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不见月,唯风习习。或,唯有风知。
那时她忽而又想,若是有人知道该多好。有人分担,有人可言,有人能解。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可她却不能言。且若身死以后,国运仍不能昌隆,这样的坚持,还有意义么?
弄不清。
离开的时候,她再次向皇帝表达了请退的意愿。说自己近来身子不好,朝政之事也帮不上,理应退为婕妤。李显咬着不放松,仍旧不应允此事。婉儿没有过多争论,径直回了府上。太平近日常来看她,却不知又在忙着什么,她还是有些担心。无论是自己的未来、她的未来,又或是王朝的未来,会走向哪里,弄不清。
那日太平清早来看她,闲聊数句,又说上些正事。公主告诉她,那个打马球的潞州别驾李三郎,最近见朝野动荡,悄悄跑回京城来找她。这个年轻人一腔热血,说要灭韦氏,重振朝纲。还说认识几个万骑的将领,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其他的,还有个小县尉刘幽求投靠[R5] ,是个怀才不遇的野心家,三番五次来找……大意就是,她过去资助了不少儒生,与一些官员也有交往。便是安乐和武延秀先动手,以这边的实力,也不至于吃大亏。[R6]
谈着谈着,棋语上前,与公主耳语两句,太平便笑了。她扬手对婉儿道:“外边有几个修文馆门生,听说昭容大好了,特来探望。婉儿,我扶你过去。”
婉儿放下卷帙:“不是什么要紧事,就帮我推了吧。现在这关头来见我,不一定是好事。”
太平起身,轻拍她的肩:“人家来看你,都是一片诚意。还是随我去吧。”
婉儿拗不过她,刚要起身,太平一手环过后背,一手伸进腿弯,将她抱了起来。[R7] 婉儿稍稍怔了一下,便顺从地搂上脖颈,脸贴了上去。那人的胸口如此温暖。
“太轻了。”公主的话微微有些责怪的意思。
快到前院的时候,太平将她放下来,独自上前打开门。
“诸位久等了。”婉儿听见她的声音洪亮有力,渗透进前院每一块砖石的缝隙。彼时还有些疑惑,拖着步子走去,跨出门槛的时候,她愣住了。
不算太小的院落,人挤着人,站得满满当当。初夏时节微热,很多人脸上有了汗水,他们仰头望着自己,面庞晶莹反光。有修文馆的学士,有中书的见习,有宫里习艺馆的女官,每个人的脸庞都不一样,却都带着难以言说的神圣表情。
“昭容。”不知谁喊了一声。
“昭容,昭容!”他们纷纷开口唤她,眼神多了几分期冀与敬仰。声音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每每声音要停下去,便有人一声更加高亢,再次点燃众人的情绪。他们不知疲倦地喊着,直到众人面庞上的光点,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婉儿回头望向公主,见她倚在门后,也含笑望着她。眼里的泪珠摇摇欲坠,再忍不住了,她踉跄着走回去,推上门,紧紧抱住公主。这是她欠下的那个拥抱,原本不准备还的,她哭了一会儿,瘦弱的身子一耸一耸,一句话也说不出。
“别哭啊,婉儿,我没想让你哭的。不哭啦。婉儿,不哭啦。”太平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只有轻轻拍她安慰[R8] 。
婉儿微微有些抽泣,声音还在发抖,断续道:“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
能碰见你,上辈子是积了多少德。不知你能不能戒掉我,但这样看来,我是真的戒不掉你了。
终于慢慢平复以后,太平再次为她打开了门。虽然有些暑热,却没有一个人离开[R9] ,他们站在院中,静等昭容归来。
“你们——你们……”她眼里还含着泪,说着,啪嗒滴下来。
“昭容乃真国士!”她听出来,这是崔湜的声音。站在角落的他,这声几乎是吼出来的。婉儿看向这年轻人,看见他眼里的泪光。
“昭容乃真国士!”
“我等愿誓死追随!”
“昭容乃真国士!”
“我等愿誓死追随!”
流着泪,她终于微笑了。为此刻,今生足矣。
[R1]《景龙文馆记》:三月十一日宴上官昭容别院赋诗(婉儿作为主人出现,未作诗,郑愔作四首)。
由于武平一是中宗时代宫廷生活的局内人,加之本人党派成见不深,且著是书时,距唐隆、先天政变已有历年,与时事违碍较少,是较为可信的资料之一。
[R2]四月一日幸长宁公主庄应制(《景龙文馆记》载6首,《全唐诗》载25首。
[R3]对这组《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诗的评价:此外,上官婉儿还在开拓唐代园林山水诗的题材方面多有贡献,如《游长宁公主流杯池》,突破了以往写景状物的宫廷诗歌形式,寓情于景,却更具有自然山水味。清代文人陆昶在《历朝名媛诗词》中称赞道“昭容才思鲜艳,笔气舒爽,有名士之风”。
[R4]指路百度贴吧“你做个受吧”的帖子:从《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谈谈婉儿的死谏前兆。
摘录:再来看看这二十五首诗。能够让婉儿视皇帝为无物,连皇帝马屁都懒得拍,这种情况下写出的诗作,一定是她此刻最想表达、内心最渴望却求而不得的东西——隐逸。可是婉儿是个工作狂,她有明确又清晰的政治理想、人生抱负,究极一生去实现,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在这个政治斗争白热化的时候表现出这么强烈隐逸情怀,不得不说很微妙。隐逸通常还伴随着另外一个意思——避世。
当然也有朋友从另一个句子入手,我觉得稍微有些牵强。找不到出处了,就放在这里吧:有人提到过婉儿写游长宁公主流杯池时,据唐龙政变只有最后两三个月,那几首诗中已透露出婉儿的隐逸之意,可想而知,婉儿那时候已经很累了。鉴于婉儿只有32首诗留存,姑且将之视为绝笔,而在那几首诗里也不出意料地提到了“鲁馆”,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积极地赞颂,只有四个字,“何如鲁馆”,原诗意思大概是鲁馆又如何,比不上这景致。联系前文,我总有种感觉,这句话似乎预示着什么,婉儿心里的某一隅把少女时期的一个执念悄悄放下了,看来昭容果真是太累了啊。
[R5]在唐隆政变之前,刘幽求只当过两次县尉。他是如何安全到达长安,参与政变的,其实最有可能就是太平提拔他上来,但后面这段记录被清除了。要不然太突兀了,很难解释他为何参与政变。另外,维基百科写的也是“太平派刘幽求与薛崇简参与政变”。
[R6]个人以为,唐隆的准备时间如果只是6.2中宗暴毙到6.20政变爆发这十八天,有点过于仓促。个人认为作为政变老手,太平的布局应该很早就开始了。只不过当时主要针对的是韦武安乐等,控制皇帝只是副产品,不是主要目的。
[R7]婉:原来公主抱就是被公主抱抱!
[R8]平平太宠了!
[R9]当事人:其实是公主逼的(bushi)。
作者有话要说:
勤奋.jpg 再说一遍我平绝世好女友!
第132章 鸩入骨(3)
终于散去时,人潮拥挤中,太平叫住一人。
“画采。”她略略沉吟,“画采,这次多谢你。若不是你帮忙,习艺馆的人,我大概叫不动的。”
那位瘦削的女官回头,低低行了拜手礼:“公主不必如此。不是我的功劳,是上官昭容人好。只略略一提,大家都争着来看望她。”
“还是谢谢你,画采。”
女官淡淡一笑,垂下头:“我呢,最终还是学会了写字。只可惜,不是她教的。公主既是唯一的学生,若还护不好她,我一辈子不能谅解的。”
“别说是你,我也不会谅解自己。你放心,这种事,我不会再让它发生了。”
许下这样承诺时,她是满怀信心的。可是……可是人生总是身不由己啊。
四月中,定州人郎笈进言:韦后、宗楚客将为逆乱。韦后白上,杖杀之。一个平头百姓,如何知道朝中逆乱之事,如何从千里外的定州赶来,又怎么敢以布衣之身状告当朝皇后?就是不长脑子的人,也知道必有蹊跷。[R1] 头一次告状不成,太平并不气馁,毕竟韦后每一次杖杀,都会使她多失去一点人心。当然,有进必有退。此事以后,李显终于也烦了,看着婉儿几乎天天递来的奏表,朱笔一挥:降为婕妤。
夏日的阳光越来越好了。太平每每来府上,总盯着婉儿好好养身体,又扶婉儿出来晒太阳,看枝头花开又落。昭容府的庭院,开了几树的花,漫步其中,恍若天宫云霓。夏日已至,婉儿走出卧房,便能看见花落于地,薄薄一层零落成泥。树上小小的嫩芽,颤巍巍吐露出尖角。
花落干净了,叶子才能长出来,完成生命的轮回。
“婉儿,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则天皇帝。”她漫不经心地答,“想她在上阳宫,最后那几个月,是怎么度过的。”
“想这些做什么?只要你我都还好好活着,只要你的手还在我手里,就只有此刻。”
公主边希望着她好起来,不用别人再扶着,边又放心不下,重复着叫她小心些走路。公主说,眼见着你身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往后日子还长呢。只要在一起,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只是有一点,以后你做什么,都不准瞒我。
婉儿一一答应着,声音不大,也许都没有认真听她的话。她只真切地晓得,一个霸道豪横的公主,给了自己全部的温柔。
坐在水边的凉亭歇憩,侍婢端上一尊玻璃盏,盛着艳红饱满的含桃。
“婉儿,这是我亲手为你摘的含桃。你还记得么,小时候那个夏天,我和你赌气,故意喝醉酒,要你陪我。其实啊,那时候我是装的。我太想让你喜欢我了,婉儿。”
那个夏天,烈日、含桃、酥饸,两小无猜的你我,无忧无虑地在掖庭吟诗作赋。依偎在彼此肩头,刺眼的阳光照过来,彼此身体里涌动青春的气息。你靠过来,斜在我身上,微微低首,唇恰好对着胸口。我的心跳得好快,我好想吻你,梦想着交叠唇齿与气息。你也不知道的吧。
再也回不去了吧。再也……
“傻瓜。”她轻轻说了一句。
公主哼了一声:“你才是傻瓜,你全家都是。”
“我全家?”她微微笑笑,却是苦涩无奈,“现在,只剩下你了吧。”
真的。真的,不想让你难过。
太平提起相王家的三郎,夸赞了几句,说婉儿识人很准,他的确不错。三郎找到自己结盟,就是极聪明的——公主一边有儿子崇简做着卫尉卿,掌管皇家的武器;另一边,女儿女婿在京畿丹、延二州,也有一些军队,可谓进攻退守。
太平告诉婉儿,李隆基劝她,若与相王联手,因着女人和妹妹的身份,只能做副将。不如转而支持自己,姑姑对侄子,政坛老手对初出茅庐的小儿,怎样都是由太平主导。他呢,也能建立奇功,提高自己的地位。
“这人看得挺明白,说话也条理清晰。只可惜,他并不知我。”太平笑道,“我不渴望主导什么,且若真用到他,说明事情已没了回转的余地。相王在皇室中威望最高,不能冒死,叫他的孩子冲锋陷阵,也合情理。”
她拈一颗含桃,送进婉儿口中。
“婉儿,你知道么,阿瞒他夸你的诗呢。每每提到,都是赞不绝口。平日里谋议,也是谦恭有度,不急不躁,看来的确是可造之材……”
听着太平的转述里,那样恭敬温顺的男子,她想起曾经神气狂傲,说着什么才女、墨迹的男孩。那一刻,她猛地意识到隆基能量之大,不可能仅限于建立奇功。
这就是未来么?那个狂妄自大的男人。他该长成男人了吧。
“他……太平,你对他要小心些。”
“你说三郎?他能怎样,年纪太轻,才回长安一个月,还得我好好提携。”
“嗯。”婉儿点头,“但也要小心些。”
“明白了。”公主笑起来,“你啊,比我想的还多。”
婉儿应了声,似乎预感到什么一般,心口有些疼痛。却没再多说什么。
是月,许州参军燕钦融进言:皇后□□,干预国政,宗族强盛;安乐公主、武延秀、宗楚客图危宗社。相比上一位先行者不分青红皂白的处死,这次李显有些动摇了。他下令诏燕钦融进京面圣,陈清因果。钦融顿首抗言,神色不挠。李显沉默许久,没有发话。皇后早已人神共愤了,婉儿死谏又引起不小的风波。这些日子,头铁不怕死的不少,上书支持上官婕妤的忠勇之人,更是数不胜数。现在,连百姓和参军都晓得这些丑事,还敢进言告发,不得不好好考虑几番。
他长叹:“燕参军,你请回吧。”
皇帝没说什么,宰相宗楚客一听这事,却发飙了。他伪造诏令,让飞骑抓住燕钦融,扔在大殿的台阶上,脖颈折断而死。
李显终于震惊了,不是得知“皇后□□”,而是一个小小臣子,仅因为做了皇后党羽,就敢假传君命杀人。这也罢了,竟然嚣张到在大殿的台阶上折颈,毫不避讳。君王自古重权,是可忍,孰不可忍?
景龙元年六月一日,李显下令:停安乐公主府。[R2]
武延秀和宗楚客一合计,都慌乱起来。不仅韦皇后叫他们避一避,现在皇帝也对安乐失望透顶。这是都不愿意带着他们玩了,要是再不奋起,往后便永无出头之日。安乐是公主,自然没什么顾虑。他们是武家势力,可不用完就丢嘛。
武延秀记着那“黑衣神孙披天裳”,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武周的救世主。帝后抛弃了武家,他就要自己挣回来。如今只等一场动乱,上下其手。这点他不是没想过,杨钧、马秦客,一个做饭一个制药,都是可运用的党羽。问题只在于,所有皇帝入口的东西,一定要宫人试毒。非得这么做,风险太大了,说不定赔了夫人又折兵。
宗楚客努努嘴:“这不,皇帝最爱的小女儿在这呢么?”
对啊。武延秀跪在公主脚边,砰砰磕了几个头,声泪俱下说了番话。大约是你母亲抛弃我们,父亲也抛弃我们,这日子没法过了。皇太女事件上,皇帝屡屡让你碰钉子,还一路起复死谏的上官婉儿,弄得大家都不愉快。这明显是对你有意见了,小时候让你受了那么多苦,现在还这样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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