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琉伊尔眉眼不动,红唇微启:“倒不如说,明知道您在身边却看不见摸不着、作战中途冷不丁听到空气里传出您的声音,这种情况才更容易分心吧。”
洛荼斯:“……”
好像也是。
提议无疾而终,洛荼斯继续和十几年来养成的灵体行动习惯作斗争。
时间拉回现在,洛荼斯就像落雪的伊禄河般沉静清冷,脚尖离地,依然挺拔端正如神庙前的白石立柱。
艾琉伊尔眼里闪过笑意,又刹那收敛,只问:“刚才在议事厅,您好像想出去,是有什么事吗?”
洛荼斯顿了顿。
“我本来想,先去北部西廷斯山脉看看情况。”
对于人类而言,想要进山搜寻萨努尔主力军是否真的在附近,几乎不可能,但若是以神力感应敌情,则不会耗费多少功夫。
可是——
神力感应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洛荼斯回想起之前,在阿赫特王宫上空以神力感知奇异的毒香,除了找出已经使用过的几样东西外,没有更多发现。
而后来洛荼斯从王女口中得知制香人的存在,甚至制香人的住所和工作室就在宫殿群内。
她却没有察觉。
可想而知,那时的洛荼斯有多诧异。
制香人是与喀斯涅有关,能让他逃过神灵感应的应该也是喀斯涅神系。
假如对方有能力屏蔽神灵的感知,洛荼斯这次就算去了西廷斯山脉,也可能全无察觉,观察到的结果反而会误导王女的决定。
洛荼斯的语速较平时有些快,艾琉伊尔安静地听完,摇头:“事实上,不论您去不去、带回怎样的消息,我都不会改变决定。”
“是吗?”
“对方的神还没有突破结界吧,所以,这还是人间的战役。”艾琉伊尔说,轻轻耸了下肩,“萨努尔无论如何也不会乖乖待在底格比亚,主力军不在对面,那就只有绕路奇袭一种可能。”
艾琉伊尔见过萨努尔王,也和他的部族交战过。
一个人的作战思维,还不至于在短短几年间突变,算上喀斯涅的间接影响,也就是这样了。
假如要侦查,金雕姐妹其实也可以胜任,猛禽的眼睛比任何猎物都要锐利,它们又那样通人性。
但要是等金雕传信回来再出发,就太晚了。
唯一能用作凭证的,只有艾琉伊尔自己。
洛荼斯没有回答,因为就在这时,骑兵队伍已经集结完毕。
骑着战马的士兵在王女面前排成方阵,静默地等待命令。
艾琉伊尔颔首,跨上马背调转方向,面朝东南。
那里有埃特里赫城,也是预计中萨努尔军队离开西廷斯山脉的出口所在的方向。
“——随我出发。”
“是!”
骑兵齐声回应,跟在艾琉伊尔的战马之后同时起步,像跟随着头狼的狼群,却远比野兽井然有序。
而洛荼斯……洛荼斯当然不会什么都不做。
就算神力感应可能被屏蔽,也得先试一试,否则要是能感应到一支萨努尔军队正在穿山越岭,不就能更好地确认具体情况了吗?
因此早在议事厅、当艾琉伊尔专注于看地图时,洛荼斯就已经分出了雪女神的化身,前往西廷斯山脉查看情况。
此时依然是深夜,瑟顿城后方,一队刚刚出发的骑兵在宽阔大道上反向疾驰。
绵延的西廷斯山脉上空,神灵化身展开身体两侧厚重似羽翼的披帛,所到之处,纯白冰冷的神力簌簌下落如雪。
祂在寻找,他们将截杀。
作为被寻找和将要被拦截的对象,萨努尔族军队正在山间穿行。
萨努尔族所生活的荒原上,有着最为坚忍善跑的马种,眼下这些马匹小步跑在山间小路上,也并未显得不适应。
萨努尔王拍了拍马的脖子,斜眼看着喀斯涅使者:“我早就想问了,你怀里抱着的那盒子是什么玩意?”
使者笑眯眯道:“这可是我们陛下交给我的,倒是没什么用,只是必须带着。”他停了停,“类似护身符吧。”
这个来自南部的使者像是扎在族内不走了——而萨努尔王也确实需要他。
“哈,那这护身符还真是不方便拿。看看我的岩牙项链,这才是好的护身符,狼神庇佑的标记。”萨努尔王炫耀式地拉起胸前的狼牙挂坠。
“……”使者选择礼貌笑笑不说话。
这支队伍进山已有两日。
出发前,萨努尔王从底格比亚城里抓了几个熟悉地形的猎人,还有经常入山采集野生药草和香料植物的采药人,以家人亲友的性命要挟他们指路。
敢于反抗的或自尽或被杀,剩下的就是不敢捣乱的家伙,队前队中队尾各放一个,互相核对,也不怕他们故意指错。
多好啊……绕过聚集大批防守力量的瑟顿城,不用损一支利箭,不用死一个战士,所需要的不过是在山林间穿行两天两夜,就能轻松抵达埃特里赫城。
索兰契亚的家伙们怎么能发现?
与荒原上狼群和鹫鹰的战士相比,索兰人愚钝得像圈养的牛羊,瑟顿城守军还在城墙上干等吧?那些赶到的敌援,指不定还在休整呢!
还有在阿赫特当执政者的索兰王女。
她有几年没上过战场了?没准已经和索兰那些四体不勤的贵族差不多,就在你的王座上等着,等着萨努尔的马蹄踏进你的宫殿——
这样的联想几乎让萨努尔王放声大笑,他迫不及待想踏碎见到的每一个索兰士兵,想要一路飞奔,刺破索兰契亚的心脏,阿赫特城。
到那时,艾琉伊尔——这个曾经让伟大战士蒙受失败屈辱的索兰王女,她的头颅和心脏会是献给狼神最好的祭品!
喀斯涅使者收回视线,暗嗤。
没脑子的野蛮头子,想法都写在脸上了。
夜幕之下,排成一线的萨努尔军队仿佛爬行在石头和草叶间的虫蚁,很不显眼。
他们继续向前行进。
雪神化身来到军队上空。
细雪般的神力落下,眼看着就要落在萨努尔士兵头上,再落到他们的战马踩着的土地上。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道柔和而折射幻彩的神力,从喀斯涅使者手捧的盒子中溢出。
和洛荼斯本体水波似的神力不同,这种力量仿佛流动的胶质,粘稠透明。
它将萨努尔军队完全笼罩住了,哪怕是神灵从天空投下的视线,也如同被阻碍、欺瞒。
洛荼斯没有感应到异样。
可是再往前一些,就更接近预计的出口,如果萨努尔军队已经行进到前方,艾琉伊尔恐怕很难赶在之前守住出口。
是萨努尔族行军比想象中更快?
还是真的无法感应?
洛荼斯抿了抿唇。
她不再寻找敌军的身影,而是放弃雪的神力,改为寻求水的助力。
但凡事来过的东西,总会有痕迹的。
伊禄河并未流经此处,但西廷斯山脉中有其他水源,那不是河——索兰契亚境内的大河只有一条。
那是溪泉,从地下涌出的清水,同样被神话划为河流女神的权属。
痕迹。
有萨努尔族在猎人的指引下来到泉水边,用羊皮水囊装了满满一袋。
泉面倒影上靠近的马头,是马匹成群俯身喝水。
他们来过,他们在前面。
艾琉伊尔身旁,洛荼斯忽然睁眼。
“两万多人。”她说,“已经行进了一大半路程,最早会在明天上午走出山脉,和你预估的差不多。”
艾琉伊尔偏头,顿了片刻,用旁人听不到的气声低笑。
“两万多?足够了。”
第146章 护身的神力
清晨薄雾弥漫, 雾气并不浓重,仿佛给山林披上朦胧轻纱。
西廷斯山脉连绵而庞大,顺着山体蔓延的方向往东看去, 视野尽头,是日出云霞之下山峦重峰沉默的剪影。
艾琉伊尔所率领的骑队在宽敞大道上疾奔, 花了半夜的时间, 毫无意外地在天亮之际抵达山口。
山脉之中有山谷若干,唯有这一条山道, 是通往埃特里赫城最方便安全的道路。
艾琉伊尔相信,萨努尔族敢于进山,必定是对地形道路有所了解。
想弄到详细地图没那么容易,最可能的是挟持当地住民替其指路,那些常年在山中奔走的人, 本身就是一张活地图——在他们的指引下,萨努尔人只会从这里出山。
洛荼斯用化身感应水的倾诉。
晨间的山雾和露珠帮了大忙,她知道曾有露水沿叶脉滴在铁盔上, 再顺着金属表面滑落,也知道有雾气沾湿马的鬃毛,被探路的树枝拨开又合拢。
根据这些痕迹, 雪神时刻判断敌军所在的位置, 实时传递给王女。
艾琉伊尔听着, 神色不变,口中示意骑兵分批埋伏。
“弓骑兵随我去两面缓坡, 其余藏匿在后方,听我口令。”
配备着弓箭的小队立刻一分为二, 驭马上了缓坡, 借灌木、杂草和树林掩藏形迹, 而枪骑兵则守在山口后方,那是从山中来的异族军队无法发现的位置。
微风吹动枝叶,沙沙作响。
虫类和禽鸟只安静片刻,就重新开始在各处发出鸣叫,一动不动的士兵被它们当作本来就有的自然景象,并不会引起异动。
从山中向外看,一切都宁和平静,除非亲眼目睹刚才发生的情景,谁又能想象这样安宁的画面之下隐藏杀机?
一方静止不动,而毫无所知的另一方还在前进。
洛荼斯飘在艾琉伊尔身边,目光空茫,她将“视”的意识更多用在了化身上,低声说出感知的结果。
“还有十里。”
“五里。”
“……他们来了。”
一队人马在这时走入视线范围内,由于靠近山口的谷道开阔,已经可以几骑成阵并排前行,他们看起来状态良好,精神抖擞,并不刻意掩饰说话的动静。
可以看出萨努尔军对绕路突袭的计划颇有信心,丝毫不担心被人识破,也不怕被人发现。
其实这种自信也不是没有道理,在援军集中在瑟顿城的情况下,后方的城池就算提起警惕,也更偏向于关注瑟顿城传来的消息,再依据消息内容进行防御规划。
就算在这样的山道前有兵力把守,也就是那么寥寥几人,决不可能从他们手下逃走,将消息传回城内。
当然。
就算传回去,又能怎么样?
哪怕是狼神降世、鹫神助力,萨努尔人也不会想到,竟然会有一队骑兵埋伏在附近。
萨努尔王一边骑着战马往前走,一边回头大声喊道:
“就快出山了,前面是大路,再往前是埃特里赫城,英勇的萨努尔战术要踏破城门,砍下索兰人的脑袋——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那是当然。”
“陛下看看我们吧,我们比等着分食猎物的秃鹫还有精神!”
萨努尔族士兵发出杂乱但力气充沛的回应。他们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虫子的鸣声立刻停了,站在树梢的鸟类受到惊吓,立即拍着翅膀接二连三地飞开。
这让异族士兵更有话说了,“我打赌,索兰人比这些鸟还胆小,我们原野上的鹫鹰就不会这样!”
而这时,队伍前端正逐步向山口靠近。
两边山坡上,一字排开的弓箭手早已就位,持弓在手,箭尖瞄准下方敌军。
艾琉伊尔在靠近山口的一侧,面容隐在草叶树影之后,金眸锁定队首的萨努尔王。
某一刻,凛光乍现。
伴随着破弦声响,利箭划破尚未散尽的晨雾,快如闪电般直指萨努尔王的咽喉!
这支箭仿佛一个信号,在破空声响起的一瞬间,埋伏在两侧的弓骑兵也同时放开手。
箭雨如同张开的、从天而降的密网,将毫无防备的萨努尔军队笼罩。
几秒钟前还在肆意嘲笑索兰军队的萨努尔人猝不及防。
有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箭贯穿了要害,有的则被射中其他部位,发出惨烈的嚎叫,还有战马中箭,吃痛地抬起前腿立起上半身,将背上的骑兵甩了下去。
但在这些人的最前方,萨努尔王毫发无伤。
无视了身旁脸色大变的喀斯涅使者,他狂怒地喊叫道:“是索兰人!他们在山坡上!”
——可是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
发觉萨努尔王并未身死,艾琉伊尔眸色一沉。
距离在射程以内,对方也没有防备,在这种情况下失手,对王女还说还是第一次。
然而她知道,在松开手的一瞬间,艾琉伊尔就知道这一箭有没有命中目标,感觉明明是命中的,但为什么会……
念头急转,也不耽误艾琉伊尔再度拉弓搭箭。
洛荼斯提醒:“是神力。他身上有萨努尔神祇的力量。”
当萨努尔军队出现在索兰骑兵视野中,洛荼斯所受的屏蔽仿佛随之解除,不论是雪女神化身还是本体,都同时看到了那一队人马的身影。
突兀又理所应当,好像他们本来就在那里。
暗暗提高对未知屏蔽方法的戒备,洛荼斯垂眸,就看到一抹狂暴刺眼的红光一闪而逝,将要刺入萨努尔王喉咙的箭尖被诡异的力量弹开。
是神祇所赐的护身神力。
艾琉伊尔眉峰微挑,又一箭射出,而这时萨努尔王已经有了防备,他挥刀试图挡住箭尖,好悬没有丧命在这一击之下,即便如此,也还是被利箭附加的强横力量震得虎口发麻。
借由这次攻击,萨努尔王确认了王女埋伏的位置,怒吼一声,命令士兵分散。缓坡很容易爬上去,只要靠近,这些弓箭手就只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几轮快箭射过,等着对方攻上来没有优势。
艾琉伊尔冷笑,高举左手,向下方指去。
“杀了他们——”
埋伏在山口后方的骑兵应声而出,手持尖矛长刀向敌军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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