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安很勤快地去收拾桌子,将碗筷一一摆放停当,洗了手巾来喊宴淮:“少爷,吃饭了。”
他将毛巾递上来,乖乖站在一旁等着,伺候宴淮擦了手,又去将手巾洗干净了,脏水泼掉,做好这些事情才乖乖来吃饭。
宴淮皱眉看着,心里那种憋闷越发厉害起来。
一餐饭,宴淮没心情吃,季安本来吃得就少,就藿香吃得欢快,桌子上大半食物都进了藿香肚子里。
快吃完,宴淮才虎口夺食地将最后一块糕拿了给季安,说:“今儿天气好,带你们俩出去转转。”
季安拿勺子喝粥的动作顿时一顿,抬起头来看着宴淮,眼神里有些无措和惶恐。
但他抓着勺子,还没来得及说话,藿香已经兴奋起来,提议道:“少爷,我们去城郊转转吧,刚来这边,还没出去过呢!”
季安在桌下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角,抿了抿嘴唇,看着十分兴高采烈的藿香和明显兴致不错的少爷,轻轻说:“好。”
天气的确好极了,秋雨之后空气凉爽宜人,天蓝得像是洗过,日头暖洋洋的,晒得人骨头都酥了,他不想扫了少爷的兴。
可他也的确害怕,出了宴府的门,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抓回辛府。
宴淮递过来的糕抓在手里,季安只咬了一口,并没尝出来什么滋味,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就这样呆呆地走了神,一直到藿香已经开始收拾桌子,拍他肩膀问他:“平安,还吃不吃啦?”
季安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只吃了一口的糕掉在了地上。
米糕掉在地上滚了一圈,脏掉了,可这样精致的点心,放在穷人家一辈子都吃不上一块的东西,季安下意识蹲下身去想要捡起来。
但宴淮拦住了他。
宴淮俯身将那块脏了的糕捡了,扔给藿香让他一块收拾掉,因为拦住季安的动作而牵住的手却没有放开。
藿香总觉得季安吃太少,那腰比家里那些丫鬟都要细,一边念叨季安让他要多吃一点才能不生病一边收拾桌子,大约是惦记着出门,动作倒是很麻利。
等藿香出去,宴淮才说:“安安,又忘了我的话。”
宴淮说过太多的话,逗他的,哄他的,可季安却就是知道宴淮问的是哪一句——“害怕的时候,要告诉我”。
季安觉得心里有一点点疼,又有一点点酸,连鼻尖和眼眶都有些发热,这种忽然而来的委屈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抿了抿嘴唇,将所有动静都咽回口中,被宴淮拉在掌心的手无意识得蜷动了两下。
他是很怕,可他说不出口。
他身无长处,只还剩下一点勤勉勉强称得上优点,季安想努力再乖一点,报答宴淮对他的那么多、那么多的好。
宴淮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只好摸了摸季安的头发,告诉他:“有我在,不怕。”
大约是察觉到季安实在太过紧张,说完他又笑了,补充道:“我们安安这样好看,凭什么要一直躲起来。”
季安傻了。
从来没有人夸过一句他好看,也从来没有人像宴淮这样一直护着他过,更没有人将他的手握在掌心紧紧抓住,像是只要他还在害怕就不会放开。
心口的酸胀感更明显了,季安觉得自己可能又要哭,便把脑袋垂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好半天才红着一双耳朵,小声挤出来一句:“我不好看……”
哪里不好看了。
宴淮在心里笑,然后学季安刚刚的样子,也轻轻挠了挠季安的手心,问他:“那要不要随我出门啊?”
季安垂着头,眼睛的余光里看到宴淮拉着他手指的那只手,与他长期干活形成的带有茧子的粗糙难看的手不一样,少爷的手修长而漂亮,指骨匀称,只中指的地方有一些很薄的茧子,是提笔写字磨出来的。
他脑袋里起起伏伏一些无厘头的念头,拼不成完整的逻辑链,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很乖地说:“要的。”
第26章
作者有话说:谢谢各位老板的海星~~ 还想要多一点点评论(卑微
天气晴好,秋风飒爽,出门的人很多,人群熙熙攘攘又吵吵闹闹。
季安有好些日子没有出过门了,乍然扎到了人堆里,十分没有安全感,下意识往宴淮身侧靠,生怕自己走丢。
宴淮看着半步不离自己的乖小孩,拿了荷包掏出几个铜板扔给藿香,说:“前头哪家糖葫芦最好吃?去买两串。”
藿香已经把街上哪里有小吃、哪些地方的小吃最好吃早就摸了个一清二楚了,宴淮相当相信从小就跟着自己的这个猴儿精的能耐,等藿香买了回来,便接过递给季安一串:“尝尝。”
酸酸甜甜的滋味,季安自从上一次吃过就记得很清楚,可惜再也没舍得给自己买过一串来解解馋。
他望着宴淮,犹豫了一下,才乖乖伸出手接过,又看藿香已经拿着自己那串开始吃了,便举高了些胳膊,对宴淮说:“少爷先吃。”
藿香正嚼一颗山楂,看季安傻里傻气给宴淮递糖葫芦,含混地说:“少爷不喜欢……”
他话没说完,眼睁睁看着不爱吃山楂的少爷淡定自若地低头从季安手里的糖葫芦上咬走了一颗山楂,只好把 “糖葫芦” 三个字同糖葫芦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宴淮其实有些怕酸,糖葫芦便是沾了再多糖,里头那山楂也还是酸的,可今日小孩儿把这并不算新鲜的玩意儿当成多好的东西,眼巴巴举着送到他跟前,宴淮就忍不住吃了一颗。
他吃东西一向细嚼慢咽,在藿香震惊的目光中将那颗山楂吃了,才推了推季安的手,说:“好了,我吃过了,你吃吧。”
季安这才将糖葫芦拿在自己嘴边,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咬了半颗。
等出了城,季安才意识到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虽然从八岁就来了这儿,可跟在辛弛身边的这些年其实很少有机会出去,辛弛被辛老爷管束得严格没什么玩乐的功夫,他这个书童也跟着见天儿扎在书房账房。
但这一处他跟着辛弛来过许多次。
再往前走一些,隐在半山腰的地方有座香火很旺盛的寺院,传言神乎其神,说这里的方丈是得了真佛点化的嫡传弟子。
辛家老夫人与这里的主持有些交情,在这寺庙香火凋零的时候曾捐助过一笔上款,某一年老夫人病得很重,大夫都束手无策,辛家都已经在暗中筹备丧事了,可没想到老夫人在这儿住了小半年,竟大好了。
自此之后,辛府每年都要全家来这寺院上香祈福,施粥布善,辛弛作为长子自然每年都要来,季安回回都会跟着,不过那个时候,季安脑子里想的都是少爷要跪菩萨会不会膝盖痛,回去抄经书又要熬夜伤神。
他又走了神,听见藿香好像是在说 “求姻缘” 什么的,便下意识小声说了一句:“这里的菩萨很灵的。”
宴淮其实对这些将信将疑,他喜欢看医书,总觉得治病救人的是郎中大夫,要拜也应该拜药王医圣,可季安这样说了,他就又改了主意:“那便去看看。”
他不信,但总归有信的人。
俗话说心诚则灵,家中母亲和大嫂就很信,如今大嫂怀着身孕,他这个做叔叔的,也该给小侄子和没出世的小侄女准备些见面礼,求个平安福回去,大嫂和母亲一定高兴。藿香这小子这些日子整日往外跑,还当他不知道,明明就是喜欢上了卖包子大娘家的小丫头,不过藿香也该是可以娶妻的年纪,他这个做少爷的也该替他准备份聘礼,今日这香火钱就算在里头好了。至于季安……
季安就算了。
他老老实实待在自己身边就行,神佛太忙,这小傻子还是他亲自照料妥当些。
却没想到,到了寺院,捐了功德,拜了菩萨,宴淮想同方丈求平安福的时候,却被告知今日有贵客在,他们需得先等等。
你看,说佛法普动众生,但也有贵贱之分。
宴淮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随接待的小和尚去客堂喝水休息。
客堂中燃着檀香,是寻常寺庙的味道,可宴淮又觉着有些不同,似乎这寺院的确有些灵性,自打他进来这里,便觉得心神安宁,连外面的钟声都显得浑厚悠远。
然而季安却无法安宁,无端想起有一年冬日他们被大雪困在山上,辛弛娇贵睡不习惯,又嫌冷,他每日都要去求小师父多给些炭火,多加床被子。
那时候住的,好像也是这样一间客堂。
此时明明只是秋日,季安却又一回感受到了那冷,浑身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季安觉得自己好像又掉进了与辛弛有关的噩梦里,梦到最后的时候辛弛会被他砸伤脑袋,然后有无数的人让他偿命。
可…… 可这次的噩梦有些不同,以往的梦里没有宴淮。
季安悄悄地,往宴淮身边的方向蹭了一点点,很小心地抓了宴淮的一个衣角,让自己不要掉到更深的梦魇中去。
做贼心虚一样,心脏咚咚咚跳成一团。
等了多半个时辰,方才接待他们的小和尚才又来,说:“施主,师父让我请你们过去。”
季安赶紧将手里抓着的衣角放开,没成想他紧张太过,掌心潮湿,竟将那一角衣料给染汗湿了,显得比别处深上一些。
季安吓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些什么。
宴淮却没大在意,反倒是傻里傻气的季安更吸引他的注意力一些,抬手安抚地摸了摸季安的小脑袋。
藿香一心着急他的姻缘,便没有留意到少爷拉了一下季安的手,也没听见少爷同季安讲:“安安以前来过?那一会儿带我四处走走,就不用麻烦小师父了。”
季安被宴淮牵了手,耳朵尖就红了。
他很轻很轻地点点头,小声乖乖应:“这里有一颗祈福的古树,很大。”
宴淮从来没听过有人会用 “很大” 来形容一棵树,不由得被逗笑,弄得季安耳尖更红了。
不过这古树的确 “很大”,不管是年岁上,还是体积上。
这古树从何时长在这里已经无从可考,如今已经长到要三四个成年男子使劲张开手臂才能堪堪合抱住,枝桠蔓延,肆意生长,一枝树枝甚至顶穿了旁边一间小屋的顶,直愣愣从那屋顶贯穿了出,形成了这寺院里最独特的一道景。
树上挂了许多红色的绸缎带子,带子下面系着形状大小各异的木牌,许愿用的。
佛寺广结善缘,从不会将穷苦潦倒者拒之门外,可贵人们能让方丈师父为他讲经,穷人们却只能求一方木牌挂在这里,还有更穷的,连这木牌都是自己做的。
季安只稍稍比最穷的那些香客好一点点,他攒了两年的银钱,珍而重之地求了一方木牌悄悄挂在这树上,祈愿却很简单朴素,希望辛弛事事如意,时时顺遂。他回忆自己当时终于攒足了银子时候的欢欣雀跃,如今只剩下一嘴苦味,和怎么也忘不掉的、腿根位置传来的疼。
周遭来来往往许多人,有年轻夫妻来求子嗣的,有秀才来求功名的,也有满心愁苦来求自己或是亲人的病快些好的。
只有一位夫人,宴淮同季安他们过来的时候便立在树下,仰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在宴淮他们走过来的时候忽然一抬手,将树上一个木牌拽了下来,丢给身侧的婢女:“烧了吧。”
婢女站在一边瑟瑟看着她,小声劝:“夫人……”
宴淮认出来,这是知府那位爱妾,这才想明白刚刚为何会在方丈的禅房闻到女子用的脂粉香气,看来之前让方丈闭门接待的,便是这一位贵人。
章华却没看见宴淮,只是敛了衣袖,露出来一个很难看的笑,说:“回府老爷问起,就说今日陪我去看了珠钗,不用提来这里的事。”
婢女拿着那块木牌,像是拿了块刚从火堆里扒出来的地瓜,烫手得紧。
这是老爷亲手挂上去,求与夫人和睦恩爱,她哪里敢真的给烧了,可她伺候夫人两年,知道夫人性子烈得很,又不敢真的忤逆。
章华却已经迈步往外走了,走得毫不犹豫,潇洒落拓,一身裙装钗环,却像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季安有样学样,也仰头去看那古树,趁着宴淮和藿香不注意,将曾经自己亲手系上去的木牌拽了下来,紧紧抓着藏在了袖子中。
——他也要将这木牌砸了毁了烧了,再努力攒银子,为宴淮求一个更贵重、更灵验的福牌。
宴淮才是他的少爷,是他的主子,但又更像他的爹爹,他的老师,他的兄长,像一切他贫瘠的认知中,会保护他的人。
第27章
作者有话说:谢谢各位老板的海星~~ 【高亮】明天要出差,可能一整天都要在路上折腾,请假一天,后天再来更新~~(ー `′ ー)
从寺庙回来,季安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总怕辛家的人已经发现了他的下落,真的找上门来。
而实际上,辛弛也的确已经知道了消失多日的季安在宴淮府上。
季安砸的那一下其实并不算重,他三日没有进食,力气实在是没有多少,辛弛昏过去也只是因为喝醉了酒。
待到翠禾发现他,惊叫一声把守夜的人惊动了,辛府上下全得知了这事儿,匆匆忙忙请了大夫来,处理了伤处,又开了药,便已经没有大碍。
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全都吃了挂落,一屋子人守着辛弛,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老夫人上了岁数守不住了,辛老爷和辛夫人也得去休息,留下翠禾和齐三守夜伺候,院儿里才算清净下来。
辛弛前一天一直在休息,到了这会儿反倒睡意不足,他头上的伤隐隐的疼,睡到半夜终于忍不住,下意识叫人:“季安。”
叫了三四声没有回应,倒是把自己叫得睡意消散,才想起来,季安现在下落不明。
外头齐三睡得死沉沉的,辛弛只好又换叫翠禾。这个倒是一叫就来了,翠禾毕竟是在夫人身边伺候那么久的人,不至于连夜里叫她都听不见:“少爷,怎么了?”
辛弛口气很差:“叫大夫,头疼。”
然而头上有伤,疼是正常的,且这深更半夜的,便是折腾了许多人起来去寻大夫,也得好大功夫才能将大夫请来,翠禾好性子地央哄他:“少爷且忍忍,大夫走前留了伤药,我去给少爷拿。”
忙活了一天,翠禾也困得七荤八素,涂药的时候眼睛都要睁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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