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心下思量,这动作必然是对太平、相王不利。也许是想起兵,一举歼灭李唐皇室。现在没有真凭实据,皇帝态度也不明,不是挑明话头、状告谋反的好时候。她暗暗给公主送信,剖析状况,要她早做准备。本人则装作若无其事,仍旧呆在宫中。
安排好一切,又回想一遍,并无疏漏。她也做好了牺牲的觉悟。
“书韵,今日沐浴更衣,拿我那条金线红裙来。”
其实不必说太明白,她的红裙,也就那么一件。书韵是晓得的,与平日的素净清雅不同,那件张扬艳丽的衣衫,就不像是她的一般。穿上身,是另一种风韵——白净的肌肤,乌青的发丝,红裙如血。
龙座之前,她长拜稽首,执意不肯离开。
李显呵斥了几句,她仍旧跪着,前额贴着冰冷的地面,慢慢有了温度。李显不理会她,随手拈了两本奏折,却心烦意乱,一字也看不下。他将奏折重重仍在婉儿身旁,满脸怒色,笼袖要走。
“陛下。”她终于抬头,“陛下既不允臣退,又不允臣进。那臣……唯有以死表忠了。”
宫婢呈上木杯,清冽的毒酒辉映着殿内的烛火。
“逼迫皇帝,就会用这样的手段!”李显冷笑起来,“你还会什么吗?你敢么?”
婉儿举起酒杯,以袖遮面,一饮而尽。李显眼睁睁看着,起初还有些不以为意,直到跪着的女子嘴角泛出白沫,他开始皱眉,起身欲走下去,又站住了。他看见鲜红的血沫从那苍白的双唇间涌出,粘在同样那么鲜红的衣裙上,留下一道深色的水迹。
婉儿仍在死死盯着他,起伏的胸口有些抽搐,指甲抠不进石板地面,剧烈烧灼的疼痛无处发泄。被毒死的人,面庞大多痛苦而扭曲,李显却在她脸上见到一丝微笑,释然的微笑。她栽倒于地上,石板便也染红了。好像那红裙在生长一般。
意识逐渐的抽离时,黑暗中,浮现一张面容。她想伸手去摸。
仿佛经历了一场醒不过来的梦,在黑暗与混沌中,有杂乱的脚步声。皇帝焦急地喊着御医,然后是烟灰呛人的气味,与碱水入喉的烧灼感,最后是草药和绿豆的清香。[R6] 似乎颠仆了许久,随后四周安静了。
安静了,她沉沉睡去,那张面容,半梦半醒间,忽远忽近。
当她听见轻轻的抽泣声时,恍惚睁眼,又看见那面容。于是一时也不能分清,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去世了。她望见公主正看着自己,泪珠落在脖颈和床榻上,有着凉丝丝的感觉,大概是活下来了吧。
怎么就——活下来了呢。
太平怔在当场,呆呆看了一会儿,忽然泪如泉涌,猛地起身:“婉儿,你说你自有计划,这就是你的计划,啊?你故意气我,让我后悔、让我难堪是不是?婉儿,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在做什么啊?”
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抹泪,泪水还是肆意横流着。又望了她几眼,太平不再说什么,转身拂袖而去。
婉儿微微动了动身子,五脏六腑拉扯着,痛得像有根铁钎在搅一般。呼吸伴随着胸口的撕裂,动弹不得。
“昭容。”侍女书韵走上来,轻声问道,“要热汤么?”
她极缓慢地摇头,又闭上了眼。
“昭容……”书韵不晓得该不该继续搅扰,也不晓得婉儿能不能听见。她踌躇再三,还是开了口:
“三天两夜了,公主一直守在这里,没合过眼。喂药的时候,汁水总从嘴角流出来,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有时一喂,就是几个时辰。我一过来,她就跟我念叨,说你决定饮鸩死谏之前,穿的是她的红裙。说你是舍不得她的,说你是放不下这个世间的。只要还有事惦记着,你一定能挺过来。然后啊,公主就跟我絮叨,说什么在洛阳的时候,有一天你喝醉了,她送你回去。那时候,你和她说了好多好多话,她便认定了,这辈子只有你一个。说着说着,就不停哭起来,说不该叫你回来,说在寺院过一辈子也好……哭累了,眼睛也肿了,安静地伏在床边,看你的脸,抓着你的手。她说,这只手有她捂着,一定能暖和起来……”
上官昭容似乎是睡了吧,闭着眼,动也不动。也对,身子受了重伤,大约是要好好休息的。书韵叹口气,转身走出屋子。她没有看见婉儿湿润的眼角,一大颗泪珠挂着,摇摇欲坠。
门口,公主的婢女棋语也候在那里,时不时向里边望一眼。
“棋语阿姊,你说,昭容和公主会好好的吗?”
棋语望她一眼,没有言语。良久,摇了摇头。
[R1]这里综合(抄袭)了很多史料,不仅是对中宗朝的记载,也有更早的初唐和中晚唐乱入。
《资治通鉴》:春,正月,丙寅夜,中宗与韦后微行观灯于市里,又纵宫女数千人出游,多不归者。
《朝野佥载》:於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衣以锦綺,饰以金玉,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
《朝野佥载》:宫女千数,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一花冠、一巾帔皆万钱,装束一□□皆至三百贯。妙简长安、万年少女妇千余人,衣服、花钗、媚子亦称是,于灯轮下踏歌三日夜,欢乐之极,未始有之。
《开元天宝遗事??百枝灯树》:韩国夫人置百枝灯树,高八十尺,竖之高山,上元夜点之,百里皆见,光明夺月色也。
[R2]出自袁不约《长安夜游》,不过这首诗是晚唐诗作。
[R3]《资治通鉴》记载:庚戌,上御梨园毯场,命文武三品以上抛毯及分朋拔河。韦巨源、唐休璟衰老,随絙踣地,久之不能兴;上及皇后、妃、主临观,大笑。
[R4]《万泉县主墓志》:景龙四年二月,以奉御出为丹、延二州刺史。
[R5]《安乐公主墓志》:又欲拥羽林万骑,率左右屯营,内宅之中,潜贮兵甲,期以唐隆元年六月廿三日,先危今上圣躬,并及太平公主。
[R6]《古代贵族与鸩酒入毒》一文写到:一般的解毒方法是洗胃,服碳灰,再用碱水和催吐剂,洗胃后用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急煎后服用可解毒。
作者有话要说:
勤奋.jpg
第131章 鸩入骨(2)
婉儿是闭着眼感受到那柔软的怀抱的,很温暖。她微微睁开眼,用力喘息着,说了句:“月儿,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啦。”
“我喜欢。”她口是心非,手臂还是放松了一些。
她抱了很久,抬头的时候,婉儿看见她眼眶仍是微红的。
“你故意要我担心,是不是?那我告诉你,你成功了。你的目的达到了。我好……我好担心你。”
婉儿的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
“婉儿,你想问什么?”公主垂头,轻而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救济粮都到了,灾民大多迁回去春耕。今年雨水适宜,他们说,不会有灾荒了。”
婉儿垂下眼,微微点头。想说些什么,说什么呢,抱歉的话么?她没有开口。
“婉儿,别人怎样我不管,我要你活着。你不能丢下我,我也不准你死。我告诉你,要敢再这样乱来,什么同窗故友,我都不认了,约定作废。到时候,我就把你关起来,锁在我的床边,吻你吻得喘不上气,再也不让你离开。”
公主看着她,抚摸上脸颊,指尖舍不得离开。生怕这人会突然会消失一般。婉儿也挣扎着伸手,却软弱无力。公主便握紧她的掌心,附身拿到耳侧,指尖碰上发丝,碰上耳廓。她微红的眼眶,又掉下泪来。忽的附身又紧紧抱住婉儿,过于用力,以至于让她身子都要散了。公主边呜咽着,声音战栗,在她耳边低声呢喃: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你要好好的……不要丢下我……”
原来她害怕起来,是这个模样的,连拥抱都有些颤抖。
“乖,别怕。我没有走。”她极缓地说着。
“等你好一些,好好抱我一次,抱紧一些,行么?”
她轻轻点头。不知道太平有没有感觉到,又轻轻应了一声“好。”
我是真的以为……以为你要离开我了。你知道我多害怕么。你知道么?你不懂么。我知道,我曾经丢下过你,你说那滋味不好受的。不要丢下我,丢下我一个人。我们还没有真正好好在一起过,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丢下我的啊?婉儿你到底……你到底怎么想的嘛。你不能离开我,听见了么,我不准你离开我。
“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里,会好好在一起的,对吧?不要吓唬我,婉儿。”
我们会一起走下去的。当我们都老了,很老很老的时候,我会陪你到生命的最后。那时,你会躺在一张温暖的床上,我陪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看着你眼里的光为我熄灭。我会吻上那光,随你闭上眼,再也不放开。我会在你耳边,坚定地告诉你,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良人。
只是,那一刻绝对不是现在,不是此时此刻。
“答应我,婉儿。答应我好不好。”
她没有答话。过了许久,又一次闭上眼:“月儿,你太累了。休息一会儿吧。休息好了,就回公主府。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留在这里照顾我,没出息。”
这回公主却不应声了。连着数日紧绷着,精神一松懈,就轰然崩塌了。这条没有则天皇帝的路,走得太艰难。她想护佑苍生,却连爱人也保护不了。累了,终于伏在床边睡去,陷入沉重的梦。
这次,大概是我命不该绝吧。婉儿这样想着。
心口一丝微硌,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才从领口掏出平安符。符身带着体温,在掌心的阴影中安静地躺着,她一眼便看见,其中生出一道隐隐的裂痕。不,不是一道,张牙舞爪,像闪电的痕迹,划破阴沉的天。
怎么会呢。阿娘,阿娘啊。
泪水从眼角溢出,留下晶莹的痕迹,滴在绢丝枕上。
阿娘啊,对不起,对不起……女儿这辈子,对不起你。你原谅我么?
她将平安符用手护着,死死贴在心口。
阿娘啊。
潇洒就是了无牵挂。这一生,还是不够潇洒。
宰执之首、修文馆领袖、后宫女官的统领者——上官婉儿饮鸩死谏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京城。这不是件小事,朝野都为之震动,众臣议论纷纷,各怀心思。都说人言可畏,一时间群情激奋,长安暗流涌动。大臣或许忌惮韦后垂帘,朝上不敢言,私下里却是吐沫星子横飞。大家都清楚,上官昭容这次的确命悬一线,险些真没有醒过来。没人再说她沽名钓誉,提到的时候,都多了几分恭敬。
韦皇后见朝堂气氛不对,不用多琢磨,其中缘由便心知肚明。她问过宫人,皆说婉儿于大殿吐血升斗,若不是御医来的及时,真真人就没了。韦后沉默,咬牙沉思起来。散朝以后,她叫住安乐公主:
“皇太女的事,还是从长计议吧。至少,也暂时避避风头。”
“从长计议?”安乐挤了挤眼,“阿娘,谁是你亲生的女儿啊?”
一旁的驸马武延秀连声附和:“此时咱们不能避退,还怕了她小小昭容不成?”
“本宫说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就是!”韦后神色带怒,拂袖而去。留他二人面面相觑。
婉儿呆在府上养着身子,几日后,终于能下床了。头发还是掉得厉害,手脚也无力,时常干呕着吃不进东西。扶着栏杆上藏书楼,书卷看到一半,便开始头晕身软。人也更加纤瘦了,离一副骨架子差不了太多。
她的别院没什么好看的,至少比长宁、安乐府邸差许多,那才是李显常去的地方。是年三月十一,皇帝借口游玩,带了几位大臣前来看望。[R1] 他年纪不小了,细细看去,两鬓也有斑白。他握住婉儿的手,长叹:“婉儿,朕的面子,你多少要给些,那些话就别说了。这种事,也别再做了。知道么?”
太平倚在门边,冷冷道:“那要看陛下怎么做,由不得婉儿。”
“月儿,你——”李显皱眉向妹妹看去。
“陛下不允臣辞官,也不允臣以死明志,”婉儿将手抽出来,“那就请准臣退为婕妤。我只要陛下堂堂正正封的职位,皇后给的官,我不要。”
她说得很冷淡,不带分毫感情。
“昭容,别那么大火气嘛,”李显摇头安慰道,“后宫不和,是叫朕烦心呢。”
“谁是你后宫?”太平几步过来,做过去,挤掉李显的位置,“陛下请回吧。”
李显无奈,临走时嘱咐婉儿,半月后于长宁公主流杯池设宴。流杯池最有魏晋风雅的,请昭容务必前来。不在皇宫正殿,不在安乐公主府邸,偏偏选风波最外长宁的宅院,看来他是决心和稀泥到底了。
太平又宽慰婉儿几句,想着方才四兄李旦也来了,几步追过去。
“阿兄!”她叫住李旦。李旦回身,他见过妹妹开心,也见过她生气,却从未见过她如此担忧。
“阿兄,我算看出来了,婉儿是真的做好离世的准备了。连我的红衣都穿在身上,大概……是要穿着带入坟墓的。她这人很犟,认定了就不改,那么狠心求死,我却无法劝服她。阿兄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阿兄,有没有某个时刻,你曾觉得活不下去了,要放弃人世的一切,却又因为一件什么事,再度坚持下来。有这样的事么?
李旦认真思虑片刻,点头道:“有。”
“那是什么事呢?”
“很久以前了,大周刚建立没两年的时候,我被诬告谋反。那个阴险的来俊臣,抓住我的家仆,开始狠狠鞭打。我以为死期将至……”
四月初,婉儿身子仍有些孱弱,却还是很给面子地来到长宁府上。[R2] 府中雕栏玉砌,金碧辉煌,这却也一般了。最独特处,是凿石饮水为池,很有“曲水流觞”的古意。
不就是作诗么,要我作诗,便作诗吧。应制所作,歌功颂德?她淡然一笑,提笔写下:
烟霞问讯,风月相知。[R3]
若逢烟霞问讯,不必多言,风月自然相知。独守于此,即便无人理解,亦坚定自我。清风明月为老友,皆知我磊落无私。[R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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