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合,拿不准的意思,就是不看好。谢老和乔先生自然都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乔先生觉得他一个小年轻,或许只是个半瓶水。但他见谢老似乎很重视他的看法,这就让他有些不解了。
“乔先生是书法爱好者,”谢老笑着说:“他就是听说了今晚会有这件东西才来的。”
摊主冲着乔先生熟了一根大拇指,“一看您就是有学问有眼光的人。我这件东西……”
弥月是抱着还人情的想法发表意见的,见乔先生颇为意动,便干脆把话说的清楚一些,“这件东西,我不看好。乔先生不妨再看看吧。”
摊主连忙将炮火对准了弥月,“你这位小兄弟可不能信口开河,我这一件宝贝真是陈大家的墨宝,你看这笔锋、这转折……我说小兄弟,你懂书法吗?”
乔先生就有些摇摆了,“谢老你看……”
谢老就冲着弥月点了点头,示意他把话说的清楚一些。
弥月见他们周围并没有别的客人,就算说了什么,也不至于影响摊主的生意,以至于招来摊主的记恨,便小声说了句,“我书法一般,不过这纸不对。它不是明代的东西,而是清代的。”
摊主也是一愣。之前他们纠结的都是笔迹的问题,谁也没想到这人会拿纸张来做切入点。
“这……这怎么不是明代的……”摊主反驳他,“你别瞎说啊。”
弥月没有理会摊主的态度,指尖在纸张上轻轻拂过,轻声说:“这是镜花笺,清代高丽国进贡的高丽纸。”
摊主忙说:“这也不能当做依据啊,明代就没有高丽纸了吗?”
弥月点点头,“我们国家从晋代开始就从邻国接受贡纸了。宋元明清时期都有高丽纸,北宋《负暄野录》里也有记载,说高丽纸以棉、茧造成,色白如绫,坚韧如帛……此中国所无。也就是说,这张纸的成分、制作方法都与我们国家的纸张有所不同。”
弥月知道这些人当中,就只有一个谢老是行家,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重点也是看他的反应。见谢老含笑点头,便继续说道:“但同样的东西,不同年代会有不同年代的特色。仿制得再仔细,与真品也是有差距的。”
他示意乔先生留意纸张的花纹,“明代的高丽纸与清代的高丽纸也是有区别的……如果我没有看错,这应该是乾隆时期的高丽纸。”
乔先生是看不出纸张的区别的,但他见谢老含笑颌首,就知道他是认可这小年轻的说法的。
乔先生就有些沮丧,喃喃念叨一句,“可惜了。”
乔樱见他爸爸一脸失落的表情,忍不住就多嘴问了一句,“清代的纸?这件东西是清代的吗?”
谢老摇摇头,“墨迹太新。”
弥月见乔樱还是一脸迷惑的表情,便在旁边提醒她说:“有不少书法爱好者都喜欢收集清代的书画纸。这个在市面上并不是很难找的。”
乔樱也有些失望,不过仍然很有礼貌的向他道谢。
摊主见这笔生意做不成,也并不生气,让他们随意看看,转而去招呼新来的客人。
这个摊子主要就是卖字画,两张书桌大小的摊子上铺一张灰色的书画毡,略有些凌乱地堆着不少的书画摹本,有装裱好的卷轴,也有一些叠放在一起的残稿。靠近边缘的地方,还堆着一摞旧书。
弥月在旧书堆里翻了翻,从里面挑出了两本。
老猫一直留意他的动作,见他要问价,就凑过来翻了翻,“药方?”
这两本都是手写稿,字迹也算清楚,一页一页记得都是药方。老猫看不懂这药方到底值不值钱,不过这两本旧书最外层都是牛皮纸,边角虽有些破损,但看上去并不像是很有年头的样子。
摊主见他询价,连忙凑过来做进一步的介绍,“这可都是人家的传家宝……”
弥月有些戏谑地抖了抖书皮。
摊主有些尴尬的咳嗽一声,“书皮不能说明啥……你看这里头这纸也是有年头的对吧……两本给两千怎么样?”
“不怎么样,”弥月掀开封面给他看,“也没个款识,年头也不长……五百块钱吧。”
摊主连连摇头,最后一番讨价还价,一千二成交。
弥月掏出手机给摊主付了账,
走开一段之后,弥月将手稿一人一本递给了老猫和乔樱,“这种小东西,乔先生大概是看不上的,你们二位留着玩吧。”
老猫知道他这是还人情来了,也不矫情,伸手接了过来。乔樱跟弥月不熟,见老猫接了,她也跟着接过来,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弥月示意她翻到最后,看一角的小印,“槐云道人,这是康熙年间的名医薛生白的号。这里还有一瓢斋的字样,用笔飘逸端庄,纵横有度,应该是薛生白的手稿。至于这一本……”
弥月指了指老猫手里的那一本,“这一本前后字迹略有差异,但看笔迹,又有相似之处,我怀疑这本药方是薛生白的学生或者儿孙收集起来的,前面这部分收录的是薛生白自己撰写的药方,后面这部分,很可能是成书人模仿薛先生的笔迹抄录补全的。”
正说着,就见谢老走了过来,将这两本手稿接过去翻看起来。片刻后,他将乔樱的那本递还给她,手中拿着老猫的那本,前前后后地打量。
老猫见他神情慎重,忍不住问他,“有问题?”
谢老摇摇头,“问题没有,只是觉得你这一本更有意思一些。你们看,这人把薛生白的药方放在前面,后面自己补全的药方也尽量保持与薛生白的笔迹一致,显然对薛生白抱有一种非常尊敬的态度。”
他翻了翻前面,有些遗憾的说:“残稿,没有序言批注,不过要我来猜,这个成书的人有可能是薛生白的孙子薛寿鱼。”
“薛生白生前很喜欢把他带在身边,算是薛生白比较宠爱的一个晚辈,经常帮着薛生白做一些整理的工作,差不多就是个高级助理吧。薛生白过世之后,也是他出面请袁枚给他的祖父写一篇传记。不过,因为他在信中没有提及祖父在医道上的成就,被袁枚写文章大骂了一顿,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出了名。”
他说的有趣,几个年轻人都听的笑了。
谢老也笑,“袁枚是薛生白的忘年交,他是非常推崇薛生白在医学上的成就的。但薛生白对当时医界的一些现象非常看不惯,不愿意标榜自己是医者。他也是这样叮嘱自己的儿孙的。薛寿鱼是个听话的孩子,自然不会违背家里长辈的意思。误会就这么造成了。”
谢老把手里的书稿递给老猫,笑着说:“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不过,文玩的乐趣也正在于此。每个人都可以根据存留的东西对曾经的历史进行推演。说不定我的猜想就是真的呢。都好好收着吧,这东西不错。”
谢老都说不错,乔樱也对这件谢礼重视了起来,再次向弥月道谢。
一旁的乔先生也觉得弥月这个孩子做事周到,对他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意。他也看出了谢老对他的态度里有些不同,打算另外找个时间问问这孩子的底细。
有能耐的人,总是会多赢得一些别人的关注。
老猫捧着书稿,觉得自己有点儿占人便宜的感觉,有些隐秘的欣喜,又略略有些心虚。
他拿胳膊肘碰碰弥月,“你自己不留着吗?都说要请我吃饭了,送礼就……”
弥月摇摇头说:“两码事。”
书稿是对蹭别人的门路进来鬼市的谢礼。而请吃饭,弥月觉得更多的是对老猫陪同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来回奔跑表示感谢。
“再说比起收藏,我还是更珍爱修补的工作。”弥月安抚的对他说:“我说真的,我能理解很多人对于收藏的兴趣。但对我来说,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和金钱把古物搬回自己家里是毫无意义的。我难道还能比它活得长吗?”
老猫,“……”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我的工作是把很多不见天日的东西找出来,慎之又慎地将它修补好,让所有的人见到它所展现出来的、属于它自己的时代所特有的技术和文化特点,对我来说,这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第24章 砚滴 真是便宜这老东西了
大毛像个小孩儿似的拽着弥月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过了一会儿,它见弥月只顾着跟旁人说话,就松开他的衣服,朝着不远处的一个摊子走了过去。
那个摊子与刚才他们买手稿的摊子相隔不远,桌子略矮一些,上面摆着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以瓶瓶罐罐居多,也有一些比较小的雕件、兽俑、人俑之类的。
弥月注意到大毛的动作,微微诧异了一下。他不觉得这是大毛感到无聊,所以开始淘气了。他想的是,大毛一直跟着盗墓贼,被他们逼着去完成一些他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对于刚从土里刨出来的东西,它比人类的感觉更灵敏。
弥月跟在它身后走了过去。
摊主已经注意到了大毛,但是仓库里灯光比较暗,大毛又带着弥月的棒球帽,他还以为这是谁家的孩子,就随口吆喝一嗓子,“嗳,这谁家孩子……大人呢?小心!”
他吆喝的功夫,大毛已经从摊子上捏起了一个巴掌大的人俑。它拿在手里看了看,转过身递给了弥月。
摊主这才看清楚这原来是个猴子,顿时就不干了,“嗳,你这位客人怎么回事儿,宠物怎么不看好啊,这动手动脚的……我这些东西可都值钱着呢……”
弥月抿嘴一乐,借着摊子上的灯光仔细打量手里的人俑。起初他见人俑表面上沾了不少泥土,还以为是一件陶器,但拿到手里却发现灰土是能蹭掉的,被泥土挡住的,是一片青花的葡萄纹样。
原来是一件青花瓷的人俑。摊主大约是见它表面太过光润,所以故意搞了一些泥土来营造出“旧物”的感觉。
摊主好容易找到一个买主,顿时就有些不依不饶起来,“我这宝贝可是找行家给看过,这是明代的东西。你看这颜色,这图案,釉面保护的多好……我也不是讹你,少于两万不卖啊。”
弥月也知道,大毛先动手,也不能就怪人家顺杆爬。但讲价的程序还是要有的,便举起蹭掉泥土的地方给摊主看,“这也太新了,说是明代的,谁信啊。”
他蹭了一手的泥土,旁边乔樱看了就从包里取出一张湿纸巾给他。弥月接过来擦手,本来想顺手把小人俑也给擦干净,迟疑了一下,还是停住了。湿纸巾的成分好像还挺复杂的,弥月心里拿不准,干脆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土。
泥土擦掉的地方,釉面光洁,几可鉴人。别说像不像古物,简直就像是刚出炉,还没沾过手的新鲜货。
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叽叽喳喳的议论,都觉得摊主讹上了冤大头。摊主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了,主动往下降了降价。
要价两万的东西,最后成交价不到三千,看热闹的人还都觉得摊主敲竹杠。摊主一脸肉疼的收了钱,连连说自己吃亏了。
弥月接过摊主帮忙包好的盒子,一转身就笑眯眯的在大毛脑袋上揉了两把,“真能干!回去给你加餐!”
老猫伸手在大毛脑门上弹了一下,“要不是它淘气,你也不能给人敲竹杠啊。就这还加餐?干脆饿两顿吧。”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有脚步声追了上来,有人喊道:“小兄弟,请留步。”
弥月和老猫一起回头,见身后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追了上来,身旁还跟着几个随从模样的青年。弥月留神看那几位青年,觉得他们眼神都很机敏,不大像普通的随从,保镖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中年男人看看弥月手中的小盒子,有些惋惜的说:“刚才见二位讨价还价,不敢贸然出手,怕坏了规矩。”
弥月就明白这位先生是古玩行里的人了。
中年男人直截了当的问他,“你这件东西,有没有出手的意思?”
他含蓄的打量弥月,耐心的等待他的回答,并没有因为弥月年轻就流露出轻视的神情。
弥月摇摇头。
中年男人有些不甘心,“价钱你开。”
“抱歉。”弥月拿不准这人的身份,但他能说出随他开价的话,应该不全是试探。弥月觉得他大概也看出了什么。
中年男人又磨了几句,见他态度坚定,便有些遗憾的带着人走了。
老猫从这几句对话里听出了玄机,“咋的?那玩意儿很值钱?”
弥月见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距离刚才问话的那些人和摊主都已拉开一段距离,也就不怕谈话会被他们听到。他把盒子递给了谢老,“您老给看看。”
谢老接过东西,凑近灯光细细打量人俑,引得乔先生也凑过来一起看。他与谢老相识多年,知道他这样慎重的态度可不常见。
“谢老,这是……”
谢老笑道:“这是一个砚滴。古代文人书写的时候要研磨,研磨就离不开砚滴。东西不错,尤其保存的这么好,实在难得。”
旁边的乔樱也吃了一惊,“谢老,您的意思,是这件东西是真的?”
谢老点点头,“这东西应该是清中期仿明代的东西,人俑是明代文士的形象,线条生动流畅,青花色泽饱满,就算在当时,也是一件不错的东西。难得的是保存得这般完好。”
弥月谦虚了一下,“不是我眼光好,是我家猴小弟眼光好。”
众人都笑。
谢老将盒子递给他,心里多少有些羡慕这小年轻的好运气,“我以前见过从沉船里起出来的瓷器。其中有几件因为包裹在淤泥里,被保护得非常好,完全没有遭到侵蚀,出水之后釉面光洁如新。小弥这一件,应该也是一出窑就因为种种原因被保护起来,才能保持这么完好的状态。”
老猫忙问他,“这东西值钱吗?”
谢老沉吟片刻,“前几年拍卖会上出过一件永乐青花人俑砚滴,成交价超过了一千二百万。咱们也都清楚,拍卖价是有一些偶然因素的。小弥这一件保存的虽好,但一来年代不同,二来也不是什么名家的作品,我估价的话,大约在三、五百万之间吧,当然了,遇到合眼缘的,价钱还能再高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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