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过神,轻轻阖上377的双眼,有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最后一刻,他在想着什么,又在为谁流泪呢?
是口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还是腹中停止蠕动的虫卵,抑或者是某段偷藏起来的时光。377的眼中总是藏着很多东西,飘得离我很远很远,似乎永远也无法真正触及,却又似乎很近很近,近得只要他念的那个人轻轻低头,就能将他眼底的情意一眼望穿。
可他终于是在孤冷的巢穴中结束了匆忽坎坷的一生,死的时候身边没有爱人,只有一个怀念他的朋友。
我与他共享了这个星球上最后一小时的日光,直到极夜的到来将我们切分在烛火两旁。 ”动手吧,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它们自己的命。”
我起身,将377的尸体交给早已按我吩咐准备在一旁的医生。
虫卵生命力顽强,即使母体已故,快要成熟的虫卵剖出来后依然有很大的几率成活。
我对这些吸食377生命的小东西没有任何好感,如果不是怀孕拖累,377不至于去的这么快。
侍卫来汇报,我没心思去听有几颗虫卵活下来了,只叫送去育儿所,夜蛾孵化的方式应该和白蛾差不多,不用特别照顾。我吩咐他们给377的尸体好好梳妆,然后浑浑噩噩回了主巢。
育儿所就在主巢隔壁,我想不听见动静都难,没几天幼虫们就吵得我睡不着觉,我抄着戒尺去看他们到底在闹腾什么。
只见幼虫们围作一团,那几颗黑蛋蛋却被嫌弃在一边,我疑惑地走近去,就听见幼虫们围着一颗白蛋挤眉弄眼地嬉闹。 ”它得叫我们叔叔。” ”不愧是白雨哥哥,我也想让妈妈给我下崽崽。” ”呸,这明明不是妈妈生的。” ”是77叔叔给小雨哥哥生的。” ”77叔叔对我们好,我们也要对他的虫卵好。” ”嗯嗯。” ”......妈妈?”
不知是谁首先发现我站在背后,幼虫们火烧屁股地站好,极力和床上那颗白蛋蛋撇清关系。
我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不断告诉自己要深呼吸,要冷静。
那颗鹤立鸡群的白色虫卵在一堆黑蛋蛋的衬托下无比显眼,确实是昨天从377腹中取出来的其中之一,上面也实打实布满了雨久花味道的信息素。
——那还有什么可冷静的!
我啪一声掰断戒尺,森冷道:”去,把白雨那个小逼崽子给我叫回来。”
幼虫们抱成一团。 ”老子非打死他不可!”
第21章
召回白雨的命令一早发往前线,但迟迟没有收到回音。
事实上,由于风雪阻隔,不论是与边境战场、还是和奔赴远方为我寻药的白颢子他们之间的通讯,都已经中断很久了。
虫星上虽然不乏尖端技术,但虫族强悍的体魄和发达的机能让许多类似基础通讯的设备并无用武之地,一旦遭遇极端环境干扰,就会像现在这样变成一座孤岛。
我不知道怀特和赤兔到了哪里,也无法知晓潜入中央神庭的白颢子他们情况如何,377已死,穷途末路的78号部落有可能抵死反扑,前线的白雨和部落战士们不知伤亡几何,我连自己还能活几天都不敢去数,一切好像都有希望,又好像只是幻像。
我时常想起377死时孤单一人的样子,我不懂他,懂他的人却都不在。
现在我也快要死了,我关掉主巢里所有的灯,希望和黑暗融为一体,以求不要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孤独中心。
我缩在墙角,一颗一颗往嘴里塞着糖,”小雨,你回来吧,只要你平安,我就不打你了。”
从愤怒到担忧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我本来没哭,第二天捧着吃空了的铁盒子气得直掉眼泪——败家儿子,草。
糖果吃完以后我的病情开始恶化,身体无可转圜地趋向进化,但基因缺陷把一切都拦在了原地,两相对冲,我开始日夜咳血,吃过的食物混合着血丝一起吐出来,药的剂量增加了,斐纯陷入昏迷,珑宫里时常死一般寂静,幼虫们的嬉闹声也不见了。
我开始吸烟,以此缓解疼痛和焦虑。
这玩意儿果真比糖果好用,那股辛辣的刺激和袅娜散开到全身的飘渺感让我能短暂从绝望中上浮吸一口气,我时常抱着双膝出神,盯着惨白的灰烬掉在皱巴巴的床单上,很多很多,于是我和它们睡在一起,也就不算孤单。
一盏小油灯来到床尾,脚步虚浮,是斐纯。
瞧见是他,我匆匆灭了烟,抹了把泛着血丝的眼睛,”你什么时候醒的,不多躺着吗?”
斐纯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日日割血入药,现在瘦得只剩副骨头架子。
他的半张脸枕在我的膝盖上,另外一半横在昏黄的灯光中央,凹陷的阴影又深了一寸。 ”对不起......”虫子已经养成了先认错的习惯,琉璃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格外脆弱,”可我想你了。”
我一愣,俯身抱住了虫子毛茸茸的脑袋,”我们的命现在连在一起,你要好好的,我才能活着,不是吗?”我只当他是想撒娇了,耐心安慰着。
斐纯依偎着灯光讲起一个故事,我看他鞋也没穿想催他回去,在听到故事里虫母青青的名字时愣住了。
按照无色隐晦的说法,虫母青青是不治身亡,而在斐纯的讲述里,他的母亲是吞服了砸碎的刀片自杀的。
我记得杜茉曾经说过,因为先皇生病,幼虫期的斐纯被取血制药,若不是先皇死在了他的前面,小斐纯一定会被活活抽干。
仔细想来,三个人的说法其实并不冲突,拼凑出的是一个绝望而哀伤的故事。
斐纯语速飞快,几句话就略过了悲痛的往事,仿佛不痛不痒。但我大概能猜到这些年来,除了他的哥哥和已逝的母亲,没有人为斐纯的幸存感到高兴,恐怕连他自己也是。
斐纯说完了故事,瘦削的脸颊紧贴着我的手背,明亮而虚弱的狗狗眼努力挤出一个丑兮兮的笑来。 ”妈妈的脸色比上次好了许多,最近都有好好吃药吧,”他盯着某处,小心翼翼地询问:”以后也会好好吃药,我们要一起等哥哥们回来治好你,对不对?”
斐纯一向敏感,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在醒来后第一时间往我这里跑。
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才发现小油灯放在了糖果盒子的旁边,盒子里塞满烟头,甜香已不在,腥臭的灰水死气沉沉地飘在上面,和主巢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和我一模一样。 ”抱歉,让小纯担心了,”我抱住发抖的小孩,和他拉勾约定:”除非死神降临,我绝不会离开你。”
斐纯松了口气,透支的身体摇摇欲坠:”我哥他们有把握,妈妈你不用担心,月光使者在各个方面都有所准备,就算我不行了,还有......”话没说完,斐纯就晕了过去。
我立刻叫虫,主巢被围得水泄不通。
斐纯彻底陷入昏迷,我守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也握着约定的希望,黑夜不再漫长。
等待终于盼来了好消息,78号部落战败投降,大军正在回程,小雨伤得不重,跟随最后一批队伍稍晚一点撤回。
而除他之外,先头部队里还有一只高级种拿到了一万积分,不日就要抵达珑宫领赏。
我有点慌,白颢子不是说除了小雨以外,没有虫可以凑足一万分吗?
虽说圣雄勋章准备有两枚,可我原本的计划是用别东西作为的补偿,而这个计划绝不包括我这副病骨支离的身体。
可是授勋仪式箭在弦上,话是我说的,不能当着整个部落的面失信,实在不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如今病重,那陌生的虫子总不好强迫我,毕竟我依然是皇帝,要是敢乱来我就阉了他。
想到这里我的头就开始痛,吃了止痛药依然不管用。
无色用药物暂时阻断了我的第四进化,可虫母刻在基因里的进化本能无法被抹去,我现在急需雄虫的信息素,脑子疼得想要裂开。
这是来自母神的催促,她最不喜欢懦弱的孩子,也不喜欢犹豫和徘徊,她扼住我的喉咙,一点一点收紧:”去拥抱雄虫,进化才是你该走的路,你在等什么呀,不听妈妈的话了么?502,月?” ”啊——!”
...... ”陛下,您怎么了?”
侍卫听到喊声进来,我扶着满头冷汗坐起身,看了眼旁边依旧昏迷的斐纯,沉默许久,吩咐道:”去找两只雄虫,声音要好听,不要烈性信息素的。”
得不到回应,我微微蹙眉,瞥一眼呆住的侍卫。
虫子像被电流激活,一蹦三尺高,落下来说话都在打结巴:”您、您真的要召唤其他雄虫吗?”
也难怪他不敢置信,除了圣雄和赤兔,我从未亲近过别的虫子,更没有一次性召唤过两只。
侍卫指着自己鼻子,毛遂自荐道:”您看我......我成吗?”珑宫按等级排序,侍卫们也都是高级种出身,圣雄不在,他自然也有资格。
我略闻了闻他的味道,点点头:”可以。”
侍卫翅膀剧震,急忙要去传唤另一只虫子,他踏出一步又返回来,看看我的腿,”需要我抱您起来吗?” ”不必,你们在授勋仪式的后殿等我,朕自己过去。”
我不想吵到斐纯休息,撑着宝石权杖站起来,清脆的敲击声落在走廊,一步一步往后殿挪去。
我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几次差点摔倒,等到了后殿时已是满头大汗,薄薄的寝衣贴在后背,透出苍白的肤色和瘦削的肌骨,殿里响起整齐划一的两声吞咽。
察觉到我的不悦,半跪在床边的侍卫和另一只高级种立刻低头,但埋下去的眼神依旧灼热,他们等了一会儿,左边的高级种首先按耐不住,伸手朝我光裸的小腿摸过来。 ”你僭越了。”
我用权杖的尖端按住了他的手背,还没使劲高级种就嗷嗷直叫,我知道他是故意叫的响亮讨我开心,我也没真的生气,他们乱窜的信息素让我很满意,头疼缓解了许多。
我也就大发慈悲不去追究他们不穿衣服的罪过了,直接越过兴奋过头的雄虫坐上床,两只虫子想爬上来,被我用权杖轻轻按在了地上。
手背都忍出了青筋,却不敢动。 ”你们会念诗吗?” ??
我扔了两本诗集给他们,懒洋洋躺进柔软的床褥里,支着下巴,”第三十七页,陈风。月出。”
雄虫面面相觑,一人捡起一本,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开始念诗。
侍卫文化课不过关,好几个字都认不得:”僚......僚......”
我只好一句一句带他念,教会后让他通读。
侍卫一字一顿:”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不对!”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不对!”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哎呀不对不对!你怎么这么笨呢。”
怎么念都感觉不对劲,越听越刺耳,我让他闭嘴,让高级种念另一首通俗一点的。
我褪下汗湿的衣服,手指放在锁骨上,一点一点游弋,让他看着我念,眼里要有月光。
高级种痴痴地问我月光是什么,我猛然惊醒,失魂落魄地别过头去。 ”我也不知道。” ”陛下也没见过吗?” ”我只在学园里看过全息投影,有个人说我像月亮一样好看,有一天他会带我去看真正的月光。”
说到这里,我沉默了。
高级种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
我也想问自己还记得后来吗?
过去这么久,为什么还不肯放下呢?
哪里是诗念的不对,明明是念诗的人不对啊。
我点了一根烟,叫他们都出去,侍卫羞愧地爬起来,提醒我授勋仪式快要开始,礼服在床头。 ”知道了。”
一根烟的时间,穿好礼服绰绰有余,但我始终坐在床头没有动,头已经不疼了,可心在缓缓下沉。
我盯着那缕幻梦般的青烟于指尖散尽,直到钟声敲响,随手扯了最上面的镶着珠宝的披风搭在肩上,去了前殿。
没有人观礼,辉煌的宫殿显得有些空荡。
新一任圣雄的铠甲上还沾有血迹,他跪在王座前,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也没有心思去在意他的想法,将荆棘玫瑰纹的勋章递到他轮廓分明的眉骨前,我不冷不淡道:”恭喜你。”
我本打算等他接过就走,没想到这只胆大包天的虫子没有去接勋章,反而一手捏住了我的脚尖,猝然抬高,令我不得不撑着两边的扶手才勉强稳住坐姿。 ”放肆!”我恼羞成怒。
对方没有被我喝退,反而欺身将我更紧迫地压入了王座里,”怎么还是不爱穿鞋。”
不轻不重的啧声,花香味的信息素扑面而来,熟悉得令我浑身颤抖。
鬼使神差的,我没有再挣扎,而是主动将绷紧的脚背贴上了那人的下巴。
王座上的夜明珠将一切照的挥毫毕现,我缓缓抬起了脚尖————
第22章
王座的靠背很深,屁股贴着外沿坐的我后背空空,一只脚被高高抬起,只能依靠两边的扶手稳住身形。
面前的人又贴近了一些,鼠尾草的味道温和馨甜,他虽然背着光,薄荷色的发丝依然随着下颌抬起的弧度清晰地落入了我的眼中。
我颤抖地伸出手。 ”14......” ”砰。”
殿门被大力踹开,闯进来的人一身风尘仆仆,大背头喷了不下半斤发胶,吊三白的眼睛在殿里快速搜索,在看到背对他蹲在王座前的142时破口大骂:”把老子的铠甲还回来!我为了这一天的扬眉吐气吃了多少苦头,月月还没看到老子的威......” ”啊!”我惊呼。
142 也被踹门声吓了一跳,他只来得及抓住我的脚踝,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挺着肚子的上半身失去平衡,手臂在空中一抡。
咚的一声,后脑勺重重磕在了王座上面。
巨他妈响亮。
杜茉......你这个憨批......
白眼一翻,我昏了过去。 ”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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