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脆响,仿若破碎的灵魂般,血镜之上泛起细密的裂痕,而那些裂痕很快便蔓延开来,纷纷坠落而下,露出了空洞的缝隙。
血色的雀鸟毫不犹豫地,任凭那参差的镜片划破它的羽翼,冲入了血镜的裂痕中。
梧桐树叶,还在无休无止地落下,幻境中的“汪峦”已经举起了锋利的尖刀,抵在了祁沉笙的面前。可是他的身体却如镜面般,眨眼间便布满了裂痕。
过往的记忆终于突破的幻境的束缚,汹涌地回荡在祁沉笙的意识间,他猛地睁开了双眼,年轻的面容仿若被腐蚀般,现出了深深的疤痕与灰色的残目。
他一把推开了怀中“汪峦”,细长的绅士杖乍然出现在手中,梧桐落叶在他们之间洋洋洒洒,但还是阻挡不了,那锋利的杖尖挥向那虚幻的身影。
“汪峦”随着血镜不断破碎,他目含哀凄地望着祁沉笙,似乎希望这样打动他。可此刻看着眼前一模一样的面容,祁沉笙的心中却只剩下无尽的痛恨。
他毫不留情地将绅士杖敲向地面,霎时间苍鹰展开巨翼自他的身后呼啸而出,掀起狂骤的飓风。
暗色的羽翼与飞扬的梧桐叶混杂着,遮天蔽日而起,将眼前的身影与破裂的血镜,席卷为再不成形的碎片,洋洋洒洒地飘散下来。
最后,在落地的瞬间,化为一撮齑粉--
飓风渐渐休止了,那些灿灿的落叶却并没有消失,反而被微弱的力量留了下来,再次漫漫铺洒在地面,遮掩住了那些惨烈的血迹。
随着梧桐叶一同坠下的,还有那自镜碎后,便盘旋于半空中的金丝雀鸟。
它也拖着碎金染红的长羽,慢慢地,慢慢地随着光芒散去,重新化出了汪峦的身体,然后盈盈地向祁沉笙怀中落去。
“九哥!”祁沉笙纵身而起,抢先几步将汪峦稳稳地接入怀中,却发觉他变得那样的轻,仿佛只是抱住了一团虚虚的光影。
他被困在镜中时,并不能完全感知到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就在接住汪峦的刹那,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腾而出,令他用双臂将汪峦搂得更紧。
汪峦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他浑身都残余着淡淡的流金光芒,不仅不见一丝伤痕,甚至美好得恰如当年初见时的模样。
“沉笙……”他低声轻唤着,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怎么回事,”祁沉笙终于确定了心中的那丝不安,他发现汪峦还在用着金丝雀,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汪峦想要让他看见的幻象,他紧紧抱着汪峦的身体,想要扯去金丝雀的力量:“九哥,你在做什么?”
“不……”汪峦无力地握住了祁沉笙的手,在他的怀中摇了摇头,却已经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只是仍旧不舍得唤了声:“沉笙……”
“九哥,你--”祁沉笙心中越发着急,刚想继续问下去,却发觉自己被汪峦握住的手上,仿佛沾染了什么液体。
他睁大了眼睛,低头目光直直地望向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汪峦的手依旧盈着光芒,干净而白皙。而他的手上,却沾满了鲜红的血。
不,不止是手,他所拥抱着汪峦的每一处,都已经被鲜血所浸透。
那一刻,彻骨的恐慌笼罩了他,祁沉笙无法也根本不敢去想象,那虚幻的光影下,怀中人的身体,究竟伤成了何种模样!
“沉笙……”
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祁沉笙几乎慌乱的应答着,话语间失去了所有的伦次:“九哥!”
“我,我这就带你走,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我们很快就能到家了--”
第133章 终局(八) “你又何苦用那人间情爱束……
祁沉笙还在撕心裂肺地呼唤着什么, 可汪峦却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了。
拥着怀抱带着几乎哀求的意味,明明是那样的炙|热, 但无法阻挡仅存的血液,从他的身体中蔓延而出,汪峦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变得冰凉。
他想要再看祁沉笙一眼,或是再与他说些什么,可惜终究是不能了。
忽而, 像是到了某个不需言说的时刻,汪峦乍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如风中残叶一般轻盈。
他缓缓地, 像是被什么牵动着,去往未知的地方。
汪峦并不想要就此顺从,尽管已经知晓注定到来的死亡,但祁沉笙还在这里, 他怎么舍得离开。
可他却又无奈,自己实在是太轻太轻了,轻得都飘了起来, 飘出祁沉笙的怀抱, 飘离这黑暗的地下室, 飘向缀满星辰的夜空。
就在某一时某一刻,汪峦感觉自己离那些星子, 是那样得近。它们仿佛尽然环绕在他的身畔,只要汪峦一伸手,就能摸到每一颗所发出的光芒。
而他却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被牵引着,继续向前走去, 走向那星空的深处,仿佛已化身为这茫茫天幕中,最为渺小的尘沙。
在这无穷无尽行途中,汪峦逐渐地开始迷茫,他记不得自己从何处而来,更不知要去往何处,甚至忘记了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时候,遥远的彼方亮起了一片光芒,不同于星辰的碎碎点点,那是十分柔和又浩大的,仿佛在这暗夜天幕之中,那里才是唯一的归处。
汪峦遵从着牵引,已然抛去了所有,放任自己向那片光芒飘去,融入其中。
直至此时,汪峦才得以看清,那亮光源处竟生长这一株巨树。
那是一株凡世间绝不曾有的银桂树,白银为枝,万千玉质的叶子盈着烨烨光华,缀满其间。
汪峦不知怎地,倏尔便来到了树下,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交错蜿蜒的枝干,根本看不到树梢的尾端所在。
而巨树洒下的光芒,让他沐浴其中,迷茫而飘忽难安的心神,骤然便找到了归属,冥冥之中像是在提醒着他--自己应是属于这里的。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树冠深处传来,仿佛是神明的谕告。
“你来了--”
汪峦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惊讶,此刻在巨树的光华中,他的心中早已满是平静。所以他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是谁?”
冷清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如银树白光般圣洁:
“我,是来接你入月城的人。”
月城……汪峦喃喃着,反复念着这两个字,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过,但又确乎想不起来了:“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这世上,真正的极乐之地,”那声音笑了起来,而后又徐徐地,浸入人心地说道:“也是你终将去往的地方。”
“我终将去往的地方……”汪峦的思绪此刻也是轻虚的,似乎很难思考些什么,所以只能不断地重复着。
这听起来是那样的吸引人,像是给了他这个在夜幕星辰间游荡了太久的孤单旅者,抛出了最为渴望的归宿。
谁知汪峦却摇了摇头:“可我好像……不想去那里。”
“不想去?”冷清的声音像是听到了笑话,树枝间的万千玉叶也娑娑,“为什么不想?”
“你已无处可去,只能去往那里,也只属于那里。”
汪峦迟疑着,他下意识地在认同那声音说的话,他确实无处可去,如果离开了这里,便只能继续在无人的星空中飘荡,永恒的流浪。
可他的心底,却又生出了其他的声音。
“九哥--”
那是谁在叫他?
汪峦望着银桂树的光芒,空空的眼眸中,忽然流下眼泪。
他回过身子,四下张望寻找,那个声音似乎就回荡在某处,黑夜的漫天星辰之中。
“来吧。”这时,银桂树的光突然更亮了几分,将那些星光都遮盖过去,冷清的声音催促道:“时间到了,你该随我走了。”
可是汪峦没有动,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便坚定了心中的所想。
他不能走……他还要等一个人。
即使流浪于无尽的黑暗,忘记了所有,甚至放弃最后的归处,他也要等。
“你真的不走?”这时,隐匿于树冠中的声音,也察觉到了汪峦的选择,不满地发问道。
汪峦张张口,“不走”二字已然到了唇边,却被一阵突然而起的剧烈震荡打断了。
银桂树的光芒之外,夜幕中分散于天际的群星明亮异常,一颗颗宛如要燃烧起来,在震动之中颤抖着,远处甚至已有三两颗,摇摇坠落,只留下仿若划破黑暗的长长残尾。
汪峦也几乎无法站立,他轻飘飘地随震逐流,勉强想要依附于银桂树,却生怕会因此被送入月城,勉力远离躲开了。
可那震动却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什么孽祸,要搅乱这方天地。就连那宏壮的巨树都难以抵御了,一片片晶莹剔透的玉叶,带着细碎的银色树枝,凌乱地掉落下来。随着清脆的声响,碎为一地透明,又很快消散了。
“放肆!”树冠中的声音不复之前的冷清,爆发出骇人的愤怒,可这话刚落音,作乱之人便如刻意般,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细长的杖影擦过光华,却狠厉又决绝得毫不留情,竟生生劈下了巨树一簇庞杂的枝干。
失去了连接的银枝,顿时轰然坠下,眼看着就要砸到汪峦的身上。
汪峦却觉身上一紧,霎时间眼前便只剩下疾疾变化的星光,银色的树枝在他的身后坠落,而他却已陷入到一个,几乎禁锢的怀抱中。
“九哥,我终于,抓到你了。”
那样熟悉的话语,在汪峦的心神上,仿若烟花般绽放。
秦城深埋在梧桐树叶下的年少炙|热的浓情与背叛,小洋楼里名为惩罚的爱囚,斯戈尔教堂中的钢琴声伴着致命的酒香……
一切的一切,被漫长黑夜所抹去的记忆,在那一刻终于被重新唤醒,汪峦抬眸望向抱着自己的人,望着他面容上深深的疤痕,还有已经化为赤色的残目,低低地唤道:“沉笙--”
“你来了。”
这样纤弱的,几乎要被吹散的声音,却引来祁沉笙发疯似的回应。
他不管那仍在剧烈震荡的星空与他们身畔坠下的枝叶,手臂死死扣住汪峦的身子,然后猛烈地吻上了汪峦的唇。
那是经历过失去后的占有,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无法忽略的绝望恐慌,他疯狂地掠夺着汪峦的每一丝气息,唇舌侵入到所有能够抵达的柔软。
不够……还是不够……!
祁沉笙的残目越发猩红,几乎连呼吸的空隙都不愿留下,不住地向汪峦索取更多,将他彻底揉入到自己的怀抱中。
汪峦没有丝毫的反抗,他根本不敢想象,当金丝雀的幻象随着他的死亡消散后,祁沉笙抱着自己残破的尸体,究竟会是怎样的心情。
内心的愧疚与分别的不舍,让他恨不得倾尽所有,去迎合祁沉笙的缠吻,哪怕能给对方分毫安抚也好。
汪峦的配合确实稍稍抚平了祁沉笙心中的哀惧,直到四周剧烈的震荡终于停止,两人才堪堪停歇下来,但仍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这时,树冠深处传来了压抑着愤怒的冷笑:“祁家孽子,百年来从未有人敢如此!”
祁沉笙却是半点不惧,他紧揽着汪峦的腰身,抬头轻蔑地看向巨树:“小辈也未曾听说,那月城中有窃魂骗魄之徒。”
“住口!”那声音似乎被祁沉笙刺激得气到了极点,又像是被戳中了心虚之处,怒声掩饰道:“本君只觉此魂颇有机缘,还是看在你们祁家的面子上,才亲自出手引渡。”
“哦,是吗?”祁沉笙的嘴角也上扬起来,残目之中尽是藏不住的戾气。
那声音继续蛊惑般说道:“此之一去,他便可于城中担当月使之位,半分不逊于尘世的星监。”
“你又何苦用那人间情爱束缚于他?”
祁沉笙听罢,残目之中将将褪去的猩红,顿时又重了几分,咬紧的齿间字字说道:“我偏要如此。”
汪峦在祁沉笙的怀中,自然能够感知到他情绪的波动,这般立刻心道不妙,主动伸出双臂,攀上了祁沉笙的肩膀,顺从地倚在他的身上,软声哄道:“沉笙放心……我才不想去做什么月使呢,我只想快些跟你回去。”
他灵雀似的眼眸微垂,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凑到祁沉笙的耳畔窃窃道:“当真给我打只金笼好不好?将我锁进去,只有你才能进得来……”
祁沉笙的呼吸一窒,抱着汪峦的手又紧了紧,目光却渐渐安定下来。
可藏在树冠中的声音却又冷笑起来,讥讽地说道:“到底是目光短浅,竟这般作践自己。”
“你想跟他回去?就凭这般样子回去?”
说完,树间又降下一道光华,其间恍然映现出汪峦死前的模样。
“容颜尽毁,身体残瘫,回去了又能如何?不过是白白受那几十载的苦。”
“那疯女人说得倒是不错,久病床前尚无孝子,更不用说你只是他的情人,色衰爱驰转眼即至,到时候本君可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第134章 终局(九) “沉笙,我回来了。”……
他的额上是几乎深可见骨的创口, 被黑袍人压在地上的侧脸,杂乱地布满了划痕,将原本绝美的面容毁了个干净。身上的衣衫尽被鲜血所浸透, 虽说略有遮掩,但仍能看到腰背处,那不自然的塌陷。更不用说,还有那双血肉模糊得看不出形状的手……
种种看来,确实是丑陋又凄惨。
汪峦刚要说什么, 眼睛却被祁沉笙捂住了,温暖的怀抱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耳畔随即感受到祁沉笙的气息。
“九哥, 别看。”
汪峦没有拿开祁沉笙的手,就这样被他遮着双眼,稍稍侧身仰头像是在望着他:“好,我不看……但是沉笙都已经看到了吧?”
祁沉笙没有说话, 他低头看向被他紧紧拥在怀中的汪峦。
何止是看到了,当金丝雀的光芒彻底消散后,他自虐般看过汪峦身上的所有伤口, 一遍又一遍地, 亲吻着他冰冷的额头, 抚摸过他伤痕累累的侧脸,死死抱着他骨骼破碎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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