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祁凛州垂着睫毛,他从一个盛世的皇帝用一年的时间变成了亡国之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好像囚禁在龙椅上的一滩浓黑的血即将干涸,但他面上不见伤痛,向来都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端坐在龙椅上看着自己的弟弟,露出一个笑容,“好久不见啊,凤霄。”
祁凤霄手中的刀锋亮起。
“我的弟弟布了十年的局收网了,真是天生做皇帝的料。”
祁凛州站了起来,身后巨大的王座在他身上投下巨大的影子,此时看起来如同索命的无常。
“兄长当初在这间殿里杀了其他兄弟,如今是否也算不得好死?”
祁凤霄眉眼森然。
祁凤霄手中提着一颗人头,他将人头扔掉了祁凛州的脚下,祁凛州看清楚了昌巳的脸。这墙头被草连根拔起了,祁凤霄抓到他的时候正收拾着包裹准备走小路逃亡,而祁凤霄显然没有给背叛过他的人逃亡的机会,一代帝王身边贴身的大监死在了地狱回来的索命恶鬼手中,死的时候没有来的及说出半句话,圆溜溜地睁着眼睛,仿佛一块豆腐被切成两半,喷射出猩红的血。
而宫墙背后死去的宫人太多了,昌巳的尸体从此也将和死在他手中的人一起永远埋葬在后山的湖泊中,若干年后只剩下了一具骨架。
第二百零六章
“这个老东西当初背叛我,杀了解解气。”
“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墙头草罢了。”
祁凤霄看着祁凛州点头,“确实是墙头草。”
他接着又说,“祁睿屡次在你的药中下毒,你知道吗?”
祁凛州再次点头,“当然知道。”
他知道祁睿等不到那一天,所以许多药他都倒掉了。
到了后来,这毒药也不下了,想必是看清楚了必输的形势,没必要了。
他这一生许多人给他下过毒,而只有温姝一个人成功了。他试着对此做出解释,得出的结论是他确实在对待温姝的问题上有所松懈,以至于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步步为营这么多年,最后让他功亏一篑的竟是当初那个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少年。他听到室外有风声,眼前经年过往一闪而逝,最终定格在眼前祁凤霄冰冷的面容上时第一次发现他的这个兄弟原来比任何人都像他。
“你今日若是西去,我便送祁睿一顶谋逆杀人的帽子,他也不亏。”
祁凛州倒是无所谓,“随意。”
“哥哥今日死了,我便对外声称哥哥死在了自己的儿子手里,明家军来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具尸体,我虽然与你有仇,到底是一母同胞,以旧帝之礼将你厚葬,又恰好看到了你写的罪己诏和传位诏书,便应天命登基,你说这个话本如何?”
祁凤霄当上皇帝,他自然不惧怕与东宫和易家的斗争。
因为没有第三个人来坐收鱼翁之利。
此时的祁凤霄尚还不知道有个真三皇子的事情。
祁凛州拍了拍手,“真教人挑不出错。只是不知道我那许久未见的玩宠温姝如何,现在不知是否活着?也不知道那谢重的儿子如何?”
祁凤霄猛地将祁凛州扔到了龙椅上,发出了骨骼错位的声音。他苍白的面容看起来如此不堪一击,比起过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君王判若两人,以至于祁凤霄生出一种微妙的错落感。
晋国的陛下在他末日的龙座上叹息,“凤霄,不只是我,你也老了。”
祁凤霄在他的兄长两尺外的地方声音冷淡,“我必定要比你活的久。”
祁凛州挣扎着爬起来,“我们做个交易?你让我的小儿子登基怎么样?被祁睿害死的那个不是我的亲子,真正的孩子还活的很好,他碍不着你什么事,你一样是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如此一来我便放了温姝和谢重,将他完璧归赵。”
“你应该知道朕当时给温姝下了一道旨意,这道旨意能将温姝永远钉死在耻辱柱上。你虽然赢了,也翻不了前任皇帝定下的案。只要你做这个皇帝一天,就不可能和温姝再有纠缠,朕给你提的可是一个两全其美,既能美人在怀,又能手握权柄的方案啊。至于朕身后你随意污蔑也罢,要如何对待祁睿,均与朕无关。”
他说了太多话,已经开始在龙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像死神已经扼制住了咽喉,黑白无常就立在旁侧等着索他的命。
祁凤霄靠近祁凛州,他的眼中似乎闪烁着从幽冥而来的火焰,刻薄的词语从嗓子里一字一句地吐出,“一个玩宠,你真的以为我在意?”
祁凛州混浊的眼睛看着他的兄弟,“听说他每年都去祭拜你,你竟然一点都不在意?”
祁凤霄咬牙,“兄长当真以为搬出自己床上的一个荡妇,我就会为了他心软由你拿捏?”
“凤霄,年轻人还是担心祸从口出的道理。”
“祁凛州,死到临头还多嘴多舌。”
祁凛州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帘幕,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他已感知到自己到了强弩之末,轻声说,“那谢重的儿子你也不在意?”
而这个时候,正殿的门被推开,带出巨大的杂音。一名身高八尺的将军从黑夜中出现,眉须皆白,面容爬满皱纹,一双眼睛却精光矍烁。老将军声如洪钟道,“我的儿子上了战场就没怕过死,明家军危亡系凤霄一身,若当真将这位置送给你的三皇子,日后不知道要死多少明家军。温姝那妖孽和我的儿子,你尽管杀了去。”
言语毕谢重直接一刀斩向那祁凛州从民间寻来的孩子,眨眼那无辜的孩子便命丧于此,身下泅了一滩褐色的血水,甚至来不及发出哀鸣。
祁凛州没有想到谢重如此冷漠,他目光落在那民间来的孩子两分的尸首上终于放声大笑。
败局已定,他不是败给了别人,而是败给了人性。
他自己没有人性,却没有想到祁凤霄和谢重箭在弦上的时候比自己更没有人性。
虎毒尚且不食子。
筹谋许久一朝败落下来,祁凛州十分不甘心。
他决定在他死前夺走一样祁凤霄或许极为重视的东西。
祁凤霄一旦失去,这一辈子都将生不如死的东西。
他们祁家的男人都是情种。
温姝和谢卓就在那道帘幕后,或许已经听到了自己被放弃的消息。
如果祁凤霄同意交换,祁凛州会命令易钊将这二人带下去囚禁,他会亲自写下诏书让这个民间寻来的孩子登基,到时候回天乏术,真正的云歧在温姝那里已经没有了用处,自然会平安归来。
而祁凤霄和谢重都没有同意。
那他留着那两个人也没有什么用了。
一但谈判失败,易钊会在后面勒死温姝和谢卓。
兴平二十二年十一月的某一天,京城的天空是红色的,一只灰色的雀飞了上来,被接连的羽箭射落下来。
百姓战战兢兢地闭门不出,宫中已然变了天。
冬雪和人血混迹在一起淹没了死人的身体,有奔逃的宫人在哭泣,他们的皇后都死了,他们已经没有能去的地方,终于冬雪变成了血雨,刀光剑影变成了如同大风过境般的狼藉。
木制的横梁塌陷变成了废墟,那大名鼎鼎镇北军的将军在无数将他围起来的明家军中跪了下来,被带着卷刃的刀枪穿透身体。没有人想要了他的命,而他见大势已去,为了保住陈家人不受牵连自尽而亡,那把杀敌无数的宝刀最后刺向了自己,鲜血淌成了一条小溪。
他的身体倒在地上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他维护一生的政权化为废墟。镇北将军陈昭死于这一场乱战中,他被大雪埋没的遗骨被宫人发现,面目端肃而冰冷,身上各处的刀疤都在彰显自己金戈铁马的一生。玉器累成的发冠是陈家的男人最后的尊严。
这个骄傲,俊美且义气的男人完成了他对家族最后的责任,而他与隆裕公主的那段婚约就此随着他的死淹没于洪流之中。
陈昭死前回忆起了许多人。
有隆裕还有隆庆,还有他早死的弟弟陈司礼,甚至还有温姝。
他对温姝的恨意已经湮没不彰,但也没有过多深刻的喜欢。
更像是一个男人对于宠物的赏玩,又或者是对美色当前的本能反应。
征战沙场的男人本就不适合风花雪月,因为他们迟早会举起罪恶的屠刀。
他缓缓在大雪中闭上眼睛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因为棋逢对手而死的酣畅淋漓,或许因为战争失败而并不甘心,又或许只是想着这一切是他杀孽过多的报应,
总之他死了。
死的时候身份是镇北军的将军,隆裕公主的丈夫。
他是旧王朝的牺牲品,是新王朝的祭祀品。
而因为他自戕的举动,陈家上下并未受到诛连,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
王侯将相的戏码唱罢了,又要开始唱别的戏。
唱戏的人不绝,就总有听戏的人前来,即便是长长久久的冬日,也总有春雨绵绵的一天。
第二百零七章
这一场大戏中死的不止陈昭一人。
祁凛州也死了。
晋国的君王死的时候闭着眼睛,最后一刻想到了自己在母亲面前发的誓言。
他说过自己若是有半句虚假将死在自己至亲之人手中。
他枕边人下的毒拖垮了身体,他的弟弟用刀仁慈地割断了他的喉咙,断送了他最后的一口气。
从城门处传来的丧钟灌满了他的耳膜,腐朽的身体还端正戴着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冠,终于皇冠从歪斜的头顶跌落在血泊之中,于寂静的正殿中发出巨大的声响,血水四溅开来,就像死亡在黑夜中激荡起的水花,于是一个时代结束了,新的君王将取而代之,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人类渺小如微尘,即便山呼万岁,也免不了死亡的宿命。
史书关于祁凛州的记载往往两极分化,有人说他得位不正,有人说他虚伪险恶,也有人说他最后死在太子手中是作孽太多的报应,但没有人否认他初登帝位时候的功绩。关于这位帝王的死因民也有很多种传闻,有一种传闻说他不是死在了自己的儿子手中,而是死在了那个叫做温姝的佞臣手里。真相如何,除非死人做起来说话,已经没有人知道。
兴平二十二年十一月九日,晋国的皇宫满目狼藉,明家军的兵马势不可挡地踏平了京城。
隆庆王声称皇帝死在祁睿手中,且证据确凿,祁睿确实对自己的父亲下了药,他没有任何推脱的可能。太子带着自己的兵马和易家的势力开始进行疯狂的反扑,又是一场血战,直到兴平二十二年十二月初,连太子以及他身边的走狗都被抓了起来,他们被关押在冷宫中,或许隆庆王在想一个能让他们更加凄惨的死法才暂时保住了性命。随着东宫的败落易家也跟着成为了谋杀皇帝的从犯,高门大户一朝倾塌,狼狈如鼠窜,易国舅夫妻被关押大理寺,两个儿子一把火烧了易府,出逃在外,成了通缉犯。没过了多久,易家二老被砍头,尽管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易家的两个儿子却始终没有在附近出现过。
陈家军伤亡惨重,活下来的几乎都是亲近明择武的,便都被编入了明家军,陈昭死后陈家家这一京城显赫的家族也自此湮没不彰。祁凛州本来打算让祁睿做三皇子的挡箭牌,等他快死的时候废了祁睿再抄了易家留下的钱财给三皇子充盈国库,没想到他还没来及做这一切就死了,反而便宜了祁凤霄。
兴平二十二年十二月底,隆庆王登基,改号贞元,史称晋宁帝。纵观晋宁帝的前半生,以隆裕公主的身份活了十多年,后来卧薪尝胆苗疆又十年,先帝的罪己诏民间传出去,便都是死人造的孽。
这一场连绵近两年的战火终于暂时得到了平息。
能平静多久没有人知道。
多灾多难的中原大地永远不缺争斗和血腥。
隆庆王做了皇帝,因师出有名,大多数朝廷中人又都是墙头草,在林奉儒的周旋下没有再闹出什么事情,少数硬刺被血腥镇压,倒也安宁无事,被俘虏的以桑英为首之将领悉数被新君发落,贬为庶民,明家军的几位老首领并未受封,辞行回到苗疆,这宫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唯独一个德亲王府安稳如山,小亲王依旧是当年那个纨绔模样,只是面对新帝,始终不如过去亲昵了。
新君登基后下了三道旨意。
第一道是明旨,勒令全军务必活捉易家两兄弟。
第二道是暗旨,寻找一个声名狼藉的佞臣。
第三道也是暗旨,寻找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第二百零八章
没有人知道温姝在什么地方。
易钊知道。
东宫在与新帝的斗争中落败,太子被囚禁深宫之中,易家面临灭顶之灾。
易钊的家人被控制关押易钊控制着温姝和谢卓二人从宫中遁逃出来,只来得及救下易欢。新帝登基,左右是个朝廷钦犯,易欢已经不需要再装疯卖傻。易家上下斩首那一日这都没有出现过。易家除了易欢,易钊没什么好在乎的。那个罪孽的牢笼终于得到了报应,随着斩首消失的还有易家争斗不止的后宅。
易钊将温姝和谢卓关押在了曾经囚禁温姝的外宅中放了一把冲天的火,而后准备带着易欢南下逃亡朝廷的捕杀。
那天易家这一座不为人知的外宅变成了澎湃的火海,金色的烈焰吞噬万物,亭台楼阁化为一片废墟。
树变成了火树,花变成了火花。
就像已经坍塌的王朝似的,旧的亭台楼阁也随之一并坍塌了。
这漫天的大火仿佛没有尽头,蔓延所至悉数毁灭,温姝和谢卓两个人被用粗布麻绳死死捆缚在正厅的中央,火焰从四面八方喜汹涌而来,已经能感受到热烫的气息。
谢卓艰难地挪到温姝的身边,与他肩膀靠着肩膀,眼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他们共同看着这一场夺命的热焰,仿佛在漆黑的天幕下看一场盛大的烟花。
后来浓烟已经覆盖了夜空,再看不到星星。
谢卓笑叹,“温姝,今日是除夕。”
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
温姝看了他一眼,冰冷的眼眸中依然没有分毫表情,“明年的除夕就是你我的忌日。”
星火落满谢卓的眉睫,将死之际依然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死亡对他而言是拥抱生命的另一种形式。
脚边的碎雪静悄悄地融化,像一捧污浊的眼泪。
枯死的老树枝发出吱呀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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