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就是和亲戚关系都不错,所以经常一起聚会。”
我试探般询问:“所以明天也要聚会吗?”
“不会,”Frank在我怀疑的眼光里笃定摇头,说,“他们就是为了欢迎我们回家,你不用紧张,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就因为平静又汹涌的“聚会”两个字,我一整晚都没睡踏实,半梦半醒,略微焦虑,Frank一直抱着我,让我枕他的胳膊,或者把我的腰揽着,我一大早睁眼的第一句话就是:“就当在自己家……谁能做得到啊,谁能做得到……”
我真想打醒这么畏畏缩缩的我自己,从小到大倒是见了一些大场面,也玩儿了一些极限运动,可到这种关键时刻,反倒变得胆小如鼠。
表姐夫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戴着一副度数很高的眼镜,我用英文跟他打招呼,假装出一副文静的样子,他是一位小学科学老师,话很多,抢着帮我们放行李的时候,他对Frank说:“听说Ethan说中文和英文,姨妈要求我们都要说英文,毕竟真的说不好中文,只会说‘你好’,‘谢谢’,“再见”。”
在科隆的酒店楼下上车,车从市中心驶往郊外,这儿的风景满足了我对欧洲田园的全部幻想,看到了风车,还看到了电脑壁纸一样的绿地,以及散落在田野中的、红色屋顶的房子。
一路上,这个表姐夫话实在多得过分,Frank无奈地开玩笑,伸手上来捂着我的耳朵,后来,他说:“你们北京人说的‘碎嘴子’。”
“没事儿,”我说,“人家也是热情嘛。”
一大家子人,这天都为了见我而聚过来,感觉实在难当,院子里是一幢灰蓝色屋顶的房子,很大,那些亲戚在草坪上忙碌,白色遮阳棚下面是两张拼在一起的长方形餐桌,桌布和鲜花都准备了,烤肉的炉子燃着炭火,还有两个小孩儿在院子另一边踢足球。
Judith女士穿了一条很漂亮的碎花裙子,她上前来跟我问好,缓缓地拥抱了我,用英文说:“没想到我们真的见面了,这不但是Hilde的幸运,更是我们家的幸运。”
我说:“谢谢,我也很幸运。”
原本以为见面的时候会有些紧张局促,没想到却是幸福里带着淡淡感伤的场景,Judith的眼睛都红了,她有那种文人特有的柔软和感性,说完话又再次拥抱了我。
家里来了近十口人,有Frank的姨妈、表姐、堂弟,堂兄、舅舅、叔叔,以及几个大小不等的孩子。
他们分工合作,说说笑笑,看样子,关系都很不错,有人在做饭,有人在烤肉,还有人在摆餐具,Frank的爸爸老弗是个比较稳重的中年人,瘦高个,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他在厨房里切菜和肉,我进去跟他打招呼。
他也和我拥抱了,慢吞吞地说:“很高兴见到你。”
“看吧,他们都很喜欢你,”Frank带我去楼上看房间,说,“也不知道有的人一夜没睡在紧张什么?”
“不能紧张吗?”我问。
“可以紧张,完全可以。”
房间门被推开,看样子是提前整理好了,我发出“哇”声,感叹道:“没想到你的房间居然这么……少男。”
“因为是小时候装修的啊,后来不经常回来就一直没怎么变过,但把床换掉了,挺宽挺舒服的。”
装修很欧式,墙角堆着两颗足球,一颗半旧的,一颗全新的,照片墙是已经褪了色的软木,上面扎了很多照片,还有一些便签,蓝色柜子,蓝色地毯,柜子里放了一些奖杯和证书,书桌上还有两本大概十年前的中文杂志。
“让我看看以前的你。”墙上有些照片因为褪色而过度曝光,我看到了Frank中学时候的照片,有几张在他的手机里见过,但大多数都没见过。
他那时候还参加足球队,和很多同学一起合影,才十五六岁,看起来特别嫩;有他在狂欢节上cos老虎的照片,还有大概更小的时候,站在墙角里规规矩矩地吹萨克斯的照片……
可惜我看不懂那些便签上的德文,后来把整面墙扫视了一遍,终于找到了几个写了汉字的纸条。
有一张写:要去中国了,要住在北京了,再见,我的祖国,再见,我的科隆,再见,我的家人,我要去迎接未知的世界了。
纸条上没有几句话,字也写得像小学生,旁边扎着Frank在长城上拍的照片,再往上看,还有他在天安门广场的照片,在故宫的照片,在什刹海的照片,在香山的照片……
“你也太贼了吧,”我说,“一张前任的照片都没有,准备得挺充分的啊。”
“有啊,你认真地找一下。”
我再次看了半天,转过头去问他:“该不会是这几个踢足球的大汉中的某一个吧?”
“当然不是,”他习惯了这样扑上来从身后抱我,吻了我的脸,说,“没有前任的照片,骗你的,我跟你说过吧,那个女孩子是我的初恋,也是我的同学。”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我问。
Frank果断地摇头,说:“完全没有联系,好多年了,真的好多年了。。”
我夸张地用牙缝吸气,眯着眼看向他,疑惑地说:“你可太行了,看着碗里的初恋,还想着锅里的中国姑娘,怪不得人家跟你分手。”
“都不是同个时期的事情,而且中国姑娘的事大概就是随口一提,要不是在柏林遇见高中同学,我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
快到午饭的时候,我换了件更舒适的衣服,和Frank一起下楼,给大家帮忙,Judith女士不让我做事,最终只能陪着两个小孩儿踢足球,他俩玩得满头大汗,又躺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Frank的表姐看起来很精明干练,和表姐夫完全不是同一种人,她过来和我打招呼,还说:“你太漂亮了,亲爱的,真的太漂亮了。”
夸得我无地自容,比平时腼腆七八分,低声地说:“谢谢,你也很漂亮,还有你的孩子……也很可爱。”
表姐抱了我,还用手拘着我的脸,激动地说:“简直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可爱的男孩子。”
她有四十多岁,给人的感觉更像是长辈,Frank在那边帮忙端盘子,她走过去把Frank拽了过来,说:“你不要做了,来陪Ethan,今天所有的事都交给我们。”
我摆着手,原本还想客气拒接,但最终败给了招架不住的热情,Frank卷着衬衫的袖子,歪过身子来捏着我的脸,然后,他忽然抱着我亲了好几下。
“有病吧你。”我说。
Frank戳了戳我的脸,说:“这还要害羞啊?在大街上都亲过了。”
咬了咬牙,心想要不是在他家,我早就打他了,但这种氛围下只能矜持,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奔放易怒。
可是,我暂时还是没脸见人,特害怕Judith女士他们在看这边,我只能把额头放在Frank的肩膀上。
低声地说:“你也要想一想别人的感受,人家不一定愿意看见。”
没看他的脸,我也知道他在憋笑,后来,表姐喊我们过去,大家一一落座,刚才乱哄哄的院子才回归平静,倒好了酒,大家共同举杯,然后开始吃饭。
葡萄酒是老弗自己的酒庄出品的,菜是正宗的德餐,啤酒非常非常好喝,Judith女士还老是问我能不能吃得习惯,我说:“我去哪里都吃得习惯,谢谢Judith,很好吃。”
德国菜就是欧洲的东北菜,有必不可少的酸菜和烤猪肘,还有各种香肠和一些鱼,以及邦邦硬的面包和离不开的起司和洋葱。
碱水结是家里保姆自己做的,坚韧微咸,有着很浓的麦香。
说实话,我并不是为了礼貌才一味地捧场,好吃就是好吃,只是热量极高,感觉会一天之内胖十斤。
我还偷偷问Frank:“吃得这么好,你家人为什么还这么瘦?”
“不可能天天吃这些的,”他说,“有时候也凑合。”
我俩进行着咬耳朵的加密通话,Judith看着我俩,满脸的姨母笑。午饭之后,有的亲戚就回家了,姨妈、表姐和表姐夫都没回去,保姆在洗碗,他们又在准备下午茶,我和Frank去附近走了走。
郊外的空气太好了,风那么通透,景色那么明朗,一路步行到了Frank家的农场,宽广到看不见头,就在柏油路的旁边,进去的时候,经理热情地迎接了我俩,还给我俩拿了草帽和篮子,这时候正是草莓和醋栗成熟的季节,我尝了一颗草莓,经理让我多吃,但刚吃过午饭,所以实在吃不了太多。
难以用语言表达这种心情,即便对物质已经少有奢求,可面对这样一整片生机勃勃的田园,我着实狠狠地羡慕了。从来没想过,面对果实、蔬菜的丰收,人的心里会生出这么奇妙的满足感。
小动物都很可爱,但这儿的小动物实在太多,有点儿宠幸不过来,穿着隔离服去看奶牛和小兔子,我看着看着就叹了一口气,说:“想北冰洋了,真的,好想它,不知道我妈对它好不好?有没有虐待。”
“你放心吧,”Frank说,“现在要担心的不是它被虐待,而是回去之后能不能认得出。”
“回去之后就做脆皮烤乳猪。”我开玩笑。
在科隆的体验是愉快、惬意、幸福,每天都被喂得很饱,Judith女士还找了她认识的中餐厨师,来家里做晚饭吃。
这个生日过得很隆重,Judith女士和老弗特地订了市中心的火锅餐厅,还送了一大束花给我,给我妈发了视频过去,结果第二天左琳给我打电话,说:“笑死我了,大姑昨天半夜给我打电话,说你跟着德国人跑了,现在过得乐不思蜀,都不想回北京了。”
“你们心里有没有一点儿正能量?”大清早的,我用肩膀夹着手机,站在镜子前面涂护手霜。
左琳说:“我们敦敦想舅舅了,说舅舅不要光想着谈恋爱,也要常回家看看。”
“李敦敦是李敦敦妈的新闻发言人吧。”我说。
左琳笑了半天,忽然换了一种语气,正经地问:“说真的,他们对你好吗?”
“你希望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当然是好,我担心你呀,忽然就跟人家跑回家,这么远,要是被欺负了我们也帮不上你。”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觉得他家是日耳曼封建贵族吗?人家为什么欺负我啊……”
“谅解一下啊,担心你,”左琳认真地讲话,说,“我觉得我想得比谁都明白,但昨天晚上听大姑说不知道你习不习惯,弄得我一整晚睡不着,现在当了妈,遇上什么事儿都心软。”
“我挺好的,”得知左琳是如此真情实感地关心,我只得乖巧地告诉她,“放心吧,有什么事会说的。”
和左琳通电话的半小时之后,原本在院子里的Frank忽然跑上楼,他说:“知道吗?左琳刚刚猝不及防地给我打电话了。”
我顿时楞在了椅子上,不用等Frank的下一句,我已经能大致想到左琳跟他说了什么。
“你不用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说。
“当然要放在心上。”
“你确定?”
我坐在书桌旁边,Frank的手撑在桌沿上,忽然俯下身亲了我一口,说:“她说我得对你好,要关心你,要站在你这边,不论什么情况下。”
“很盲目啊,先生,”我说,“如果我杀了人你也站在我这边?”
“对。”
“不可取。”我刻作严肃地摇了摇头,谁料Frank还是盯着我的眼睛。
他说:“我知道左琳是在担心你,左女士一定也很担心你,要是我以前做得足够好了,你的家人一定不会那么担心。”
我摇了摇头,低声地说:“没有,不说以前了,不要给自己增加负担。”
上午的阳光热烈,夏天将在几十天后真正到来,我还坐在刚才的椅子上,Frank去了洗手间,我给左琳打电话,我说:“姐,你真的没事找事,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被你骂哭了,什么水平?”
“哭了?我没骂啊,我还态度特好,也没有阴阳怪气,比和你说话的态度好多了,你想想,我那时候可是希望你们复合的,我怎么可能骂他——”
左琳连着解释了一大串,气都不带换,我打断了她的碎碎念,深叹一口气,说:“好了,知道了知道了,你没骂,可能只是他联想了很多吧,结果弄得我心里酸酸的。”
这天夜里,洗漱完,我和Frank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我特地去抓他的手,说:“千万别难过,要是你难过了,我会更难过的。”
“Ethan,”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有难过,你放心吧,这可能只是一种产生于幸福的酸楚,人得到了难以得到的东西,就会像我一样,偶尔不能自控地患得患失,但心情一点都不差。”
他转过头来看我,然后抱住了我,我伸手把灯关掉,我俩就在黑暗里躺着,我现在觉得爱是世界上最难解释的东西,爱着谁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我以前不怕死,但现在有点儿怕了。
仔细想想应该是舍不得死。
在科隆待了一个月,后来又去了柏林玩,六月中旬从法兰克福飞回上海,我没歇两天,就抓紧时间去看房子,想租个宽敞的、安静的,又不喜欢太高的平层,几经周折之后选了一幢别墅,Frank把家当搬了过来,把之前租的洋房退掉了。
夏季的雨总是说来就来,我在第一个雨天回北京见菲子,她剪了短头发,整个人瘦了好几圈,打扮得像个男孩子,没在读书,也没在工作,有时候出门玩一玩,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家待着。
第二个雨天,在工作的间隙和Charlotte喝了一杯咖啡,她来上海看秀,顺便看看忙碌工作中的我。
第三个雨天,Frank买了几张晚报带回家,我把挂在衣架上很久没穿的衣服洗掉,放进衣柜里。
第四个雨天,基本上都在睡觉中度过,吃了两顿饭,午餐和宵夜。
下一个雨天,漆浩回上海参加母校校庆,听说要在大会上分享他支教的经历,我和Frank去机场接他,还请他吃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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