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自己的轻狂, 带着汪峦来赴这场险境,更恨自己无能,深陷往日的幻象中,让他的九哥独自承受这等折磨痛苦。
汪峦此刻看不见祁沉笙的神情,但只要稍稍靠近他的胸膛, 就能听到那一下又一下有力的心跳,每一下都带着无法舒解的自责与悔恨。
他未被遮住的半张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而后伸出双手,去捧住祁沉笙的脸,而后又划向他皱紧的眉间。
“沉笙,”汪峦轻轻地开口,像是说与那银桂树中的人听,又像是单纯地想要从对方口中,得来答案:“你可会嫌我容颜尽毁?”
“不会。”祁沉笙拥着汪峦的手臂骤然收紧,话语中没有半分犹疑。
“那你可会嫌我身体残瘫?”汪峦继续笑着,问了下去。
“不会。”祁沉笙低头吻上了汪峦的额,依旧是那般无比珍视的模样,唯将锋利的目光,留给不远处那溢着银光的巨树。
“呵,”银桂树中藏匿的声音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他说你就信了?”
“我信,”汪峦的话语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缓缓牵下祁沉笙遮在他眼前的手,无比坚定地望向巨树:“他说的话,我便信。”
银桂树中的声音没有再响起,祁沉笙拥着汪峦,与他一起站立在树下,细长的绅士杖紧握于手中,蛰伏着随时准备化为利刃,将汪峦强行从这里带走。
但一切似乎都因汪峦的回答,而画上了休止符,许久之后巨树中才又一次传来声音。
“痴子,你既这么选了,我月城也不是上赶着要人的。”
“只是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汪峦听罢,只觉心中放松几分,祁沉笙却依旧环着他的身子,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重之又重地说道:“我不会让九哥后悔的。”
汪峦笑了起来,银桂树中再次传来冷冷地不屑声:“既然如此,本君这便走了--”
说完,那银桂树的光华便暗了下去,夜幕中四周的星芒,也随之仿若要离去。
但就在这时候,祁沉笙的绅士杖却乍然落地,敲出不容忽视的声响与步步紧逼的威势:“且慢。”
“小辈还有一事,想要讨教月城来的贵君。”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银桂树中的声音又含上怒意,泛着银光的树枝也越发刺眼,酝酿着攻击的意味:“不过是个星监罢了,也敢向本君问话!”
祁沉笙却对他的威吓视若无睹,一手揽着汪峦,一手敲击着绅士杖,淡淡地说道:“自然不敢向贵君问话,小辈也说过了,只是请教而已,想来贵君不会那般吝啬。”
他也不管巨树中的声音答不答话,只由着脾气直接问了出来:“您是月城来的贵君,想来对凡间之事,也是了如指掌的。”
“那黑袍人勾结手下,几年来造出执妖百余数,不知贵君是否知晓?”
这话说是求教,实际意味已接近指责。
那银桂树中的声音听后,忽然笑了起来,满枝的玉叶也跟着颤颤发出声响。
“祁家小子,你这话问得着实好笑。”
“那凡间的执妖本就由尔等星监管控,与我月城何干?再者--”
“执妖越多,月城之势便越盛,本君又为何要插手?”
祁沉笙残目之中厌戾更重,但终究是忍耐下来,他多余问这一句本就不是为了与谁撕破脸,只不过想知道那高高在上的月城,究竟有没有在这件事上推波助澜。
“更何况--”银桂树中的声音知道自己终于扳回一局,不禁带上了几分恶劣的玩味:“造得此事之人,本就是心甘情愿。”
“你也好,祁缪也好,非要多事阻拦……”
话说至此,汪峦心中一动,祁沉笙手中的绅士杖握得越发紧,压着声音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银桂树中的声音忽而便飘远了,连带那满树的光华,也渐渐黯淡了下去:“且自个去猜吧,本君从不说诳言……”
汪峦心思流转着,这银桂树中的声音想来根本不屑与他们说谎,可若是真的那句“心甘情愿”倒还勉强说得通,那为何祁缪还想要阻止?
当年杨玲文的事,难道不是他一手促成的吗?
新的疑问再次出现了,但如今却并不是求解的时候,随着那声音的离去,眼前的巨树与星空,也渐渐地消失了。
汪峦感觉自己的身体又变得轻盈起来,像是随时会飘散般,他忙挽住祁沉笙的手臂:“沉笙,我--”
“没事的,”祁沉笙将汪峦环得更紧,让怀中人稍稍安心些,而后吻着他的眼眸说道:“九哥别怕,闭上眼睛就好。”
“我们要回去了……”
汪峦还是有些惴惴,但相信着祁沉笙的话,顺从地闭上眼睛将脸埋入了对方的肩头:“那回去后,沉笙记得叫我。”
“放心吧九哥,很快就到了。”尽管魂魄没有任何的味道,但祁沉笙还是贪恋地闻着汪峦的发丝,手中的绅士杖陡然握紧,残目冰冷地睁开,看向那漫漫的,逐渐消失的星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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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峦并不知祁沉笙究竟做了什么,他只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却始终被祁沉笙抱着,在天地剧烈的震动间穿梭。
他好似听到了苍鹰的叫声,也听到了星坠的破碎,可最为清晰的,却是祁沉笙胸膛中,那令他沉迷的心跳。
终于当一切混乱与震动停止时,祁沉笙才稍稍放开了他,在他的耳边轻声唤道:“九哥,醒醒吧。”
汪峦在祁沉笙的声音中睁开双眼,发现他们真的已经回到了大盛剧院的地下,黑袍人早已趁乱逃走了,地上由人眼制成的亢宿星阵也被毁去,取而代之的,是祁沉笙召唤而出的真正星宿。
前三颗星光一如今往的明亮,唯有未曾定下执妖的第四颗星子,只是盈着淡淡的光华,照亮了--汪峦的尸体。
其实这样的结果,无论是汪峦还是祁沉笙,都已有准备。早在得知汪峦身患肺痨时,祁沉笙便决定了间亢宿最后的星位留给他。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九哥,来吧。”祁沉笙松开了环在汪峦腰上的臂,冲他伸出了手,隐去了所有的狠厉,只剩下温柔的眷恋:“我带你过去。”
汪峦深深地呼了口气,尽管他现在可能并不需要呼吸,而后将手郑重地放到了祁沉笙的手上,点点头:“好。”
随着两人的步子,地上亢宿的星阵也越发明亮,汪峦就这样跟在祁沉笙的身边,一步步地踏着星光,走到了自己的尸体前。
“真的不好看了,”汪峦并没有着急回到自己的身体中,而是垂眸打量着,喃喃地对祁沉笙说道:“以后照顾起来,大约会很麻烦吧?”
祁沉笙从身后抱住了汪峦,嗓音压抑着深沉的痛苦,但还是宽慰他:“不麻烦的。”
“这次九哥是真的离不开我了……以后我每天都陪着你,九哥想去哪里,我就抱你去哪里。”
汪峦淡淡地笑了,他侧身主动吻上了祁沉笙的脸,然后轻轻地说道:“那,我去了。”
祁沉笙点点头,不舍地慢慢松开了拥着汪峦的手,然后重新握住了绅士杖。
汪峦就在祁沉笙的注视下,走向了自己的尸体,随着他的靠近,亢宿的最后一颗星星,也越来越明亮,柔和的光晕仿佛含着祁沉笙的爱意,笼罩住了他。
汪峦就在这光芒中,俯下身来,抚摸上自己满是伤痕的面容,而后随着一声叹息,他的身影在刹那间消散,化为点点碎光回归到地上的尸体中。
但这一切并没有结束,祁沉笙握着绅士杖的手反而越发紧张,汪峦实际已经死去,而如今召唤回来的他虽然可以回到身体中,但实际已经是执妖了。
作为执妖他会演化出新的形态,拥有新的力量,而这些即使是祁沉笙,也不能确定会是什么。
汪峦并没有想那么多,此刻的他只能顺从,在那星光中不断地消散而又凝聚,他感觉自己似乎真的又重新回到了身体中。
他能够感觉得到身体上每一处的伤口,但那些伤口却并没有给他带来疼痛,反而像是什么在吸引着他。
他试着将意识丝丝缕缕地附着上去,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本能地觉得需要这样,可以这样……
而就在此时,站在星光外的祁沉笙,却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随着汪峦魂魄的回归,他身体上那些原本骇人的伤口,竟在一点点地愈合。
那一刻他的心中生出无法言语的狂喜,祁沉笙松开了绅士杖,在汪峦的面前半跪下来,克制着自己不要去触碰,不要去打断爱人的转化。
他并没有化成新的执妖姿态,而是单纯的留在了原本的身体中,但是却同样拥有执妖的能力,那能够治愈复原的力量--
就这样,在近乎漫长的时间中,汪峦额头与脸侧的伤口,被星芒的碎光覆盖着,结痂愈合,甚至再次生出光洁的新肤,看不出任何受伤的痕迹。而他碎裂的脊骨,也重新归位,聚拢长合在一起,支撑起了他的腰背……
终于,汪峦重新睁开了双眼,指间绛红色的戒指蕴着从未有过的光彩,犹如他的面容,绝美无暇得更胜从前。
祁沉笙珍而重之得,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在未曾散去的光芒中,拥住他失而复得的至宝。
汪峦就在他的等待中,睁开了若含碎星的眼眸,慢慢地勾起那让世间失色的浅笑,说出了新生的第一句话。
“沉笙,我回来了。”
第135章 终局(十)
祁沉笙揽着汪峦温热起来的身体, 心中的大石终于沉沉落下,如同庆贺汪峦的新生,低头在他的唇上郑重地落下一吻, 辗转着久久未分。
他终于不用再看着汪峦承受病痛,也不用悬心于那不知何日将至的死亡,现在的九哥彻彻底底地属于他了。
星监与执妖之间的羁绊,基于灵魂的连结,将会极近永恒地延续下去, 哪怕行至生命的尽头,也不会断开。
汪峦靠在祁沉笙的怀中,享受着所爱的亲吻, 同时也一点点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尽管他依旧寄生于原本的躯体中,但他现在确确实实已经是执妖了。
往日的病弱已经消散去,而流转于他血脉间的力量,全部都是源于祁沉笙的供养, 这种感觉微妙而神奇,好似祁沉笙的气息永远留在了他的身体中。
汪峦试着去感应那些力量,循着方向将手抵到了祁沉笙的心口, 顿时间更多的气息涌入他的身体中, 让他忍不住微微颤抖。
“怎么了九哥?哪里不舒服?”祁沉笙揽着汪峦的肩膀, 低头关切地看着他,生怕有半分闪失。
“没, 没什么。”汪峦强忍着没有低|喘出声,体内的充盈感像极了与祁沉笙纵情的某刻,连指尖都泛着微微的麻爽,脸上也不自觉地泛起红:“只是感觉……有些奇怪。”
祁沉笙目光中的疑虑顿消,自从上次被兄长训过不学无术后, 他为着来日汪峦出事万无一失,特地从祁辞那里借来了不少古籍旧书。如今看着汪峦的反应,心中已是了然。
“九哥感觉到了是不是?”祁沉笙的手缓缓地抚上汪峦的腰,又引得汪峦咬紧了唇,眼角几乎都要点上水红。
“这是,怎么回事?”汪峦有些艰难地张张口,几乎稳不住音调,身子瘫软在祁沉笙的怀中,只有手臂还松松地环着祁沉笙的脖颈。
“九哥虽是我的执妖,但毕竟与苍鹰、金丝雀它们有所不同,”祁沉笙托着汪峦的后背,嗅着他发丝间的檀香,此刻仿佛也染上了不一样的味道:“我的一切,将会时时刻刻供养着九哥,不止气息、血脉,还有--”
他凑到了汪峦的耳边,灰色的残目含着隐晦的光,轻轻地说出了两个字。
汪峦的脸顿时染上了几欲滴血的颜色,他望着祁沉笙,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笙,你……”
祁沉笙勾起满含深意的笑,再次抵住了汪峦的唇,在温柔与掠夺中,低低地呓语:“等到了时候,九哥便能尝到那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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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峦重获新生,但却不代表一切就真的结束了,黑袍人趁着血镜破碎的混乱,已经逃走了。
虽说大盛剧院下,这用来替代祁沉笙的亢星法阵也被他们毁掉了,但谁都说不准她还会不会有第二处、第三处这样的地方。更何况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她藏匿于暗处。
两人温存过后,还是决定趁着那黑袍人有所损伤之际,继续追击下去,而他们所去的地方却不是别处,正是那高高院墙所拘束住的祁家。
三更已过,主院正房之中,烛火暗暗帘帐微凉,四下静寂无声,连廊中守夜的家仆,都不住地打着哈欠,脑袋一低一低得,几乎要马上睡过去。
就在这时,一盏灯笼自远方悠然而来,伴着轮椅碾过残叶的声音,惊扰了这沉沉的黑夜。
祁默钧被祁如苓推着,来到了院墙边,随即看到了倚在红梅树下的祁辞,三个人对视着,不用说也知道彼此是被人唤来的。
敛着凶意的白虎,从三人身后的黑暗中走来,率先走向了夜间紧闭的院门。
但是它却没有进去,这扇门虽然精致却也并不厚重,对于它这样的凶兽而言,甚至不能抵一虎爪。白虎就在那里停了下来,祁默钧也没有出声催促,因为那扇门很快便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这夜的月色其实并不怎么好,幸而门檐下的灯笼并没有熄灭,恰能照亮门后,那苍老而威严的面容。
“已经这般晚了,你们几个不去休息,在这聚着做什么。”
这话虽像是疑问,但从祁缪口中说出,便确乎成了长辈的训斥。
“老太爷。”三人先是规规矩矩地向着祁缪行礼,他们都是被祁缪教导长大的,对着他有种近乎本能的尊敬,但此刻却并没有依言离去。
白虎退回到了轮椅边,祁默钧伸手顺着它的毛发,倏尔抬眸语气中尽是晚辈身份的客气:“老太爷说得是,如今已经夜深了--如苓,你去送老太爷休息吧。”
“哎,”如苓是三人之中知道事情最少的,她来到这里更多的是因为对兄长的信任。虽说她平日里在外办事,也称得上利落,但此刻真正对上祁家老爷子,到底还是虚了几分,口中喃喃地应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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