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顾宴为什么没有一直待在结界里的原因。
他总要出门,自然恢复自己流逝的灵力。
程陨之静悄悄地深呼吸。
他要保持镇静,保持心率的平和。
他知道顾宴的真实修为远不止此,那么,也会比想象中的更敏锐。
顾道君啊,顾道君。
你多久会发现呢?
他的笑容更明亮,眼角的弧度也比一般时候更弯些。近日里那曾消失不见的潋滟的水光也再次出现,让顾宴心头跟着一颤。
似乎重新回到几天前的气氛。
他们聊天,谈论大道,共进晚餐,又在灯火烛光摇曳下,解开床帘上的垂带。
程公子轻佻而活泼。
他想要做出的姿态,是一万分能呈现的出来,哪怕敞开自己,把脚踩在顾宴膝盖上,摇头大笑。
唔。
然而他却想着,最后一个晚上了,打个分手炮,也不枉这些天叫的相公。
真可惜啊,明明是第一次恋爱,却有这样缺憾的结局。
是,他的确没有灵力,可他知道顾宴有。
这就足够了。
他行事崇尚光明正大,但也不禁下流手段。
……只要一点点灵力,他就能发动师门留下的秘法,将他完整无缺地、立刻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
那这一点点灵力,只能从顾宴身上拿。
神不知,鬼不觉。
果然,那点灵力拿到了手……虽然获取的手段有些羞耻,但程公子问心无愧,眼观鼻鼻观心,天知地知,没有旁人知,就不算什么。
等天刚亮,程陨之昏昏睡着,忽然感到身侧一空,那人起身,不知捏了什么法诀。
只待灵光闪现,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离开前,顾宴还体贴地给程陨之多加了个枕头,用术法热了热壶里的水。
可惜,这些东西,留着给下一个“道侣”吧。
黑暗中,程陨之睁开眼,半分睡意都没了,警醒得仿佛一夜没睡。
他攒着灵脉中拿到手的零星灵力不肯放,一旦放开,任凭它自己顺着灵脉运动,很快便会消散到空气之中。
现在,他也总算有足够的灵力离开这里了。
程公子不慌不忙下床,打着哈欠,捞过木柜里的雪青外袍。
和孤身一人过去的岁月一样,他披上外袍,认认真真穿好鞋袜,将领口金灿灿的小流苏挨个儿摆放到最顺眼的位置上。
还有在睡觉脱衣前,被顾宴解下的两串碎玉吊坠。
程陨之也从木抽屉里找出,一丝不苟地挂在腰上。
哦,还有他的芥子袋和折扇。
这两个倒是被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每次程陨之想干什么,都会优先从这里面找,因此顾宴并没有收起来。
全部整理完后,他又变回那个漂亮的说书先生啦。
程陨之摇着折扇,浅淡地……轻蔑地一笑。
他幅度很小地弯腰,对满堂熟悉事物行礼,感谢它们在过去的日子里,为他提供便利与欢乐。
礼罢,脚步轻巧,往外走去。
就在即将到达金圈与床沿的临界点时,那道雪青色的身影一晃,不见了。
徒留半敞的床帘晃荡,还有那壶再也等不到人起床的热水。
千里之外,顾宴骤然抬头。
与他议事的掌门连水都没喝完半口,便看见刚坐下的仙君站起,神情冷冽,怔怔地望着远方。
独属于大乘期修士的威压从他身上缓慢溢散而出,竟如有实质。
零星冰霜在身侧桌椅上凝结,簌簌碎裂。
掌门手里的热茶本剩半盏,这下就像捧了个冰坨坨一样,放也不是,继续拿着也不是——冻手上了。
但掌门倒没太在意自己喝不上热茶的事儿。
比起这个,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仙君露出这种神情。
截阿仙君在民间话本里是一副英雄形象,可在诸位大能这边,却是闭而不宣、心知肚明的……
帝君。
说是清闲度日,做玄天宗的太上长老,实则将整个玄天宗都捏在他手心中,只留略微空隙让底下弟子活动。
不止玄天宗,就连上三宗二山四阁,都……被他握住大半。
修真界,只有他一个大乘。
因此,再没有第二人与他相争。
无论是谁知道了这种秘密,都难以置信:修道修道,岂不是越修越清心寡欲么?
大道超凡,三千只取其一,便是要求修士专心修炼,抛弃俗物。
哪有,哪有这样,甚至称得上……
……野心?
不过,幸好这位无名帝君在掌控了大半修真界后,再无其他动静。
或许对他来说,是不是自己的,才是最重要的。
后续怎么发展,过程是什么,都不过是其次。
掌门好歹是玄天宗一路上来的弟子,自然知道截阿仙君作风:东西,一定要到手;
但是之后怎么用,怎么发展,便宽容得很了。
因此也不太害怕,老神在在地运用灵力,将手中冰坨坨重新加热,变回一壶热茶。
他道:“仙君啊,您说,子陶什么时候能醒呢?”
顾宴回神,沉默片刻。
道:“临近了,就在不远。”
掌门得到确定回复,也总算放下心,又问:“您在看什么?”
看什么?
看他已经离开的陨之,看那扇摇摇晃晃的房门,和屋内除了他自己的东西,再没有带走任何一样宝物。
顾宴没有用通明镜联系程陨之,他已经知道,那面镜子,估计再也不会接通了。
他收回视线,抬手时,那柄截阿神剑出现在他手上。
神剑轻鸣,没有什么不情愿的,鼓励他去这么做,说不定还能将人留下来。
然而掌门看见神剑凭空出现,心头一颤。
总不能是仙君闲来无事,决定砍人泻泻火气吧!
掌门:“仙君!这……神剑是怎么了,忽然出现?”
顾宴冷漠道:“它要将自己熔了,重新变回陨铁,说不定还能当份独一无二的礼物。”
掌门:“……啊?!!”
被庞大神识注视的程陨之,若有所感地抬起头,遥遥望了眼天空。
被窥视的感觉骤然消失,快得仿佛之前宛若错觉。
还掐了个诀,法诀告诉他,没人窥视。
他想了想,轻快地甩开折扇扇面,在山间小路上跳了一段祭祀舞。
这舞是他走南闯北时,在东南边的一个小镇上学来的。
教他的是个皮肤麦色的姑娘,为了感谢他庞大的脂粉知识,姑娘便把当地特有的祭祀舞传授给了他。
并告诉他,这舞能让舞者感应天地,心情愉悦。
最适合在这种时候跳,给自己壮壮正气。
……当然,无论是谁跳得宛若天狗捉老鼠,都会感到心情“愉悦”的吧。
程陨之跳完,果然感觉自己心平气和,看淡红尘。
他虔诚地合掌,对着东南方向念念有词,还拜了拜,感谢对方的教导。
幸好山间小路较为隐蔽,没有人路过。
他痛快地大笑三声,厚着脸皮,觉得没人看见就是没做过。
程公子决定了,尽量在中午前下山,找个安全地儿去喝碗馄饨汤填填肚子。
坏事,应该在离开屋子前,从小几上拿两块糕点再走,顾宴带来的糕点总是无比符合他的口味。
失策了。
正想着,突然一扭头,看见有个猎户伫立在离他不远处的树旁,目瞪口呆。
程公子:“……”突然感觉自己脸皮丢尽。
猎户:“……”他是不是应该掩面奔逃?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在猎户最终决定转身赶紧跑之前,程陨之一开折扇,慢吞吞咳了咳。
“且慢,”
他彬彬有礼地笑道,“老哥,我想问问,下山是这条路吗?这里距离下山,还有多远的脚程?”
猎户看他一眼,后退半步。
“再走半个时辰,就能看见山脚了,”他警惕地说,“你不是山里妖精化形吧?”
程陨之笑得可无辜:“当然……不是。我只是个路过的说书先生。”
天地广阔,灵气充裕。
他决定再不掺和这些那些修士之间的事儿,好好当他的话本作者,在街上、茶楼里说书、喝茶,比什么都强。
这么想,前景简直一片光明。
程陨之朝猎户拱手,潇洒地往山下走去。
只是这点潇洒还没进城,就先被城门上贴的告示吓退了三分。
“上头有令,仙人诏曰!”
城防军大声喝道,冲着满地抬头看他的人群,“要找这样一个青年,身高,面容,皆在这张纸上,进城所有人,都要经过排查!”
底下有人喊:“那这人叫什么啊!”
“姓程,名陨之!”
程公子扇子也摇不动,笑也笑不起来了:“……”
今天的馄饨汤估计是没着落了!
第50章
程陨之还没进城,就先被这告示吓了个半死。
这会儿他离城门较远,人头攒动,一时半会儿也看不见画像长什么样。
说不定,只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位倒霉蛋呢?
程公子侥幸地想,他这才跑出来多长时间,顾宴就算通了天眼,也没办法这么快就下发指令,要全世界来搜捕他吧?
只是,他也不能这么大摇大摆,等排队到了前排后,往城门官兵面前傻愣愣一拄。
说不定人家抬头。
豁,你怎么和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啊?
程陨之鬼鬼祟祟缩脖子,发觉自己不能这么怂,容易被人发现端倪。
于是小程咳了咳,左看右看,重新挺直背脊。
他戳戳前边的大高个儿,是位扛着麻袋的壮硕挑夫,回过头时,眼睛在身后扫一圈,才低下头。
程陨之拜拜他:“老哥,能不能请你描述一下,那官兵画像上那人长什么样啊?”
挑夫看着满脸横肉,但心性不坏。
也是与人做个方便嘛,就没多说什么。
他给肩上的麻袋换了个方向,顺嘴,给程陨之描述画像。
“是个二十多岁的男的,长得挺清秀一小白脸,眼睛和你挺像,脸型也有点像,好像还涂了颜色。呀,悬赏五百万灵石?!奶奶,这够我吃八辈儿啊!”
他突然卡了壳,愣愣低头,发现身后那漂亮青年已经不在了。
程陨之:“……”
原来他就是那个倒霉蛋!
刚刚他心头一热,想着干脆改道去另一座城镇。
可是过去的脚程不算近,太阳也到头顶了。
晒得程陨之额头全是薄汗,只想赶紧找个地儿,坐下来乘凉,顺便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他闭眼,心一横,用术法给自己换了副脸。
反正这些官兵都是凡人,看不出他脸上的名堂,先进城再说!
很快,排队排到了前列。
程陨之偷偷瞄一眼,画的和他有七八分相似,毫无疑问就是找他的。
只可惜了这五百万灵石。
做什么不好,偏偏拿来悬赏他呢?
小程唉声叹气。
果然,官兵也没有发现他易容过,轻而易举便放行。
程陨之浑水摸鱼,溜进城里,大大松了口气。
还格外得意地摇了摇折扇,想着,顾宴果然还是年轻,连这么大的漏洞都想不到。
他到处转了转,果然找到一处街头摆开的馄饨摊。
摊主为了招揽客人,还特意在外放的桌椅上搭了个简易草棚,不说别的,搁底下总是比别的地儿阴凉些。
程陨之坐下时,那摊主热情地来招呼:“嘿,客官吃点啥?”
“来碟小菜,来碗馄饨汤。”
程陨之随口报上菜名,掸了掸自己的外袍,满意地发现外袍干干净净,没有在外头人潮里沾染些不好洗的痕迹。
摊主“哎”了一声,告知他:“我们这儿没卖馄饨汤,多得是拌馄饨。”
程陨之立刻就懂,应该是没有汤底的干馄饨。
这种也不打紧,只要有好吃的料可以拌,干馄饨不比馄饨汤差到那里去。
“那来碗拌馄饨。”
摊主应一声,给他上了杯茶,就回屋里准备干拌馄饨了。
程陨之极尽自在地伸了个懒腰,准备喝口茶润润嗓子。
手刚伸出去,便眼尖地看见街对面来了一群人。
程陨之第一眼没看清,第二眼差点连茶杯都没拿稳。
穿着明显的某宗门弟子制服,行动路线规整,逮着街上能看见的活人就是一顿盘问,恨不得把人家吃喝拉撒全问出来。
这么一看,不是来逮他的,就是来逮通缉犯的啊!
程陨之哪种可能都不想尝试。
他决定放弃自己还没到手的干拌馄饨,就算可能会被摊主唾弃,也不能把身家自由压在别人身上。
他悄悄把几两铜板压在桌板上,尽量不惊动任何人,缓慢地起身,缓慢地把凳子推到桌子底下。
摊主女儿拿着辣椒酱出来,还奇怪看他一眼。
顺口道:“公子,你这是……”
话还没说完呢!
那长相漂亮的公子哥优雅地从桌子边站起,矜持地离开。接着一路甩着袖子,飞奔到了街的拐角,随即消失不见。
摊主女儿举着辣椒酱,呆若木鸡。
摊主捧着大碗从她身后探出头,纳闷道:“闺女,客人呢?”
客人跑了啊!!!
客栈里来了位面目平凡的青年,要掌柜的给他开间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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