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思考片刻，像是下定决心那样紧握双拳，琥珀色的双眼认真地直视着伊万，就像炉火要照耀雪夜的寒窗：
“万尼亚，那么今天我们一定要玩得开开心心的！”
“呀。”
“既然这是你小时候的遗憾，既然我们今天来了动物园，就一定要快乐又尽兴！我会陪你的，万尼亚，一定。”
“您确定要对我这么好吗，小狐狸？”
“虽然你是个混蛋，”王耀叼住可乐的吸管，瞥了一眼伊万的紫眼睛，“但我还是希望你获得快乐。既然这是我目前还能做的一点小事，我就愿意这样做。万尼亚，生活是可以幸福快乐的，我希望你渐渐明白这一点……”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桌面。
仿佛伊万用来自杀的左轮手枪就放在那里，在向日葵丛中。
“你想挽救我？”伊万笑道。
“是的。”王耀点头。
“您这人真是……昨天明明还说我们没关系，只是炮友，甚至连一个吻都不给我……今天又想从虚无的人生中挽救我，弥补我童年的遗憾……啊，您真是，美丽又纯粹的矛盾。”
“万尼亚，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是如果我面前有一个即将沉入湖底的人，我不可能置之不理。”
“呵，这就是你，耀，这就是你。”
“我不想你自杀。”
“耀，那就不要可怜我……爱我吧，成为我的东西。”伊万得寸进尺地抓住王耀的手掌，两人十指相扣。
“啧，这就做不到了，再见，您在湖里漂着吧。”
王耀嫌弃地抽挥手，狠狠瞪了一眼这只蹬鼻子上脸的狗熊。伊万笑笑，拉起王耀的手腕，亲了一下。
“王警官，你可要说话算话，今天好好地陪我在动物园玩。”
“呼……好啦好啦，小熊仔，我会的。”
……
吃完午饭，两人悠闲地在各个园区漫步。
王耀说是陪伊万来玩，其实他自己玩得比谁都高兴，看到任何动物都要把人家从头到尾都夸赞一遍：
“豹，可爱吧？啊，长颈鹿！好可爱呀，脖子可爱，长长的睫毛也可爱。”
王耀笑起来，兴奋得像个孩子。
“耀，你也很多年没来动物园了吧？”
“呜，大象真有趣！你看，那个亚洲象宝宝年纪还小，它还不会熟练地运用自己的鼻子。哈哈哈真可爱，那孩子没法用长鼻子把苹果卷起来，哦，怎么又把苹果拿掉了。好可爱啊。”
王耀高高兴兴地说了一长串，发现身边的小朋友们都惊奇地仰望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矜持一些，只能不好意思地假装干咳了几声。
伊万笑着对旁边的小孩说：“有什么奇怪的？这个大哥哥也是小朋友哦。”
“伊万！不要随便对别人家的孩子说话，你会被家长当变态的。还有，别和小朋友较劲啊！”
王耀赶紧拉着这只傻乎乎的狗熊，匆匆离开了人群，去了别的场馆。
王耀想了想，灵光一现：
“对了，既然我们都在动物园了，也应该去看看你的同类。”
“我的同类？”伊万笑笑，“那就是你啊。”
“走，我们去看熊仔！”
王耀兴致盎然地拉着伊万，按照路标的指引，来到了北极熊的室外活动笼区。半露天笼舍由两层楼高的“水泥冰山”隔绝开来，游客可以通过一面隐蔽的玻璃观看北极熊游泳或是在草地上休息的情形。
笼舍里有一只北极熊妈妈，带着两只白得像雪球的小熊仔。
两个可爱的小雪球精力十足，一前一后地跑着，扑自己兄弟胖乎乎的熊掌。北极熊妈妈懒懒地趴在树下，在睡觉。
等到前排的人看够了，人群中空出位置，王耀和伊万就来到玻璃前看熊。
“万尼亚，你瞧，那是你的同类。啊、啊……小白熊真的好可爱啊，为什么这么胖乎乎的，要是能养就好了。好想把那两个孩子抱在怀里，啊，看起来好软。”
“为什么小白熊你就想养，雪豹你却不养？”
“傻子，你管我呢，反正就是随便说说。再说了，我养什么动物都不会养你。没人受得了你，万尼亚，没有人能忍得了你。你就是个暴躁、没耐心、自我中心的大畜生。”
“我有那么糟糕吗？”伊万想到昨晚的事，又皱起眉头，“你干嘛总是看那些小熊，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瞧，又来了，是谁说自己从来不生气的？您连小熊的醋都要吃？”
“你看看我，耀。”
“有病啊，来动物园不看动物，看你干什么！”王耀懒得理他，继续开开心心地看着小熊玩耍的样子。
伊万不高兴了。
两个小白熊前蹦后跳地跑到靠近玻璃的地方，小家伙们摇摇晃晃地用两个后腿站起身，抱住对方的前腿开始玩摔跤游戏，模仿着大熊的样子，轻轻咬对方毛绒绒的脖子。
两个小熊玩得正起兴，忽然侧头看到了玻璃窗外面，一个高大阴沉的身影正用恐怖的目光瞪着它们。
“！”
两个小熊被吓到了，以为是某种大型猎食动物要吃它们。小白熊们张着嘴，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两步，小短腿没站稳，白绒绒的胖屁股一下子摔在了草地上，小熊们抱着打了个滚。
“……”
伊万撇了撇嘴，轻蔑地笑着望向别处。
王耀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什么情况，简直哭笑不得：
“伊万·布列津斯基！你有病吧，瞧你把人家两个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你能不能成熟一点，正常一点，不要去恐吓小动物！”
“我没有。”
“你还没有？！你看那两个孩子都吓跑了，跑到树那边去找妈妈了！太远了，看不清楚呜……”
“那可太好了，这边就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走吧，耀。”
伊万心满意足，揽住美人的细腰转身就走，像是轻而易举地用胳膊夹着一摞书。
“我真是服了你……之后你还有什么想看的？”
“我们去水族馆吧，我想拍照。”
“拍照？”
王耀有点犹豫，又忍住没说出来。
……
两人来到动物园东侧的水族馆，这里没有养育容易焦虑抑郁的鲸类，主要是一些水母和五彩斑斓的鱼类。
两人进入水族馆，大厅左侧有一个专业摄影摊位。游客可以和背后的海月水母一起合影。
“我们在这里拍照吧。”伊万向工作人员支付了费用。
王耀还是左右踟蹰，低声说：“万尼亚……抱歉，我有点不想拍照……”
他知道，自己的任何一张照片都可能变成遗照。如果到时候伊万看到现在的两人合影，可能会伤心……他不想这样。
“耀，我想要这样。”
“为什么非要合影呢？我们直接进去看漂亮的深海鱼不是很好吗？多给鱼拍点照片，晚上回去还可以发在inss上，你还可以给娜塔莎看。合影……实在没必要。”
“耀，我们应该合影，这是必要的。”
“为什么？”
“如果到时候我死了，你至少还会记得我的样子。”伊万将钱夹塞回西服内里的口袋里。
“你在说什么呢！你怎么会死呢？”耀大为震惊。
“你才是，这话多么孩子气，我们都会死的。耀，人类的身体太脆弱了，承载不了永恒的精神。你看天上的太阳，剧烈地放散出光芒，实际上每分每秒都在无人敢直视的深处忍受着核聚变的痛苦。当太阳光到达地球，那已经是8分钟之前的光芒了。即便太阳死了，坍缩成为黑洞，也仍然有8分钟的光会照耀大地。”
“你……”
“我是说，假如有朝一日我死了，你就留下这张照片，这就是那8分钟的日光。在这8分钟里，我仍然活着，你仍然看到我，感到我。”
伊万笑着，搂住一脸错愕的美人，抬手示意工作人员开始拍照……但是王耀推开他，向后一步，脸上流露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神情。
“伊万，你不会死的……相信我，这张照片没有意义……我不会……对着一张照片怀念你，这种情况绝无可能。”
王耀说不下去了。
（情况是相反的，伊万不会死，他们只可能有一种结局……）
“万尼亚，我们不吵架，好吗……？也不拍照了。”
“耀，如果你爱我，就实现我的愿望。我人生不曾有过愿望，只有这一次，我有了一个心愿：我想和你一同存在于这8分钟的，最后的光线里。”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
“神经病，我不想和你拍这样的照片！”王耀控制不住了。
“耀，那么你将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一个永久的、不可愈合、不可弥补的遗憾。耀，这是你想看到的吗？如果你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伤害我，那么我也接受。我可以接受你带来的一切痛苦。”
“你……我们不是说好要开开心心地渡过在动物园的一天的吗？？？为什么要拍这种不吉利的照片？万尼亚，你不会死的，你会活下去，相信我……好吗？我们不吵架了……”
王耀试图控制濒临失控的情绪，压低嗓音，转而又柔声细语。
伊万面无表情，以谈判般的口吻继续说：
“不拍照也可以，我们今天会开心的。但是等待太阳陨落的那天，我会记得这种痛苦和遗憾是你造成的。你伤害我，甚至连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小愿望都不愿施舍我。好吧，残酷的美人，我心甘情愿，也无话可说。”
“你……你不要我把说得好像是一个残酷的人。”
“你是的，因为你不愿意站在我身边，甚至不愿施舍我一个微笑。耀，只是在照相机前的一瞬间，你都不愿意给我。我是什么人呢？我什么也不是，我的人生毫无意义，不值得如此。”
“……”
王耀被这番话刺痛了，内心百感交集。他明明只是不希望留下遗照，让伊万以后感到伤心……他明明只想要和这个男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免得不合时宜的爱会增加离别的痛苦。
但是为什么，伊万要说这种夸大其词的话？为什么这些本该无关紧要的话，却反而刺得他更加痛苦？
“你在责怪我？”
“耀，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伤害我？”
“我根本就没有……！！！”
“没关系，我不在意。我说过，你可以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东西。同样的，如果你只给我伤痛与遗憾，那么我也愿意甘之如饴。耀，你很残忍，很自私，但是我仍然虔诚地爱着你。”
伊万在逼迫他，在用道德和情感胁迫他。
王耀意识到这点，斩钉截铁地说：
“不管您怎么说，我绝不会和您一起合影！！我要进去看水母了，您如果想拍照，自己拍吧！我在水族馆里面等您。”
说罢，王耀头也不回地进入了水族馆，把斯拉夫男人留在原地。
伊万两手插在兜里，苦笑着耸了耸肩：
“诶呀……没想到竟然连这招都不管用，真是比普通人类难对付多了……我火辣的美人，倔强得像一柄剑。”
水族馆响起了八音盒般清脆的背景音乐，海水的波光倒映在人群的脸上，人类惊奇欢笑，被前所未见、又难以理解的深海之影所吸引。
“呀，美得像一个谜。”
站在深蓝的水波与梦幻泡影般的月光水母之前，伊万望着王耀远去的背影。
TBC
第35章 火，玫瑰
*Chapter 35. 火，玫瑰
水族馆的光亮幻动着，王耀仰望着那面巨大的湛蓝，鱼群啊，犹如车灯霓虹在夜晚流转。
耀想起来，自己曾在很多个夜晚，在阳台上吹着风，望着城市的夜景抽烟。
香烟渐短，烟雾缭绕在指尖。他看着微暗的火点，城市的在灯火在远景中影影绰绰。
世界依旧如此，在所有人的生活中……而他在高处，吹着风，望向人间。
鱼群灵巧地转身，好像一群鸟。
耀想到自己小时候，妈妈爸爸带他来水族馆。爸爸抱起他，让他能在大人的背影中间看到那些深海中漂亮的生灵。
「瞧，小耀，海底的鱼就这样生活。」
他不记得爸爸的脸了，但他仍记得那个温柔的声音……耐心地为他读着生物说明牌上还不认识的文字，说着会让他笑出来的可爱的故事，在男孩兴奋地要跑远时又轻声把他呼回……
那个普通的，曾经爱着儿子的男人。
爸爸。
耀忽然在想，如果那一天到来，自己是不是还能再见到爸爸妈妈？
他们将在哪里重逢呢？天堂吗……？还是来世？耀不知道。其实他并不相信死后的世界……他一直都是无神论者。
但是……如果一家人真的有可能重逢的话，他一定要告诉爸爸妈妈：
我成为了警察。
抓到了凶手，惩罚了罪恶，实现了正义。
鱼像这样生活。
而他呢，也曾如此活在这世上。很孤独，但他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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