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灰蒙蒙的,橘红色的车灯在湿漉漉的玻璃窗上晕开。
两人坐在车子里,有点闷。伊万就打开了车载音响,播放《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CD。
“啊,这首!”
庄严的旋律悠然响起,耀的眼睛也亮起来,伊万就笑:
“果然,你也听过这旋律吧?中国人应该很熟悉柴可夫斯基,我就猜你会喜欢。这是里赫特和卡拉扬合作的版本……这两人关系不好,哈哈,真有意思。但是录音的效果还是非常经典的。作为指挥,卡拉扬太独裁了,肯定和钢琴师里赫特处不好的。不过我很喜欢卡拉扬那种作风,如果我成为指挥,恐怕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你做什么工作都不好相处,谁做你的部下谁倒霉。”
王耀悠闲地往后靠在软软的车座椅上,顺手拨弄了几下伊万西装上的孔雀色贝母袖扣。
“确实。”
“伊万,你喜欢音乐吗?”
“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以前想要成为大提琴师?”
“人生很无聊,一切都很无聊……当但是我演奏大提琴时,我就想要征服难度更高的曲目,想要把演奏技巧磨炼得更精湛……这种挑战感会让我获得安宁。耀,音乐曾经就是我的笼子,把躁动不安的野兽关在笼子里。”
伊万望着前方,那双紫幽幽的眼瞳倒映在阴冷的玻璃上,雨刷机械性地反复摇摆。
王耀感觉到了气氛微妙的变化。
“伊万,你当时……左手是怎么受伤的?受伤了以后你就放弃了大提琴……抱歉,如果这个问题会让你伤心,你可以不用回答。”
“只是巧合而已。”
“嗯……没事,不用继续说了。我们谈点别的吧,抱歉,说到你的伤心事了。”
“没事,如果是你……我愿意告诉你,耀。”
“……”
车窗雨刷咔咔咔地左右摇摆,两人手表的秒针同步地运转。融化的雪水沿着玻璃往下流淌,车内的侧玻璃雾蒙蒙的,是他们的呼吸。
伊万淡淡地说:
“那是个意外,当时我20岁,从音乐学院毕业,刚刚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我做得还不错,拿过一些国际奖项,伊丽莎白国际音乐比赛什么的……很无聊,老师让我去参加,我就去,然后拿奖。”
“嗯。”
“然后就是无聊的故事了,会让你失望的。那次是我去布拉格演出。演出结束后很晚了,我开车回酒店……下了车,我听到有人在尖叫,看到有两个男的抓住一个年轻女孩,强行要把她拖走。恰好,我那天很有闲心,就上去揍了那两个男的,让他们放开那个哭泣的女孩子。”
“你做得很好,万尼亚……不能让女孩子面临危险。”
“当晚没什么事,那两个男的骂骂咧咧地跑了,我开车把那个可怜的孩子送回家。出事是在第三天……最后一场演出结束了,我仍然是夜里开车回寓所。刚下车,四五个男的就围上来,那些人是来报复的。我就和他们打架,也没什么,只不过他们带了刀子,在我肚子上捅了几刀,还把我的左手给砍伤了。”
“啊……”
“没事,我把他们五个人打得半死不活,那些家伙差点当场咽气。哈哈,救护车一起把我们送进了医院,上了第二天的新闻头条。俄罗斯大提琴师遭到黑社会打击报复,手被砍伤……简直是闹剧。”
“怎么会……”
“没事的,耀,不用安慰我。我不难过,命运总是很有意思。总之就是这件心血来潮的事改变了后来我的人生轨迹,让我没法再演奏了。”
“万尼亚……”
“如果我没有失去大提琴,我可能会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吧。或许就不会那么无聊,受到折磨。”
伊万说得清风云淡,从他的语调中确实感受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就好像只是说起早晨时不小心把咖啡洒在了桌布上。但是王耀却难过极了,他低下头,想着伊万受到的委屈和不幸,胸口难受得发闷。
磨炼了十多年的技巧,音乐家的手,那个男人所爱过的、追求过的一切。
就因为这样的偶然被毁掉了。
自己前半生所苦苦追求的理想,付出的艰辛汗水……最后却不过如此,只是成为了陌生人在早晨读报时的一条新闻。
“万尼亚……我很抱歉。”王耀摇了摇头,抚摸伊万的头发,“你一定吃了很多苦……我看你仍然保留着自己心爱的琴,你现在还能拉大提琴吗?”
“勉强可以,但是达不到职业演奏者的要求了。”
“那么……下次……如果有机会,你可以演奏给我听吗?我没有听过你拉提琴,但是我真的很想……啊,如果这会让你伤心,那就算了。”
“可以啊,耀,我只为你一个人演奏。”
伊万微笑。
“……”
王耀轻咬嘴唇,把手上的泡泡糖纸折成一只小小的千纸鹤。音响里,钢琴声悠扬如歌,华美的旋律在狭小的钢铁空间回荡……
他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小提琴师,约翰·沙弗莱。
(说起来……沙弗莱和伊万一样,都是在音乐职业生涯的顶峰受到了挫败,不得不放弃了……)
王耀有些烦躁,胡乱揉弄着手中的纸鹤。泡泡糖……糖果……橘子味的糖果……
从尸体肚子里剖出来的糖果……
“啧。”
王耀皱起眉头,他想抽烟,现在就想抽一根。伊万瞥了一眼,黑皮手套关掉了车载音响,打开了广播。
新闻里在播报最近恶性案件频发,昨天夜里又有一个拾荒者被刺死在小巷里,凶手用红色的漆在墙上喷了:“献给黑暗的天使”这样有煽动性的标语。
王耀一听就急了:
“操!我怎么不知道?阿尔他们为什么没告诉我这事儿?!”
“你不是在休假吗?或许你的同事们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伊万说。
“那也应该告诉我!这是系列模仿案件,很恶劣。上一个模仿犯交代了自己是在一个暗网上看到了有关‘黑暗天使’的煽动性文章,所以作案的。那个暗网很麻烦……啊见鬼……所以我坚持要来接你,现在市里的治安变得很乱很糟糕。必须赶快把那个暗网关闭,把凶手揪出来……阿尔……不,这一定是亚瑟的主意,或者是弗朗西斯的。他们太关注我的身体,这根本没什么,要紧的是赶快破案!”
王耀捶了一下车门,又开始翻车内收纳箱,他必须找点儿什么……
伊万说:“宝贝别找了,没有香烟,我都扔了。”
“伊万·布列津斯基,别管我!”
“冷静,我的孩子。”伊万专注地看着路况,平静得像一位神父。
“……”
两人陷入沉默,广播继续沙哑地响着,转而又变成了房地产广告。王耀觉得烦躁,就把广播给关了。他看着掌心被揉得发皱的糖果纸鹤,脑子里又忍不住去想拿该死的橘子硬糖,尸体,舌头里的婚戒,带血的玩具熊……
“喂,伊万。”
“我在听,宝贝。”
“上次你给我那两颗橘子硬糖……你是在哪里买的?”王耀还是忍不住就那么问,话一出口又觉得更加不安。
“糖?什么糖?”
“就是……我们那天去动物园,我贫血了,你就从兜里掏出两颗水果硬糖给我……那个糖,哪里来的?”
“宝贝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严肃?”
“回答我,那种糖,你从哪里得到的?”
“哈……我想想……”伊万轻叹,仍然专心地开车,“我不太有印象了,可能是顺手从哪里抓的,就放在口袋里了。大概是从学校里拿的,我们系的公共区域会放一些小点心,给学生们和教职员。”
“好,还有一件事。伊万,你说你和人打架……那么你小时候住院,是因为自残,还是因为对别人有攻击倾向?”
“宝贝,你怎么了?为什么一下子变得那么紧张,咄咄逼人的,我让你生气了吗?”
“我就是想知道。”
“好吧。”
伊万叹了口气,笑道:
“那就告诉你吧,锋利的美人,真是的……我住院,是因为我在自己8岁的生日派对上尝试当着所有人的面服毒自杀。我不想活啦,想快快乐乐地在大家的生日歌中死掉。”
“……”
王耀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开始学大提琴,多多少少找到了一些活下去的支柱。然后呢?然后我又失去了一些东西,一直苟活到今天。”
“……”
“人生啊,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伊万笑道。
“万尼亚……”
“别可怜我,耀,我没什么好可怜的,你知道。我生来如此,自作自受……况且这也没什么的,游戏而已,我也乐在其中。”
“伊万,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诚实地。”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用什么来做赌注呢?宝贝,我不会白白给予好处,我要你下注,我们来赌一赌。”
“我的问题很简单……”耀不理会他的无理取闹,强硬地继续说下去。
“……不如这样,我诚实地回答你一个问题,然后你也同样诚实地回答我?”
伊万也说着,两人像是分别自说自话。
王耀望着伊万,深金的眼瞳犹如丛林中的虎。他目不转睛,毫不迟疑:
“伊万,你现在……还是想死吗?”
“……”
斯拉夫男人没有作声,脸上仍带着那副令人难以揣测的微笑。
腕表咔咔作响,每一秒,每一秒,刀子切割着时间的扇形。两人僵持着,互不相让,一定要坚持自己的主张。
背后传来鸣笛声,堵车了,一路的红色尾灯。
“确实,我想。”
伊万还是妥协了,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
“宝贝,你又浪费了一个很好的提问机会。你总是这样,总是过分关注我这个人,问一些和我人生相关的事,从而错失了一些好机会……”
“伊万,我实话实话,我没法不关心你。因为我不可能对一个有自杀倾向的人见死不救,毕竟你……不,我只是希望……”
“好,轮到我问问题了。Теперь моя очередь.”
他们车子被堵在车流中,鸣笛喇叭声四处响起,前方撞车了,烦躁的司机们不得不等待交警来疏导交通。
伊万侧过头,黑色皮手套指向副驾驶座位上的王耀,以父亲般严肃且不容质疑的语调问道:
“耀,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什么……?”
“你经常叫我的全名。好罢,那现在我也这么叫你。王耀,你有重要的事瞒着我,对不对?”
“我……”
王耀愣了一下,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止痛药、确诊单、还有一件极其不愉快的……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事。
他的病。
(不……不应该告诉伊万……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心中的动摇一闪而过,王耀又恢复了往日的镇静。他硬气且礼貌地回答:
“我没什么好瞒着您的,伊万·布列津斯基。”
“是吗?王耀,那么您为什么不愿意让我陪您去医院呢?您真的是感冒吗?我严肃地说,身体的问题是大问题……”
“和您没关系。”
“之前我和托里斯通电话。提到和您见面的情况,他支支吾吾的,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告诉我。”
“我们见面很顺利,他对警方的工作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就是这样。”
“托里斯说您身体不太好,可是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又不告诉我。王耀,怎么会这样呢?到底有什么事,托里斯竟然帮你瞒着我?我明明是他的上司,他却这样骗我。”
“托里斯又不欠你的,你凭什么命令他?伊万·布列津斯基,你不要欺人太甚。”
“王耀,我打电话问了校警。校警说,你们见面那天晚上,学校外面发生了一些事,警方抓到了一个可疑男人,然后救护车也来了。”
“我怎么知道!”
“救护车。”
“知道了,知道了,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个词吗?”
“请您诚实地告诉我,您是不是身体出了为什么问题?为什么会严重到要叫救护车的程度?希望您坦诚地告诉我,不然我回去一定会严厉地询问托里斯。他不可以这样骗我,我不能容忍任何人骗我。”
“伊万·布列津斯基!适可而止,别逼我和你分手!”
王耀吼了一句,转而又试图压抑自己的愤怒,指甲焦虑地挠着自己的手腕,弄得皮肤上都是血红色的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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