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的梅花落下了,落在雪中,被烈火卷了起来。
“温姝,你后悔吗?”
“什么?”
“帮助祁凤霄,当日宫变时候你我都在殿后,祁凤霄对皇帝说了什么你我都听见了。”
温姝垂着眉睫,想起来过去在长公主府中无风无雨的日子。
从他踏出长公主府的那一日起便再无一天太平,而曾经与祁凤霄的约定也没有实现。
曾也意气风发少年时,而今满目山河满座空,人活一世,最怕的不过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若干年后祁凤霄给自己的亲人上坟时候,是否会为他的娘亲和兰姨多添一柱香。
谢卓听到温姝反问他,“谢重宁愿以你的性命换来祁凤霄的江山,你会怎么办?”
谢卓闭了闭眼睛,忽然明白过来温姝的想法。
明家军走到这一步退无可退,若是让三皇子登基得势,过去跟随祁凤霄这些人哪里能有好下场,父亲的选择感情上觉得心冷,理性上可以理解。
温姝也是如此?
谢卓凝视着温姝,他苍白如纸的面容被火海镀上了一层金色,像疲惫很久终于得到休憩的旅人。
谢卓隐隐约约看到了当年的温沐之。
他虽未曾见过,却听祁凤霄说过。
当年那个温沐之能走砧钉告御状,也能为了娶到心爱的女子与权贵为敌,如今的温姝似乎是向权贵屈首了,却只有祁凤霄知道,这一身的脊梁从来没有弯过,打碎了他的膝盖,他还剩下腿,打断了腿,还有一双手掌,总有一日能爬到仇人的身边,而温姝所遭遇的,又何止是断腿断脚这么简单?
他似乎变成一个偏执的疯子,又似乎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而真正的温姝是什么样子,这么多年谁知道呢?
这个人一辈子,只有将死的时候才能得到安宁。
温姝被烟雾呛咳出声,细瘦的五指在捆缚之下握的生紧,谢卓看着他叹了口气。
谢家的小爷这一生无拘无束,肆意妄为,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朝野上下闻名的奸人佞臣扯上关系,甚至落到与他一起死的地步,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内心竟生不出一分厌憎之心,满腹的柔情和怜惜几乎将他吞没。
“温姝,听人说死前不说真话,下辈子投胎会做个哑巴。”
第二百零九章
谢卓分明是在开玩笑,却见温姝认真看过来,“是真的吗?”
谢卓没有想到他信了,于是继续信口开河,“所以我问你什么,你要和我说真话。”
他这样重视下辈子,是因为这辈子已经无可期待了吗?
谢卓心中微微一痛,像被密密匝匝的针扎到了肺腑。
“你喜欢桑柔吗?”
温姝点了点头,“她就像我的妹妹。”
“你喜欢祁凤霄吗?”
温姝点了点头,“我曾以为他是我的同路人。”
“你喜欢我吗?”
温姝犹豫地看着谢卓,这一次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谢卓笑了,“为什么不说话?”
温姝就说,“我见你时候心中觉得欢喜,不见的时候却不想念,你死了亦不觉得伤心,因为此刻我也要死了。”
他懵懵懂懂地说着撩拨人心的情话,自己却毫无所觉。
若是谢卓手脚能动,此刻必然做西子捧心状,露出死皮赖脸泫然欲泣的神情耍宝逗温姝开心。
他见他时候还觉得欢喜便已经足够了。
谢卓想。
他到这个时候才明白,温姝这一辈子原来从未有人好好爱过他,所以他连什么是爱都不懂。
他与桑柔,不过是早年那一点单纯又执拗的情意,只是后来桑柔因他而死,就成了窗前的一缕白月光,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
他与祁凤霄,不过是两个一身狼藉的人互相取暖,所以他生不出来爱,便也没有办法因爱生出恨。
谢卓压抑住了喉口的铁锈味道,他的心脏疼的不像话,第一次怨恨老天留给他的寿命不够长,让他能带着这个人远走高飞,看遍世上所有的风光。
他们遇见的太晚了,如果他更早些能遇到十几岁的温沐之,必不能让他卷入这样的惊天风浪。
“苗疆没有雪,但是有太阳,一年四季的太阳。如果将来有机会,还能带你去一年四季都有雪的地方。”
温姝没有见过一年四季的太阳,也没有见过一年四季的雪。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死后埋在一年四季都有雪的地方,如此无人能找到他的尸首,也便无人来夺走他死后的尊严。
他这一生活在深不见底的仇恨中,如今仇人一个一个地得到报应,顾翊和太子不会有好下场,而易钊和易欢落到祁凤霄的手里必不能活,一切尘埃落定,所有死去的人都将得到安息,可他孤单单活着,也不见比死去的人过的开心。
他是个命苦的人,却从来不信命。
谢卓声音很低,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志在必得。
他说,“我就要死了,你能亲一下我吗?”
面颊上湿濡的触感让谢卓心中翻涌起了巨大的风浪,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平静了心情,回头看向温姝,见他依然面无表情,耳根却微微发红。
很久以前温姝便想过自己的死法。
他生在温家,为温家所背叛,后来入了长公主府,他背叛了长公主。
再后来,长公主变成了隆庆王,面首温姝变成了君王的榻上宠,看似风光的皮囊下装着一个早已满目疮痍的幽魂,这幽魂为复仇而生,也将因复仇而亡。
他长长久久地做着一个梦,梦中自己是一个布满风霜的老人,老人走过一具又一具的棺材,里面躺着被自己杀死的一个个人,遍地都是棺材,他找不到自己能躺进去的那一具,就这样疲惫地走着,走着,没有办法停下来,前路是未知的风雨和苦海。
而今日他的梦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看到了一具空空如也的棺材,正可以严丝合缝地躺进去,盖住棺材的盖,阳间的人便再也无法来打扰。
只是与他所想象不同,这具棺材可以容纳两个人。
他以为自己将一个人去死,没有想到死前身边还有个人肯对他许下虚假的希望。
他很感激。
“你说今日的火,有没有比隆裕公主死的那天大?”
谢卓目光落在逼近的火海中问。
“比那天更大。”
足够将他们两个人像隆裕一样烧成灰。
唯一不同的是隆裕葬入了皇陵,而他们将挫骨扬灰。死后的骨灰不分你我,在无人能分开。
一身狼狈的俊美青年眼眸中藏着温暖的情意,“春风送暖入屠苏,温姝,你又长了一岁。”
火星飞扬,楼台倾塌,飞舞的烈焰像极了除夕夜里盛大的烟花。
火海之外千家万户挂起了红灯笼,腊酒的香气飘入深巷,刺耳的爆竹声响遍街道,青石路上的积雪被穿着花棉袄的孩童踩下了一地的脚印,他们吓跑了一个叫年的怪兽,于是新的年来了,旧的人死了。
第二百一十章
黑腾腾的烟升起来,乌沉沉的云压下来。
烧焦的土地发出碎裂的声响,冲天的大火伴随滚烫的热浪,一团团的红仿佛有了生命,吞噬天地和万物。
一个青年在痛苦地挣扎,他的头发一寸寸燃烧,火舌烫到了脸,也烫到了裸露在外的胳臂和小腿,面容逐渐变的痛苦扭曲。
死在大火中的人太多了,他不是唯一的一个。
祁凤霄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再一次无比庆幸一切只是一场梦。
可他始终心神不宁,方才的梦太过真实,为何好端端的会做温姝葬身火海的梦?
而此刻在新帝看不到的地方,易家外宅的大火还在焚烧。
易欢走了他时常出入的密道回到了这座被火海包围的宅邸。
他本已经和易钊离开京城,却在中途得知易钊将温姝丢弃在京城并放火烧死他的事情,与易钊大吵了一架。
易钊心冷,如今留着温姝威胁不了新帝反而容易暴露自己,倒不如随了先帝的愿望让温姝下去陪着他。
易钊始终记得先帝将这件事交代给他时候的神情。
“易钊,如果祁凤霄不答应,你就杀了温姝和谢卓。朕老了,温姝这个孩子实在喜欢的紧,就让他下来陪朕吧。”
一切正如先帝所料,到如今的地步易钊即便有心也留不得温姝。
却没有想到最后阻拦他杀了温姝的人是易欢。
易欢看着他的兄长不可置信地问,“哥哥要杀了他?我以为哥哥多少有一点喜欢他。”
易钊冷笑,“喜欢能有什么用?人只有活下来才能谈其他。”
易钊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易欢却是个疯子。
这个时候他脑海中那个消失已久的傻子又出来作祟了。
易欢红着眼睛,“怎么能让他就这样死了?他应该生不如死!”
易钊却仿佛看穿了自己弟弟心中的想法,叹息一声道,“咱们不能带着他,也不能让他活,否则咱们也活不了。”
易欢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推了易钊一把,翻身上了马背,易钊阻止他不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往京城的方向快马疾行却没有追半步,而是一扬马鞭,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左右他已经尽力,若还是阻止不了易欢,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这些人一个两个下饺子一样去赴死,而他只想活。
易钊是个恶劣的人,他不在乎易家每一个人,包括他的亲生父亲。
易欢亦是如此。
易家的后院勾心斗角,他们的母亲就死在了这样的阴暗争斗中,他与易欢从小相依为命,其他人之于他全然草木。
所以当他们的亲生父亲面临斩首时候先一步逃走的他和易欢并没有返回到布满天罗地网的刑场中送父亲最后一程。至于随着父亲一起斩首的那个女人便更加不值得。
易家满门破落,曾经的金银窝变成了丧命冢,于是过去的争斗也便显得滑稽可笑。
最近发生的那件事情不可笑?
他的姑姑被他的姑父亲手杀死了。
他的姑父也死了。
新的皇帝登基了。
改朝换代也就一个晚上的事。
他头脑不清醒的弟弟为了一个仇人回去送死。
而他竟然放了他的弟弟回去送死。
曾经的禁卫军统领如今沦为草芥,众叛亲离,他得留住自己的命,才能谈以后,倘若易欢不肯与他同路,他即便强留下易欢也徒惹怨恨。又或许他还有别的私心。
一切便交给天意。
易钊呵呵地笑,他的笑声像是破旧漏气的风箱。
而易欢回到易家的外宅。
在温姝来之前,这里不过是易家的一处房产,与别的房产没有任何不同,在温姝来了之后,这里便成了他的销魂窝和安乐冢,他在这里的无数个地方碰过温姝,四处都是他对温姝实施暴行的地方。
如今变成了一片火海,外头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易欢来的时候走了易家到外宅修起来的密道。
易家的主宅如今已被查封,四处都有守卫,在主宅的不远处的养马场有能进入易家的暗门,他就是从这暗门中进入才避开的守卫,又从主宅的卧室下了暗道,这才来到了那个人的面前。
易家的主宅地下通道四通八达,每一处外宅都有通往主宅的暗路,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救了易家的人。
但易欢知道,这条密道如今能救温姝。
布满蛛网的通道被打开,这里是一处祠堂,易欢将进来便被呛人的烟雾灌入了嗓子,再往前走了两步,便有横梁塌下来,所幸温姝他们的位置距离祠堂不远,如果院中失火,四处塌陷难以逃脱,这祠堂附近便是最后才会烧过来的地方。
他在浓浓的火海中看到了蜷缩在一起的两个人,虽然昏沉不醒,一身狼狈,看起来却像是还有气,心脏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回到了胸腔。
易欢低垂着睫毛,咬牙踹了谢卓一脚。
谢卓吃了疼,迷迷糊糊地醒来,温姝身子比谢卓弱,始终没有醒。
谢卓咳嗽了几声,扶着墙站了起来,不远处又有房梁塌陷了。
易欢上前解开了两人身上的束缚,谢卓见是他不由得冷笑了声,“呦,这是谁啊?活见鬼了,易家的傻子不傻了?”
他张嘴就没好话,易欢反唇相讥,“你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有什么脸说我?”
谢卓想到自己也是被谢重抛弃的那一个,一时间脸色阴沉下来。
两个人都是爱逞口舌之利的人,一时间竟分不清伯仲,若非眼下大火逼近,只怕还能互相伤害几日。
谢卓弯腰将温姝背了起来,易欢在前面带路,“你好好跟着我走,能从祠堂的密道中出去。”
谢卓不知道为什么易欢会来救他们,如果不是易欢回来,他和温姝会死在这里,但此刻他也并不想向易欢道谢。
“你为什么救他?”
易欢恨恨咬牙,“我都没有报复够他,他怎么能死。”
谢卓没有说话,他已经强弩之末,背着温姝在背上其实到了极限。
易家外宅的密道通往易家主宅,曾经易欢被祁睿禁止接近外宅时候就通过这条密道前来偷香,如今反而成了救命的稻草。
易欢心中觉得讽刺,又觉得庆幸。
而此刻谢卓想的确是,易欢此时回来,或许他能通过密道逃出来当时不被守卫发现,然而再想出京城却难了,独木难支,易欢如今回来显然是与易家的残留势力分道扬镳,靠着他一个人如何重新混出京城?他所做的一切无异于自投罗网。
易欢自己不知道吗?
谢卓猜测。易欢应该是知道的。
但他还是回来了。
他回来救了他们是冒着自投罗网的风险。
易欢对温姝的所作所为如今就是为温姝送了命也是他活该,他后悔了吗?
或许他后悔了,才会回来。
又或许他没有后悔,但他还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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