的剑刃接下。其身法正是玉女心法中“燕穿云”一式,身姿若惊鸿白练,柔韧得连女子都逊色几分。第一刀虽是守式,但刀风却似鲸波鼍浪,惊起一地白雪。
刹那间四方雪溅,横扫千人,生生断了金罡阵八宫。
他这一刀出尽,众人看得目瞪口哆,禹步错乱,更有甚者弃剑而逃。玉东青见他不过数息便闯进剑阵中宫,心绪不免纷乱,破口大骂:“哪个浑球放他出来的!”
玉求瑕笑道:“在下自己出来的。天下第一可不能被区区一把挂锁拦下。”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玉甲辰、玉乙未的事暂且瞒下。
东青长老怒极反笑:“你出了第一刀,很好。因为你只能出三刀,一刀为守,圆融极意。二刀为攻,血溅河山。天山门门规为令,不得伤同门弟子,你再也出不得刀!”
纵使玉求瑕先前屡破门规,往山门外跑,但比起伤人而言都不算得大过。
玉求瑕皱眉:“门规由谁而定?”
“先人,祖宗,曾执掌玉白刀之人。”
“那也是人。”玉求瑕说,“在下知道规矩向来是人定的。但为何海可枯,石可烂,规矩却不能变?”
他将苇刀重重插在雪里,背手朗声发问:“还是在下不够强,胜不过历任玉白刀主,纵使身居门主之位,也变不得这规矩?”
雪像柳絮般纷扬而下,落在笠沿与肩头,却似是凉到了他心底里。西巽长老先前用宽板抽在身上的伤还未愈,像被火灼似的疼,他望着茫茫雪原,觉得举步维艰。
出乎意料的是,东青长老看上去似乎瞬时苍老了许多,面上刻着的皱纹愈发深邃,像泥墙上斑驳的裂缝。他呼出一口浊气,仰天叹道:“错啦,孩子。不是不够强,而是你太强。”
“你可知出了山门,下了天梯后,有多少虎狼之辈觊觎着天下第一的性命?隐于乱世,安稳度余生,这是千万人求而不得之事。规矩是在护着你,不是在害你。”
玉东青接着叹气,一声接一声,嘴边冒起白气:“玉白刀传十数代,无一代能善终,不是被暗箭穿心,奇毒蚀骨,便是遭乱刀斩死,曝尸荒野。你说这是为何?入了乱世,便再也脱不开身;有了俗情,犹如缚千钧枷锁。我见了你师傅…你义娘如此,你…你也要像她那般死无葬所么?”
白衣刀客望着持剑的老者,玉东青干干瘪瘪的,像个晒久失水的萝卜,皱巴巴地缩在中宫位里,看起来瘦小孱弱,透着股说不出的凄凉。
七年前东青长老常使着一双粗糙而布满剑茧的手狠狠抽打自己,骂他意气不合,下盘不稳,现在这老头儿的手却缠着布条,剑柄的缠绳磨得这把老骨头几乎提不起剑来。雪天凉冻,然而玉东青还会在雪地里点着七星灯等他,哆嗦着老寒腿一等就是几个时辰。
他眨着眼,忽而有些茫然了。天山门确实需要玉白刀,他若是走了,谁来镇守天山门?东青长老说得对,于情于理,他都应留在天山门。
但若是不走,七年来的血泪艰辛皆会化为泡影。他来天山门是学刀的,不是一辈子都要锁在这儿悟道的。
玉求瑕垂着头思索片刻,道:“长老,对不住了。”
他从雪里一寸寸地往外拔刀:“在下负债太多,这一世怕是还不尽。若有来生,生是天山门的人,死是天山门的鬼。”
玉东青长叹:“…那看来这辈子,是如何都留不住你啦。”倏时间,老者猛踏一步,重踩八卦布,嘶哑着嗓子喝,“三珠弟子听令,不得让门主出山门一步!”
吼声回荡在中路里,千余名弟子眼睛发红,齐刷刷架剑起势,走人鬼门,磅礴气魄动风云。
这一回的剑阵来得更紧,寒光密密匝匝,像鳞片般在日头下发亮,寸花片叶都逃不出紧实翻搅的利刃。
玉求瑕本想迎敌,可把刀拔出的那一刻,那条苇刀却当啷崩裂,碎成了细块儿。他这才想起只有玉白刀那坚韧柔活的刀身才禁得住自己的刀法,这回他可真手无寸铁了。
于是白衣刀客索性将那碎秃的刀柄一撇,急急忙忙撒开腿跑。他向来不爱和人干架,更何况是打群架。
此时却见剑阵暴涨,竟是如狂岚惊涛般将他身影卷了进去!千把剑开开合合,掀起一地雪雾。众弟子豁出命似的舞剑,直到两手松软,汗如雨下。东青长老一看剑阵井然,丝毫不紊,喜道:“这回定能逮住这浑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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