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原因, 于右很健谈也很会聊天，据他说, 会进入公司是因为大四毕业找工作时，恰好遇见顶点娱乐的对外公开招聘, 恰好他的女朋友沉溺娱乐圈八卦，就怂恿他投递了简历。
结果就是, 他稀里糊涂地还真进了公司。
开始时他在商务部打杂——安排会议室、写报告、整理文件、复印文件之类的琐事——恰好这边唐小唐申请助理, 他就被送来了。
堪堪只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的陆朗清，对于真实的大学一无所知。不过他打心眼儿里对能读书、能考上大学的人有崇拜, 所以一开始说话就很客气。
但没相处几天，听了他的经历，再看这小伙子懵懂又热情的神色, 陆朗清心中已经明白了。
如果唐小唐推测的没错，自己是正在被边缘化的那一个，那么眼前这个没有任何背景，莽撞闯进来圈中的小助理，也是高层利益博弈中，可以被牺牲的那一个。
陆朗清极不喜欢连累他人的事情，因此在于右目瞪口呆地看着唐小唐派来的人，一箱一箱往戈壁滩上送吃喝的时候，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好好干，跟着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听着特别社会、特大哥，全然没意识到实际上他和这位大学刚刚毕业的小助理，是同岁。
象牙塔出来的，还没遭到社会毒打的于右瞪着单眼皮小眼睛，还有股年少人对未来的热情，听见陆朗清这样说立刻信真了，特别崇拜地表示他一定会努力的。
说起来他女朋友听说他给陆清朗当助理之后，兴奋地亲了他好几下呢，一副求八卦的样子。
当然了，他是要有职业操守，不能胡乱说话的，但就为了女朋友的崇拜，他也得抱紧大腿嘛。
陆朗清并不知道新来的小助理心中正琢磨今晚给女友发什么微信，只是在用力想了一会儿唐小唐之后，便投入到拍摄之中。
*
《刀客》的剧本已经彻底打磨完成，里面每一个场景的布置、演员走位与情绪、灯光布置、音效要求等等等等等，都是有了最为细致的描述。
剧本完整得宛如一个艺术品，这意味着身为演员的他们只需要百分百还原剧本，而不能随意发挥。
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会导致影片前后无数细节的改变。
电影工业化之下的剧本，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不会浪费拍摄时间。
电影是导演的艺术，哪怕《刀客》该算上编剧，张导依旧是剧组最大的存在。而陆朗清深知作为演员，他要做的是表演出导演希望的角色，而不是他自己理解的角色。
不过当然，因为他很早就拿到了初版剧本，也说出了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因此导演和编剧在完善细节的时候，还是有参考一些他这个主角的想法的。
但也仅仅只有他的想法了，至于其他的演员嘛……
刀客剧组的配角阵容挺强大的，全是正经一线演员，其中更有两个影后，一个影帝，日军也是找了真正的有演艺经验的日本人，但主角三人中，陆朗清是实力被观众和业内都看到、名气也是实红，但无论是作品的数量和厚度，还是奖项依旧差着些，顶多算准一线。
至于其他两个演员，则是导演与编剧从影视学校挖来的大二学生。
饰演陆朗清妹妹的姑娘叫谷清，饰演陆朗清好友的男生叫邓立为，刚进组时，和人说话都显拘谨的那种。
纯纯的新人，只露脸自拍过几条短视频的那种质朴新人，镜头前走位都得现教的那种。
按照张导的话说：他要的就是那种纯粹的感觉。
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里两个纯新人的存在，让剧组特别像大型教学现场，张导拍戏时又很容易暴躁。
所以剧组里最常见的场景，就是是张导一手剧本，一手速效救心丸，对着两个年轻人的失误狂骂。
一来二去的，整个剧组的气氛都很沉重，这种沉重非但没有体现出剧中想要表现的时代压迫感。反而有种剧组里不定谁立刻就要出殡的感觉。
陆朗清芯子里摸爬滚打久了，再压抑阴沉或者勾心斗角的组都经过，所以没有不良反应，但看着两个年轻人被骂得有些蔫儿的样子，再看看剧组各部门大气不敢喘的样子，还挺不忍心的。
“不拍了！”开机两周后的今天，张导再次地摔剧本，指着谷清骂说，“拍了两条了！越拍越缩！你能不能行了？不行就滚！”
谷清被骂得眼泪含在眼眶里，又不敢哭。
而一旁的邓立为，之前已经被骂过了，如今听见张导骂谷清，就耷拉着脑袋站着，不敢抬头看。
陆朗清在一旁裹着军大衣，特别顺手地把监控台上放着的速效救心丸拿起来，塞进张导手里，插科打诨说：“您老握着这个骂，我看着安心。”
“滚！”张导一把夺过药，又开始对着陆朗清发脾气，“你刚才演得对吗？让你活跃，没让你蹦起来，那什么东西，娘里娘气的。”
“诶诶诶，”陆朗清立刻逮着他的话笑说，“张导 您为老不尊啊，娘怎么了？发到网上去人要骂你的。”
张导这个年纪的人，早就习惯了一些语言上无意识的东西，因此没懂这话怎么就会被人骂。
谁都知道他又不是真的生陆朗清的气，纯粹就是因为拍摄不太顺利而已，但当陆朗清真的敢顶嘴，又说他听不懂的话时，张导就很不高兴了。
不过陆朗清立已经举起早就被他做了一大堆标记的剧本，一下子就翻到了今天拍的部分，指着说：
“看，剧本上写的，我的确是因为高兴，蹦蹦跳跳地往回走，我表演得挺到位的。”
在事实之下，张导并不想承认他错了，便嘴硬说：“你蹦得太高了。”
“……”
这下，一贯话多的陆朗清，直接被堵没词了。
蹦太高了？这是什么没事找事的评论？
只是见张导的脾气已经散了，他也不想刺激老年人脆弱的心脏，便顺着他说：
“好好好，那等会儿重拍，我蹦低点儿。”
看陆朗清服软，张导的脾气也出得差不多了，这才脸色转好，对谷清严肃说：
“你再好好想想，等会儿阳光移到这个位置，我们再拍一遍，这次要是再不过，你就别拍了。”
谷清抽抽搭搭地点头，等到看张导去摄影那边看镜头取景，才小声对陆朗清说：“陆哥，谢谢你。”
陆朗清笑了。
虽然是纯新人，但能被张导看到进组 ，她和邓立为都是确有天赋的，而且一点儿都不傻。
两个人知道他们作为新人有这样的机会，是真的天上掉馅饼，抓住就飞升，骨子里也很要强，导演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片场上私下里逮着陆朗清喊“陆哥”，问东问西的，特别虚心。
恰好在演戏这事儿上，从龙套摸爬滚打过来的陆朗清对待新人大方而且温柔，别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需要他帮忙对戏的时候，多晚都跟着熬，而且绝无怨言。
不管有多少想借他名气的因素，更多的还是对他的喜欢和佩服。
一来二去的，网传脾气又不好又能耍大牌的他，愣是在这个组把自己混成了保姆。
“有什么可哭的，张导喜欢你们两个人，不然都不可能让你们进组。两周了，天天让你们滚，不也还拍着呢嘛。”
他看看垂头丧气的邓立为和还在抽泣的谷清，安慰着。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自己太笨了，怎么都演不好。”谷清低声说。
邓立为也说：“而且还连累了陆哥，对不起啊。”
陆朗清笑了，他看着两个人的样子，觉得这样下去也不行，犹豫了片刻后，终于还是打破了以往只对戏不说戏的原则，开口说：
“你们不笨的，就是表演上，匠气了。”
谷清和邓立为眼睛一亮，知道陆朗清是在点拨他们，但又没明白，便疑惑地看向他。
既然说了，陆朗清索性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说：
“可能是因为剧中时代距离你们很远，所以你们怕自己演不好，就很刻意地想要模仿些著名作品中的艺人，或者纪录片中看到的东西，”陆朗清解释，“再加上你们又在学校刚学了一些表演上的理论，结合起来，就让你们的表演匠气了。”
谷清和邓立为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张导选择你们两个人，就因为你们还没有任何演出经验，所以还没有生成某些熟手演员容易陷入的套路，说是套路，其实就是一种省事的复制黏贴。那些著名作品中的角色，都是独一无二的，复制他们的演技，那这个角色就不是这部影片导演想要的角色了。”
“就因为你们天然，所以张导才可以按照他想要的样子雕琢这个片中的你们。可是如果你们只是去复制别人，那导演何必找你们？抛开那些东西，想一想导演想要的你们，是什么样子的。”
陆朗清说着，对谷清说：
“小谷，你身上有纯真的美，看起来温柔又脆弱，让人产生保护欲，所以这不需要你去演，你需要留意的要怎么土。比如你的角色再爱美，她的指甲永远不会像你这么干净的。温柔之下的野性，脆弱之下的韧性，才是你要呈现的。”
说着，他又转而对邓立为说：
“立为，你那长相看着就是个读书人，所以你需要去演一个书卷气的学生吗？你需要理解的是角色本质，有为正义赴死冲动的，又不是莽夫，更多的是对自己无法挽救国家的，无法救更多人的愤怒，这种愤怒是内化的，所以你的情绪不能端着。”
“你们对角色理解没错，只是你们搞错了需要你们演的部分，过渡加强了你们身上本来就有的部分，而忽略了另一个层次的表达，反而过犹不及了。”
演戏这事儿，最怕的就是过于强调某个部分，而如果这个部分恰好与演员自身的某种特质重叠的时候，就是灾难。
就好像一个霸道总裁一样要把用力点放在外貌的霸道上，那大概率只看脸就会显得很油腻。
两个年轻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谢谢陆哥。”
“没什么可谢的，多磨两天你们自己也能想明白，只是你们也知道，咱们这个组有些特殊，没时间给你们悟。”陆朗清摆摆手，“也别怪张导不说清楚还总骂你们，他管的事情多着呢。所以他只需要你们做到他要的，还没来得及想为什么你们总做不到。”
“嗯，谢谢陆哥，我知道了，那我再好好想想。”谷清立刻点头，重新拿起剧本开始揣摩。
陆朗清教完孩子之后，就很快乐地开始原地来回蹦，没办法，导演毕竟挑刺了，所以他总得蹦出个恰当的高度才好嘛。
这时候，一旁的于右拿了保温杯过来：“陆哥，先喝点儿水吧，我听导演那边说，再有半个小时就要再拍刚才那幕。”
陆朗清接过了保温杯，于右立刻又将不离手的DV举了起来，给陆朗清看他之前的拍摄。
“我觉得陆哥演得挺好的。”他由衷说。
陆朗清看着那台DV，神色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时间背后》剧组里发生的那些事情。
那时候，唐小唐就这样拿着DV，跟在他后面，随时随地拍摄。
想到那时，再想现在，陆朗清忽然失落起来。
现在《时间背后》刚上线两周，反响果然非常不错，尤其是陆朗清因为角色的原因，一时间涨粉无数。
唐小唐也用他的宣传账号，时不时地配合剧情与官方，放出一些他拍摄的现场花絮。
网友们心甚喜，更有一些曾经很苛刻的影评人，都慷慨地承认陆清朗在时间背后中的表现，像是突破了某层天花板似的。
“陆清朗目前的表现就和蓝胡子一夜之间想开了似的，之前那个丧气的灵魂与暴虐的眼神，统统不见了。”某个曾经因为陆清朗的气质太过阴郁，而认为他很难被大众接受的毒舌影评人如此说，“我想如果陆清朗能一直想开下去，他的时代会比大家以为更早到来，只是不知道在后续狗血的剧情中，陆老师会不会再次自闭，走上更加狂化偏执的小众之路。”
网友们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并纷纷点了赞。
只有唐小唐不咋高兴蓝胡子这样的形容。
一贯都是别人将他陆哥逼成了自闭的样子的！
实际上他的陆哥又大方又有趣，还是个话痨。
想着，唐少爷开了小号，用力点了个踩。
可陆朗清并不知道唐少爷护犊子的行为，他只是在诸如今天这样的很多个瞬间，觉得没有唐小唐陪伴的剧组，很无趣。
哪怕唐小唐不爱说话，只是跟在他的身后拍摄、看手机、用电脑，他依旧觉得有他在的时候，轻松且开心。
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老天爷很给面子，拍摄趁着恰到好的阳光、适时而起的烈风、飞扬的粗粝砂砾进行着。
谷清的确天赋不错，在陆朗清点明她的问题之后，虽然依旧是重新拍了两条才过，但是在镜头之中展现的样子，已经有了质的飞跃。
张导这次终于没有再骂人了，虽然依旧黑着一张脸，但在监视器上看了几遍之后，对谷清说：“今晚月亮不错，把前几天拍的夜戏，再拍一遍。”
谷清的心顿时轻松了很多。
这就意味着她现在展现出来的状态，果然是导演想要的状态。
“陆哥，谢谢你。”在导演要去拍一些空镜头的时候，谷清小声对陆朗清说，“就是今晚要麻烦你陪着大夜了。”
“没事儿，拍好了就好。先歇歇吧，下午到晚上，今天可能没时间睡觉了。”陆朗清说。
只是谷清刚转头离开，陆朗清准备钻帐篷歇歇，顺便吃午饭的时候，一转身，恰好看见唐小唐背着个巨大的双肩包，一身风尘仆仆地站在他身后。
陆朗清的心漏跳了一拍。
唐小唐迎着光站着，所以这一眼只能让他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
但这，已经足以让陆朗清在心中迅速勾勒出他想了很久的眉眼五官。
“小唐！”他欣喜地两步就跨到了他的身边，“什么时候到的？”
“陆哥教人演戏的时候，”唐小唐看见他的时候明明是笑着，等他走到他身边时，他却和受到严重刺激似的皱起了眉头：“怎么又瘦了？！”
才两周而已！不但又瘦了两圈，眼下还隐隐泛着青黑，透着那么种被透支的沧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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