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卫含真寒声应道,“你的罪过,应当在刑章院百罪崖受五十刑鞭!可将你惯成这模样,是我之罪过!此刑我代你受,这是第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卫含真话音一落,那清光湛湛的子尺顿时飞起,朝着她自己的脊背狠狠落下。
“师尊——”素微和清声二人都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再也不敢站着,纷纷跪在了地上。
卫含真没有接腔,她的神情不变,如古井沉寂,只是以灵力操控着子尺一下又一下打在后背。扬波轩中,只听得啪啪的清响回荡。鲜血染红衣裳,一滴一滴落在地面,逐渐汇聚成了一小洼血泊。
玉言像是傻了一般,等到反应过来了,立马起身朝着卫含真跑去,只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开。她倏忽跪在地上,哭泣道:“师尊,弟子知错,弟子知错!”
“大、大师姐?”清声打了个哆嗦,没想到师尊对自己这么狠。
素微没说话,她笼在了袖中的手骤然收紧,双眉拧起,一瞬不移地望着卫含真。师尊这不是做给小师妹看的,也是给她们看的。不管师尊怎么对待自己……她都不欠她们这些弟子的!这刑罚她想拦,可是她不能拦。
五十尺下来,卫含真背上一片血肉模糊。清声只感到一阵疾风掠过自己身侧,等到回神,原本跪着的大师姐已经在前方,将师尊接在了怀中。她眨了眨眼,愕然地看着大师姐,片刻后,又被玉言的尖叫声惊回神。
玉言爬起身,朝着素微冲去。
“把师尊给我——”
只是尚未等她接触到卫含真的衣摆,已经被面容如寒霜的素微一掌推开。玉言咬了咬下唇,她幽幽地望着素微,身上一股泛着邪意的气息陡然暴涨,她竟然直接召出了自己的灵剑。
“小师妹——”清声急声喝道。可俨然是来不及了,长剑如流光,已然朝着素微的面门而去。素微眸中怒意涌动,她一手揽着卫含真,一手打落了玉言的长剑。她往前一掠,一巴掌扇在了玉言的脸上,厉声喝问道:“玉言,你在做什么?!你说自己知错?你当真知错了?”
玉言面颊高肿,她浑身激颤,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我……”
素微根本不想听她的辩驳,失望地望着像是换了一个人般的小师妹,她转向清声道:“将她带回刑章院,关押在百罪崖反省!”
清声头皮一麻,大师姐往日虽然冷,但甚少有厉色。然而现在——她是被大师姐的严厉给骇住了。无奈地望向了玉言,她叹了一口气道:“是。”
素微并不打算与长观宗弟子一道回宗门。
妖庭动荡不断,海舟出行需要过层层的关卡。没有使者文书,一切事宜都要麻烦许多,索性在妖庭边界找一处孤岛。
五十尺打在背上并未让卫含真彻底地失去意识,其实这点儿伤势对金丹修士来说,算不上严重,但因子母尺本就是惩戒之物,上方附着的灵力窜动,使得破裂的肌肤不能自行修复完全,不停地传来一阵刺痛。
山洞之中,素微将所藏的法器取出,一一装点,俨然是要再造一个洞府。卫含真趴在了石床上,眉头微蹙。
“当日师尊为弟子敷药,今日弟子则来伺候师尊。”素微屈膝半跪在了石床边,神情肃穆。卫含真没有接腔,除了眼皮子颤动,肢体没有动弹分毫。素微抿了抿唇,又低声道,“弟子冒犯了。”伤口布满整片后背,这衣裳是要褪下的。素微手抖了抖,面颊发红。
卫含真也不太自在,在徒弟跟前“坦诚相见”,多少有些羞耻。可转念一想,中了药后的丑态都曾经入过素微的眼,好像也没什么。再说了,自己先前也算是“占得几分便宜”,现在不过是偿还罢了。山洞中静幽幽的,隔一会儿才传出那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卫含真转过头望向素微,认真道:“直接撕开吧。”
素微眼皮子一跳,神光迷乱,面色飞红。好半晌,才应了一声“是”。她要做的是将那药敷上,使得药力将肌肤表面乱窜的灵力给剥除,剩下的伤势,便只消师尊运转几次功法,就能够恢复了。
卫含真异常配合,这使得上药的过程无比顺利。然而寂静的山洞中总是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尴尬,以及心间总莫名生出一分火热来。素微看不到卫含真的神情,只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她庄严而清净的模样。良久之后,她询问道:“收了三个弟子,师尊后悔了么?”
许久之后,卫含真带着几分懒散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也染上了玉言问东问西的毛病、后悔如何?不后悔又如何?我辈应当往前看。”
素微轻轻的“恩”了一声,至少听明白了师尊没有将弟子逐出山门的意图。
在将那盘桓在伤口中的躁乱灵力拔除后,卫含真的状态好上了几分。只不过她仍旧没有妖庭的范围内,而是选择在此处将石钟乳炼化,这么一来,所需的五味药已经齐了三种,至多一载,她跌落的境界便能够恢复甚至会因此一劫更进一步。
北海妖庭,这一场源自妖族内部的夺位之争,比之过去结束得更快。那群叛兵仰仗的也不过是明寂,在明寂陨落后,他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妖皇显然不想饶恕任何一个叛徒,妖皇之位已经牢牢坐稳,她并不需要像过去那般使用镇压这种无关痛痒的手段,而是将他们尽数屠杀殆尽,一时间,北海之上,尽被血色覆盖。
妖皇宫中,北真王大马金刀地坐在了白玉床上,朝着妖皇挑眉道:“那小丫头你就这样将她放回去了?”
“难道要与长观宗翻脸么?”妖皇冷冷地瞪了北真王一眼,又道,“此事我妖庭之事,不劳你北真王挂心。”
“那丫头的出身……可不仅仅是妖庭的事情。”北真王接过了妖皇的话头,起身走到了她的身侧。她抬起的手尚未勾到妖皇的发丝便被妖皇狠狠拍下。北真王挑了挑眉,啧了一声,又道,“你那兄弟修为怎么长进得这么快?难不成龙皇另有传承?”
“不是。”妖皇的神情的严肃了起来,她望着北真王道,“在他的功法上看到了几分真魔的影子。玉寒心,你应该回去镇守弥兵岛,而不是留在我这妖庭之中!”
北真王的面容倏然一变,她薄唇紧抿,神情森然。半晌后才挤出了一句:“真魔?不可能!”片刻后,她又冷笑了一声道,“弥兵岛自有人镇守。而且自妖庭回岛,并不需要多久。”她定定地望着妖皇,仿佛将此当作她驱赶自身的借口。“王后为何这么讨厌孤?当初和亲也是你们妖庭提出的,并非我弥兵岛的逼迫!”
妖皇神情一厉,她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北真王,恨声应道:“你们愿意,但是我不愿!”
北真王嗤笑了一声道:“是么?是孤的女儿身让你失望了?如果孤是个男人——”
啪一声响。
妖皇一巴掌甩在了北真王的脸上,面容铁青。
北真王被妖皇一巴掌打偏了脸,她舔了舔唇,咽下了那上涌的血腥气,语调轻快:“至少孤真正确认了这一点。王后,你要做什么,孤都不会阻你,孤给了你无穷的自由,你看不到吗?”
妖皇对上了北真王的瞳孔,哑声道:“抱歉。”她显然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谈,片刻后又道,“魔宗与明寂之间多有牵连,此辈虽曾参与过镇压真魔,但其功法路数也有是自那真魔来的,很可能内部生变,再度与真魔勾结。”
真魔与魔修不同,前者是极阴之变,自天外穿渡而来,后者则多是走的以浊气修真的、不同于玄门的道途。说起来已经是万载前的事情,妖皇能够知情,除了龙族的传承便是从弥兵岛得知的。当日的九州宗门还未兴建,玄魔妖三道的大能有一个共同的敌手,谓之真魔。此辈无形无迹,自那极阴浊之物中诞生,很容易动摇修士的真念。当时三方合力将那群真魔镇压,又与九州开宗立派。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是很少人知道这些事情了。
北真王定定地凝视着妖皇,片刻后垂眸敛起了笑容,肃然道:“我知晓了,我会传讯弥兵岛。”
第30章
海中孤岛。
浪潮迭起,浩浩汤汤。拍在了礁石上发出哗啦声响,飞溅的水花如同雪沫四散,只是没有丁点落在立于礁石上的女修身上。
素微立在了卫含真的左后方,她凝眸望着天际的数道疾驰而过的遁光,面色沉凝。
“师尊,是玉霄的弟子。”
玉霄宗此番也是妖庭的座上宾,只不过他们如玄门各派一般,没有任何的动作。原以为玉霄的弟子早已经离去,没想到在这孤岛瞧见。
“可能是有什么谋划吧。”卫含真淡声道。妖庭与玄门各宗交好,可在不同宗门之间,情谊深厚程度自然是不同的。玉霄想要争取妖庭为以后抗争长观宗做准备,也不算奇怪。
素微点了点头,因登瀛秘境之事,她对玉霄宗弟子的观感并不好。见那几道人影消失在天际,她又问道:“接下来师尊打算前往何处?”
卫含真斟酌了片刻,应道:“太微山。”如今只余下两味药,其中太微摄心雷需要在太微山采摄,而钧阳地气则是位于须弥圣境,两者一东一西,从妖庭出发,相去不远。选择太微山,卫含真也是有过考量的。她侧了侧身,视线在素微的身上周转一圈,缓声道,“你即将迈入金丹三重境,到时候前往太微山,可用山上之雷让北冥玄水更上一层楼。”北冥玄水虽然是水属功法,但是其中也有雷术,能斩神魂。
素微颔首,半晌后忽又说道:“太微山在玉音门地界,云道友此刻应当在玉音门中吧。”这回玉音门的弟子也有来妖庭,却不是云池月当这个使者。
卫含真挑眉,她凝视着素微,一时摸不清这弟子的意思。在登瀛秘境的时候,她待云池月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吧?思忖了一会儿,她问道:“你很想见云道友?”毕竟寻药之路,大弟子会常伴在侧,有的小要求可以尽量满足她。要上太微山,也的确得往玉音门走上一遭的。
素微一怔,她眸光往下一垂,避开了卫含真探究的视线。“云道友很有趣。”她轻声应道。
卫含真回忆了一会儿,颔首道:“确实。”
被师徒二人称为“有趣”的云池月正懒洋洋地歪在了软塌上,听着缥缈的仙乐,就着女侍的手吃葡萄。
“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清绝。影也别。知心惟有月。原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①”堂下的歌姬歌喉婉转,唱的是云池月最爱的《霜天晓角》曲,说来她的法器“海棠说”亦是自这曲中得名。
“大师姐——”少女清脆的嗓音伴随着急匆匆的步履声一并传入。
云池月伸了个懒腰,掩唇打呵欠。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望着少女道:“陆师妹,你几时从妖庭回来的?”
被称为陆师妹的少女端着一张冷如霜雪的脸,她瞪了云池月一眼,应道:“我回来已经有数日了!大师姐,你的伤还没好么?!”自登瀛秘境结束后,大师姐带回了蓬莱气,便自称受了伤,借着“蓬莱气”之功,门中的任务也不做了,甚至都不出来露脸!说是“受伤”,可门中谁不知道这是大师姐的托辞?毕竟这事儿上演了千百遍了。
云池月托着面颊,诶呦一声道:“登瀛秘境可都是金丹三重境的修士,而且出身名门,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为了那蓬莱气,我与他们缠斗,险象环生,最后还是——”
“停!”陆师妹看着云池月,气鼓鼓地叫停,她一拂袖道,“薛长老叫你去!”
云池月一听立马垮了脸。
自登瀛秘境得了蓬莱气后,掌门真人就开始闭关了,宗中的大小事情就落在了恩师的身上。也正是这一点,她才开始装受伤的。可没想到最后还是逃不过被支使的命运。叹了一口气,云池月道:“我晓得了。”顿了顿,她眸光一亮,又道,“陆师妹,恩师可有跟你说什么吗?”陆师妹虽然不是恩师座下,可她是掌门的独女,在恩师那的待遇胜过自己这个亲传徒儿。
陆师妹板着一张脸,严肃道:“没有。”
“这样啊……”云池月失望地收回了视线,慢吞吞地起身。
玉音清宫,殿宇巍峨,门前塑着一把一人高的箜篌,风一吹,弦上便音声震动。声清泠泠鸣索索,宛如垂珠碎玉空中落。②玉音门有宫商角徵羽五宫,云池月之师薛道韫正是清宫长老。
云池月抱着琴,眉头微微蹙起。清宫前有九层台阶,不过丈余距离,然而对弟子而言极为难走。那门前的箜篌便是一道考验,若不能以音律相迎,恐怕得在身上见血方能够入得清宫。添一两道伤痕不要紧,但是被恩师责骂看轻就不妙了。
一步入殿,箜篌声消散无踪迹,殿中清寂无声。
云池月望了座上端肃有风仪的薛道韫一眼,立马垂首行了一礼道:“弟子见过恩师。”
薛道韫淡声道:“伤好了?”
云池月闻言讪讪一笑,她到底有没有伤,恐怕没人比师尊更清楚了。
薛道韫站起身,打量着自己座下首徒,片刻后才开口道:“商宫城今年没有送来灵秀童子,而且那边的弟子联系不上了,你前去打探消息,看看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玉音门五宫各有一座属城,年年都会送十名灵秀童子迈入道途,玉音门中的弟子十有八九是出自五城之中。往年这个时候,商宫城早已经送弟子入门了,可眼下久久没有动静,恐怕是出了事端。
云池月神情一凝,要是别的事情她还会推脱一二,但是商宫城之事……她当即朝着薛道韫拱了拱手,应道:“弟子知晓了。”
薛道韫望着云池月,缓缓道:“池月,为师知道你出身商宫城,那处还有你的亲人。但要真遇到什么不可应对的事情,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先知会宗门一声,明白么?”
云池月眸光微暗,敬声道:“弟子明白!”
九州各域,唯有东边的玉音门地界之内,最好歌舞。此地百姓天性烂漫,好为服章之道,好为九章之歌,又兼之行事不受拘束,漫山遍野都是求欢之曲。
“……你要如何?冰冷的手儿,将奴的咂咂摸,摸的奴,浑身上酸麻实难过,问情人胆战心惊怕那一个……③”修道之人耳力非凡,仅仅是驾着遁光自这林间飞跃,便听到了那放浪的、不合时宜的唱曲。素微面色微红,偷偷地觑了眼卫含真,出声道:“师尊,此处已经到了玉音门的地界,前方便是其治下的商宫城了。是要越过此处直接去玉音门,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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