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人已死,你莫不是得守着零星半点回忆过后半辈子吗?”祁煦急了,说话语气都加重了些许。
“有何不可?”祁然反问道。
“你……”
自己弟弟什么样的脾气祁煦是知道的,任由外面夸他多么风光霁月,有礼谦和,自家人心里都还是明白这人的固执和强硬,撞破南墙也终不回头的臭脾气叫人头疼,倒是随了父亲一般。
他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倒说起了别的,“那你同季不言又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怎么同他扯上关系了。”
祁然三言两语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听完后祁煦温声道:“季不言这人邪门的紧,活像个疯子,逮着谁咬谁,太子殿下这条狗养的倒是不错,像个红亮亮的活靶子,一边清除异己,一边树敌无数。”
“多行不义必自毙,更何况是季思这种作恶多端玩弄权力的奸臣,”祁然笑了笑,“若有朝一日他失了势,下场指不定多惨,我不会让他逍遥多久的。”
“你在朝为官,需万事多加小心,立身为本,莫要失了本心。”
“兄长放心,我与季思只能为敌,终成不了友。”
他当时说这话是的场景还记得清清楚楚,谁知道才不过几天,他就同人坐在同一张桌前,这事怎么看怎么怪异。
祁然心情颇为复杂,掀起眼帘看向对面这人,却发现这人也直直的盯着自己,眼神虽无异常却同样让自己觉得不悦,这人心思歹毒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让人唯恐他下一秒又有什么算计,让人防不胜防。
季思其实心中没想这么多,他如今是奸臣,祁然是清官,自古正邪不两立,故而他十分珍惜见到祁子珩的每一个机会。
“子珩这么晚了是去何处啊?”
子珩?
祁然皱了皱眉,对这人如此称呼自己心中不悦,他只知季不言为人势利阴险,竟不知这人如此的厚颜无耻,两人本就不熟,还互相看不上对方,他倒是喊的亲热,也不晓得是在恶心谁。
想了想祁然依旧那副进退有度半点挑不出毛病的态度回道:“下官刚从大理寺散值,正准备回府,凑巧遇见了季大人。”
季思没在意他话中的疏远和客套,丝毫不嫌弃的在缺口的茶碗里倒了两杯姜茶,递过去一杯后说:“大理寺这时候才散值,公务如此繁忙,竟是这么个苦差事,倒是苦了你了,天气过低,子珩快喝杯姜茶暖暖身子吧。”
说完他也没管祁然,自顾自的喝了一口,在夜风中冻了许久的身子,这口热茶下肚,浑身立马暖和起来,长长吐了口浊气,又继续道:“若我没记错,回丞相府走的不是这条道儿吧,子珩怎的来了这边。”
祁然端起茶碗,透过氤氲的热气望向对面这人,面容显得不太真切,等到他放下茶碗,季思才听到淡淡的语气,“私事,路过。”
闻言季思只是笑了笑,没有多加追问。
“那季大人又是为何深夜在此?”他不多言,祁然反而问道。
季思对着碗口吹了吹热气,勾唇笑道:“同子珩一般,私事,路过。”
两人互相笑了笑,一个温和,一个和善,远远望过来丝毫看不出剑拔弩张的感觉,只有身在中心才明白这其中的暗潮汹涌。
就在这时店主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走了过来,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紧张的氛围,“来了来了,两位大人慢慢吃,不够老汉我再煮。”
“多谢。”祁然接过后道了谢。
“谢谢老伯。”同他相比,季思则显得热情许多。
馄饨摊老板是个朴实的中年汉子,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那么多规矩,被他俩左一句谢谢右一句谢谢弄的涨红了脸,整个人手足无措起来,还是他媳妇提着个竹篮走了过来,在身后用手肘怼了怼自家男人,老板这才接过竹篮又走了回来。
他笑了笑,弯着腰小心翼翼的说:“祁大人,上次多亏了你,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们自家养的母鸡下的蛋,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祁然连忙放下勺子,起身推辞,“不打紧不打紧,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替百姓排忧解难乃是为官本分,又不是为了图个赞赏,张伯你快把东西收回去。”
“若没大人替我儿寻了大夫,怕是今日他以无药可救了,祁大人对我们一家有着莫大的恩情啊,今生做牛做马都偿还不清。”
“大人快快收下吧。”那妇人也着急道。
“这……”祁然皱着眉有些为难。
季思坐在一旁嘴里嚼着东西,伸长了脑袋直愣愣的望着,他极少见到祁然这副为难的神情,顿时觉得颇有意思,不由多看了看。
这位置不错,待戏看的差不多,嘴里的馄饨也咽了下去,他才挥了挥手出声:“祁大人你就收下吧,怎么说也是这位老伯一番心意,莫要辜负了,总归你不是嫌这东西拿不出手吧。”
话说完,不知为何,他觉得祁然瞪了他几眼,吓得立马缩回脖子噤声,生怕这人同以前一般,冲过来就是一脚,那就真真丢脸丢大了。
季不言这番话倒真让这对夫妻觉得自己礼物寒碜,半点拿不出手,祁大人何等人物,会缺这么点鸡蛋,顿时有些尴尬,送也不是,收也不是。
无法,祁然只能叹了口气,从男子手中接过竹篮放在桌上,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既如此便谢过了。”
“祁大人快别这么说,是我们应该谢谢您,此份恩情今生定当不忘,”馄饨摊老板笑了笑,“馄饨还得趁热吃,就不打扰二位大人了。”
说完老板娘端上一碗卤的油亮油亮的牛肉,冲季思笑了笑,后者有些慌张,也急忙回了个笑容。
“这是自家卤来下酒的,二位大人若不嫌弃不如尝尝。”
两人再次道了谢,季思用筷子加了一块薄薄的牛肉塞在嘴里咀嚼,八角茴香特有的味道混合着肉香立马在口腔中扩散开来,他冲祁然挑了挑眉,“子珩果真是个深得百姓爱戴的好官,今日借了祁大人的光,我也跟着有了口福。”
祁然低着头喝汤,食不言寝不语是他从小就学会得规矩,季思认识他这么久以来自然清楚,也不着急慢慢喝着茶,等到这人吃完再聊也不迟,小一会儿,他将碗筷放置在一旁后,才缓缓开口:“季大人可知这馄饨摊是一对老夫妻开的。”
后者耸了耸肩,一副我又没瞎当然看得出来的样子。
他也不生气,继续道:“前年北燕召集周边十八部落,大举进攻我便西北边境洪门关,郭敬义领旨受封为平北大将军,率十万将士驻守洪门关,这两年中大大小小战役数不胜数,北燕不退我军未进,便如此僵持了一年,直到去年北燕幼主暴毙,原摄政王安德努继位,需要扫清朝中异己,这才退兵。”
季思没出声,他不知道祁然说这话的意义何在,但依旧愿意听着,能够更好的清楚各国目前形式,不用费尽心机去打听。
祁然停了停接着说:“这两年来,有的将士牺牲尸骨甚至无法运回来,只能客死他乡,有的较为幸运回是回来了,却落得个终生残疾,这对老夫妻有一儿子年纪比我还小上一些,十八的时候从了军,十九就折了双手回来,皇上本有下旨,让户部特批给从前线退回来的将士补贴俸银,可他们为何只能喝米糠,食野菜,以至于旧伤复发都无法得到救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流逝。”
听到这儿,季思突然明白祁然这番话是何含义,紧抿嘴唇,脸上的血色去了几分。
“季大人,”祁然沉声道:“下官见过不少从前线退下来的将士,他们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旧伤复发死在自家草屋里,直至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像这种将士没有几千也有百八十个,他们为了大晋奉献出了全部,乃至生命,可大晋却未给他们一砖一瓦,一粟一栗,连最起码的吃饱穿暖都许不了他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所有的苦楚只能自己强撑着,敢问季大人,户部下发的那三十万两银子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季思回答不了,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一点也不知道,也许被原本那个季大人拿去享乐了,也许他屋里那块春日群宴的屏风就是这般来的,也许买了田地置了房契,也许一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也许……
无论是哪个,总归没有一个也许是送到了那帮将士的手上,他一直明白原本那个季大人是个作恶多端的奸臣,却没如现在这般清楚直白的明白,他一向最不屑于这类奸人,可当这个奸臣变成了自己,那又该如何。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抱歉,是下官逾越了,还望大人莫要同我计较,”祁然笑道,只是笑意未达眼底,衬着昏暗的烛光,整个人显得有些冷酷,“季大人政务繁忙,颇得圣宠,又怎会关心这等小事,许是户部发了,那些将士自个儿没收到罢了。”
季思依旧垂着头未说话。
祁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收回视线看向一旁收拾东西准备打烊的夫妻俩,轻声而言:“我不知季大人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这才一改常态欲同我相交,可是早些年就已知,你我并非同类人,注定只能陌路,难以成友,还望季大人以后莫要在虚情假意的好,徒增没有必要的麻烦。”
“若……”季思嗓子有些哑,清了清嗓子待舒服了些又重新说:“若我说,以前种种并非我所愿,我想做个好官呢。”
闻言,祁然先是一愣,随后轻笑出声:“我少年时有人同我说过一句话,为官者:当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为往圣继学,为万世开太平,斗胆问一句,季大人所为与好一字有关吗?”
话音一落,他未等季思张口说话,随机起身摸了几个铜板轻放在桌上,语气淡淡的说:“时候不早了,丞相府与季府不在同一条道上,季大人同我自然也不顺路,如此下官先行一步了。”
说完直直转身走去。
季思看着桌上的几个铜板,心中对祁然的这番话颇有感触,思考片刻一口将碗中凉掉的粗茶饮尽,从兜里摸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顺手牵羊的把铜板捏在手中,追着祁然跑去。
后者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呼喊自己的声音,侧头一看,发现又是季思,不由得皱了皱眉,冷声道:“季大人,侍郎府在那边。”
他指了指同自己这里相反的方向。
季思摆了摆手,笑道:“我知,这不是吃的太撑,消消食吗。”
祁然看这些人笑脸,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和挫败感。
他觉着季思这户部侍郎许是靠厚颜无耻得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祁然:【作揖】近些日子天气越发寒冷,还望各位多多注意身体。
季思:【哈哈大笑】多穿点啊!冷死了我们可不负责埋。
ps:脸皮不厚,怎么追祁子珩这种小闷骚呢!
第10章 子珩今日安否?
连着花了几天的时间,季思才把衙门文册审核完,感觉整个人都瘦了几斤,用朱砂红笔标注好,也顾不上再检查一遍,直接递给了主事就散值回家。
大晋是六日一朝一休沐,他不用去户部衙门当值,又没心思出去瞎溜达,正巧连着阴了好几日的天气今日放晴,橘黄色的阳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把身上的霉气都给驱散开来,他便索性在留在府中,逛了逛卧房库房,从身上摸出把贴身的钥匙,顺道还去了原先这个季大人的书房,借着府里需要透气的借口,打算核算一番他的金库,心中也好一点数。
不盘算不知道,一盘算是真正吓了一跳。
原来这个季大人为官这些年头,没少敛财,古董书画,金银器具,珠宝玉石,还有地契屋契,统统归纳整齐的堆放在书房后头的小密室里,一进去眼睛都快给人亮瞎。
季思也没叫人,自个儿进来的,就背着手一处一处的看过来,顿时都有些惊了,里面甚至还有一副苏东白的《冬日咏梅图》真迹,怪不得祁然说朝廷每年派下来分发给前线将士的银子到手的没多少,合着都被这些人给分了用于享乐。
里面的东西大多价值连城,唯有一个放在正中央锦盒里的扇子显得普通了些,这扇子是市面上常见的绢布款式,虽说瞧着讲究了一些,但用料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每一个细节都显得普通之及,几两银子便可买到,还不如装他的这个盒子来的昂贵。
可原季大人这人猜忌心重,重要的钥匙都是随身携带,许是小时受苦没见过世面,也不怕招贼,什么好东西都得放在自个儿看的见的地方,心中方才安心,因而屋里堆放的都是他的心头宝,这么个东西放在这儿显得格格不入。
季思心中越发好奇,走上前去将之取了出来,入手还能感觉到扇柄粗糙的做工,缓缓打开,只见白色的扇面上画了一片水墨群山,群山之后白云皑皑,一轮红日破云初升,色彩浓艳分明,右下角还有一首题诗,“斜日云端远山横,此景与共掩愁容,来日携马啸西风,纵月同舟水向东。”
这诗看私写景实则写情,季思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却明白能放在这儿估计是对原来季大人意义不同,许是哪位故人相赠,亦或者是亲人之物,再或者是他意中人的东西,便又给小心翼翼放了回去,一一把每个东西都看了一遍,出去关上了密室,把钥匙紧紧放在里衣中。
刚抬脚准备离开书房,余光就瞥见放置在书架上的一把纸伞,不知为何瞧着有些眼熟,便走了过去。
正巧这时听雪上来奉茶,看见他这样,将茶杯放下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旁。
季思听见声音头也没回问道:“这把伞一直在这儿?”
闻言听雪抬头看了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答道:“从奴婢进府时就已经在了,大人以前也常常看着这把伞发呆。”
听见她这回答,季思越发觉得这个季大人奇怪,这锦衣玉食的,还留着把破伞破扇子干嘛,这人也不像念旧的性子,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于是他便也懒得去想了,绕着府里慰问了一圈,一天便这么过了。
第二天一大早,鸡还未鸣,外头静逸无声,飘着点毛毛春雨,周遭雾气弥漫,凉意袭人,只余几盏灯火,于夜里还留有一丝暖意。
季思正于睡梦中,还未等这梦境展开,就被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吵醒,迷迷糊糊间被人从床上摇醒,困的今夕不知是何夕的任由他们收拾,穿好官服坐上轿子还眯着眼睛打了几个哈欠,眼角的困意挡都挡不住,就这样一路到了宫门口,掀开轿帘望向外头时才发现自己来的不算早,宫外空地哪儿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正三五成群的交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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