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峦被扬起的尘土,呛得捂嘴咳嗽几声,待回神去看是, 祁暮耀已经提着灯,走了进去。
这应当才是吴氏当年所居的卧房,对门处不过三四步外,便是架落了尘的屏风,汪峦拍拍祁沉笙的手臂, 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
祁沉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还是照做了,但手臂还是揽护在汪峦的腰上, 才许他提着灯去细瞧那屏风。
只见它木架中所裱的,乃是一方织物,上面丝线交错成的应为热热闹闹的“百子聚福”纹样。
大约是因着时候久远,又无人打理, 旁的还好说,唯有那织物上的百子,原本白净的脸, 此刻已被尘土覆染成了死灰般的颜色, 透着种种说不出的诡异。
如此倒不像是百子聚福了, 反像是百子举丧。
这般想着,汪峦再看那屏风时, 便觉耳畔传来纷乱嘈杂的哀乐,百十个幼童,或哭或笑地参杂其中,仿佛整架屏风都活了过来。
可……这是要给谁办丧事呢?
汪峦的眼眸中,渐渐升起了难以融释的迷茫, 他好像已经被拖拽入屏风中,身边挤满了哭笑的孩子,他们个个面色土灰,早已死去多时,双眼浑浊而干涸,身上却还穿着金红色的喜衣。
汪峦被推挤在其间,动也动不了,只能随着小儿群们走着,走着,走着……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只通体漆黑的棺材。
到了--无端地,汪峦在心中对自己说到。
身边的幼童们不再拥挤,而是都静立在原地,像一具具站立的尸体,脸上却还是挂着似哭的笑容。
而汪峦也终于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愿,向那口高大的棺材走去。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棺材边,踮起了脚想要看看里面究竟躺了谁,可这棺材却扣着厚重的盖子,汪峦只能用尽全力,双手使劲推。
棺材被推开了一条小缝,而围聚在棺材四周的幼童们,也齐刷刷地向着他迈进一步。
可汪峦却像是看不到似的,继续用力地推着棺材盖,让那漆黑的缝隙又扩大了几分,尸体般的幼童们,也再次迈步上前,几乎将整个棺材都围拢起来。
快了,就快要开了,汪峦的双眼紧紧地注视着手下的棺材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着。
谁知那棺材盖却骤然一松,在他大力的推动下,豁然完全打开,汪峦身子一晃,本就不稳,不料那些围聚而来的幼童们,却顿时一拥而上,干枯的小手杂乱地将汪峦向棺材中推去。
汪峦终于在最后的瞬间,恢复了清明,可惜已经太晚了,他整个人无法抗拒地跌了下去--
巨大的恐惧从心中涌起,他并不能看清棺材中究竟躺着什么人,又或者……它本就是空的,是为他准备的。
可下一刻他却感觉到,自己跌入的,是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汪峦不敢置信地睁开双眼,看到的竟是祁沉笙若含笑意的面容,灰色的残目冰冷地睨着他的身后,转而又温柔地望向他,明明没有半点神光,在汪峦心中却胜过了万千。
“九哥真是,要我时时刻刻都紧看着才行。”
先经险境,如今又乍然放松,汪峦只觉半分力气都没了,眷眷地靠在祁沉笙肩上,鼻间尽是对方的气息,半晌后才说道:“那不若……还是按你说的,回去给我打只金笼吧。”
祁沉笙似是又笑了声,伸手捂住了汪峦的眼睛:“九哥能这样想,我很是高兴--”
汪峦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祁沉笙的话语落后能,他就听到身边又响起了幼童的哭笑声,祁沉笙抱着他似乎快速地穿行而过,片刻后连那些纷杂的哭笑声也消失了,周遭变得安静起来,只能听见有人在前方低语。
“五哥……你慢些,小心些……”
祁沉笙的手松开了,汪峦重新睁开了眼睛,看到的仍是那架绣着百子聚福的屏风,祁望祥与祁暮耀已经绕过这里,去了前头。
“嘘--”汪峦刚想开口,祁沉笙却抵住他的唇,轻轻摇了下头。
汪峦随即垂下了眼眸,指尖摩挲过那枚微微发热的绛石戒指,重新靠回到祁沉笙怀里,全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二哥,你们在做什么?”这时候,望祥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丝恐惧与担忧。
“没什么,”祁沉笙抱着汪峦,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语气淡淡地解释道:“九哥的身子不太舒服,我刚刚在给他喂药。”
望祥又说了些什么,汪峦也没怎么听清,侧目看向屏风后的房间。
这应当只是个外间,并不怎么大,几张桌椅虽没有残坏,但也落满了灰尘,靠墙又放了三五个立柜,祁暮耀已经过去,一一打开了,但里面要么是空的,要么只放了些寻常的衣物被褥。
整个外间没有窗户,正前方却有一道厚重的帐帘,帐帘之后应当才是那位吴氏的卧房。房间中不知何处,又传来了阵阵冷风,但那帐帘却纹丝不动,只是诡秘地透着,来自窗外的,猩红色的光。
帐帘好似故意地,在等待人走上前去,将它拉开,好放出那张着血口的婴儿。
仿佛是为了应景,房间中再次响起了鬼婴的啼哭声,它在嘲弄着、期待着自己的下一个猎物。
“你在哪!出来啊!”祁暮耀的怒气与哀怨被激起,他挥动着手中的棍子,在房间中大吼着。
可说来也怪,这次他们始终无法分辨出,鬼婴的哭声究竟是从屏风后,还是帐帘后传来的。
祁暮耀再也无法忍耐了,他一棍子掀开了那透着猩红光的帐帘,在望祥的惊呼阻拦声中,冲了进去。
而祁沉笙则与汪峦对视着,他们选择重新走向那架屏风。
鬼婴的哭声还在继续,而本就并不厚重的屏风上,也渐渐透出了一个人影。
脚步声随之而来,汪峦微微皱眉,而祁沉笙则是用没有抱着他的那只手,举起了绅士杖。
就在脚步声即将靠近屏风的刹那,祁沉笙的绅士杖抢先挥出,将屏风骤然打得倒向一侧--
鬼婴的哭声停了,翻到的屏风后,露出了祁尚汶满是冷汗的脸,他似乎也是被刚刚那下吓到了,整个人都在微微地发抖。喉咙微动,反复吞咽了几次后,才发出声音:“二哥……是我。”
祁沉笙微微颦眉,也没有太过意外,低声问他:“你怎么上来了?”
汪峦跟着看向祁尚汶,见他张张口,再不见之前与祁沉笙斗气那股子劲儿了,又缓了一会后才说道:“我,我是来找你们帮忙的。”
“如茜被表哥拉走后,我就去追……可谁知道,明明就那么块地方,转眼就找不到人了。”
“我怕他们出事,就想着先上来找你们,想想法子。”
祁暮耀在里面没发现什么,又听到屏风这边的动静,就带着祁望祥也走了过来。
祁尚汶还在说着,这位昔日里高心气儿的祁家四少爷,终于在令人恐惧的黑暗中,寻找亲妹的焦急下,被磨得软了性子。
祁沉笙倒是没说话,但看着神色确实在考量着,终于又过了一会子,他才说道:“罢了,到底都是姓个祁,我且与你下去寻上一寻。”
汪峦用眼睛余光看了看祁沉笙的神情,暗自定定心思,转而就听到祁尚汶露着欣喜的声音:“好,好……以往有事是我对不住你,只要二哥帮我找到如茜,我定然,定然……”
祁尚汶边说着,便要转身往楼下走去,可他那句“定然”还未说完,便见黑乎乎的一团影儿从头顶掉了下来。
祁尚汶下意识地后退避闪,可那黑影儿已然死死地扒在他的脖子上--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整座小楼,鲜血红红绸般迸射而出,喷满了半个墙面。
祁沉笙护着汪峦快步向前,却见祁尚汶虽然仍旧站在原地,但身体一动不动,彻底没了动静。
祁暮耀手中的棍子,握都握不住了,他干脆扔在了地上,伸手抹了一把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祁尚汶的身后,而后缓缓举起还在发抖的手,搭在了祁尚汶的肩膀上。
祁尚汶的身体,几乎是应声而倒,好无声息地砸在满是鲜血色地上,脖颈上被撕开了一指多宽的伤口,什么血管气管被一齐撕碎,糊满了红血。
这是第三个,今晚第三个死去的祁家人。
第77章 怨婴影(二三) 祁暮耀,倒了下去。……
一片流金的碎羽, 在无人察觉处,黯然飘落。
没有任何声音,在四人之间, 只剩下长久的沉默。
死亡来临的太过突然,又或者来临得太过频繁,以至于他们都不知应以何种面目来再次面对。
许久之后,祁沉笙的手杖,沉闷地落到了地板上, 他垂眸看过祁尚汶的尸体,然后转身扯下了房间中的布帘,盖在了他的身上, 尽量遮掩过凉透的血迹。
他同样没有说话,也尽可能地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直到这些事做完,才开口说道:“大家都累了, 先休息一下吧。”
没有人出声异议,就连刚刚还沉浸在悲伤与愤怒中的祁暮耀,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默默地跟在祁沉笙的身后, 看着他揽抱着汪峦, 走回了房间之中,那架翻到的屏风之后, 寻了把椅子,坐下来。
到了这种时候,恐惧反而已经麻木,更多地是疲惫,开始翻涌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祁暮耀甚至想要, 如果可以一头睡过去,那可就太好了,说不定醒来时,还会发现这一切只是场噩梦。
可惜,他毫无睡意。
汪峦也觉得,心口似乎压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来源于这楼中仿若无法逃离的黑暗,来源于此刻的沉默。
于是他轻咳了几声,攥住了祁沉笙的衣袖,祁沉笙随即侧目过来,伸手将他往怀中揽揽,而后试探地抵上他的额头。
“九哥,你发烧了。”
低低的言语,伴随着体温传递,汪峦只觉得胸肺间确实灼热得难受,相反从祁沉笙的身上,却能感觉到丝丝凉意,于是便沉沉地将额头埋在了他的颈边。
而另一边,祁望祥的情况也不太好,不同于汪峦的重病缠身,他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平时能够出门转转,已是不错。
今晚所历经之事,他的身体几乎已是强弩之末,眼看着连椅子都要坐不住了。
四人之中,到底是祁暮耀与他交往还算多些,又刚刚失去了妹妹,如今对这个虽不是同父同母的弟弟,也存了几分关切。
“你如何了……还能撑得住吗?”
祁望祥勉力笑笑,在手提电灯的光下,他的脸几乎已呈出灰白之色,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去。
“我还好……五哥不必担心。”
祁暮耀眼睛又红了起来,他看得出若再无法从这里脱身,即便没有鬼婴袭击,这个弟弟也撑不了多久了。
“我从小就是这样的,真的没什么,歇一会……一会就好了。”祁望祥憔悴的脸上,勉力挤出些许笑意,像是在尽力得安抚着兄长。
祁暮耀实在忍不住,抹了把眼睛,转过头去,不知怎么地许多回忆就这么翻涌起来:“是啊,你从小就是这样,常常生病。”
“兄弟里头,明明是咱们两个年纪最近……小时候,我不懂事,总想带着如蓉如茉去找你玩。”
“直到五六岁那次,你病得太厉害了,我接连去找了你好多次,大半个月连面都见不上,只听见三婶婶偷偷的哭,才知道……你的身体原是和我们不一样的。”
“这些年,好容易大家都好了,二哥也回来了,可没想到——”
说到这里,祁暮耀又不住地抹起眼泪来。
汪峦此刻已经烧得有些昏沉了,还是不忍去看祁暮耀的模样。
死者不可追,而于生者,也是莫大的残忍。
“暮耀……今年多大了?”他忍着咳喘,轻轻地在祁沉笙的耳边问道。
“过了生日,就十七了。”祁沉笙自然明白汪峦所想,对于这个弟弟,他也是有诸多叹息。
想来日后,即便他们能从这楼中出去,对于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而言,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四人又在吴氏的房间中,休整了片刻,鬼婴的声音一直没有再次出现。而等到要再次起身时,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决定往楼下走去。
“总归,是答应了他的事。”路过那片被盖住的血迹,祁沉笙再次垂眸,隔着帘幕看向祁尚汶的尸体:“去找找如茜吧。”
汪峦到底顾念着祁沉笙后背的伤,并没有让他继续抱着,只是半靠在他的身上借力。祁沉笙刚开始时还不愿,但还是没有纠缠过汪峦的坚持,只好同意了,小心地揽护着人前行。
沉闷的脚步声,在木质的楼梯上响起,他们犹如一步步降临深渊般,向楼下走去。
只是他们还未走到如茜和邱表哥消失的一楼,便又听到了鬼婴的哭泣声,还夹杂着如茜的哭声。
四人心中暗道不好,脚下的步子更是匆忙,祁暮耀更是走在最前方,作为一个兄长,他已经失去了妹妹如蓉。祁尚汶的嘱托,无形之中成了他心中的一丝替赎,牵引着他向下冲去。
变故几乎是在刹那间生出的,祁暮耀只觉脚下一空,那腐朽的楼梯竟是毫无征兆地,再次塌陷了。
他甚至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身后的人,就那样坠落下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离祁暮耀最近的望祥,也只是眨眼的工夫,便也跟着没了踪影,汪峦与祁沉笙迅速意识到不对,他们下意识地后退,却不料也来不及了,只是刹那的混乱下,汪峦也根本不知究竟自己是怎么,从祁沉笙的臂弯间脱出,也自楼梯上掉了下去--
“九哥--”
汪峦似乎听到了祁沉笙的惊呼声,但也还未能回应什么。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可算结结实实地摔落在地,膝盖与手臂首当其冲地仿佛碎裂开来,痛得他蜷缩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复了知觉。
手中的提灯早已不知掉到了哪里,眼前所见是一片彻底的漆黑。汪峦试探着从地上撑坐起来,手臂还好些,虽然还是痛,但到底还能屈伸。
可腿上却疼得他动也不能动,想来当真是伤到了筋骨。
“沉笙……”他低低地唤了一声,但四下却并没有传来祁沉笙回应的声音,想来即便祁沉笙跟着一起跳了下来,也未必落到了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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