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达非还是一个人靠在窗边。他开了瓶酒,隔壁已经许久没开过趴体了,这里安静得像个死城。
有那么一瞬间,周达非真的想去楼下的厨房,挑一把趁手的好刀。
而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却是出于一种奢望般的执念:不想跟裴延你死我活。
生命一息尚存,他就仍不愿放弃理想,和自由。
在周达非的行李箱里,有一个崭新的小皮夹,打开后里面是一张话剧票。
票根处被整齐地撕下,但这场戏其实周达非没有去看。
它的日期是在一年前的平安夜,也就是周达非千里迢迢从北京奔向上海,并在大平台上打了裴延一拳的那个晚上。
过去的一年荒废而魔幻,周达非关于过去恍若隔世,很多记忆在模糊和扭曲中渐渐不再清晰。
屋里没开灯,周达非在昏暗的室内迎着幸存的光线轻轻举起这张票,背面隐约有几个手写上去的字,光透过笔墨在正面打下印痕。
而周达非脑海里霎时只能想起一句话,
“记着你为了你热爱的事业曾经牺牲过什么。”
周达非突然觉得眼涩鼻酸。
我都牺牲了些什么呢。
我几乎什么都牺牲了。
可仍然一无所获。
墙上的时针已经渐渐从四到五,裴延应该就要回来了。
周达非不想见他,非常不想见他,各种意义上都不想见他。
酒精会为人的任性提供借口。
周达非不知是醉是困是沉沦,他晕乎乎地想,反正裴延什么都不会给他,那么跑一次又能怎样呢。
看看这个变态还有什么新招数。
院子外的大门是紧锁的,还有人时刻看守。
周达非想了想,把卧室的窗子打开了。
春寒料峭,冰凉刺骨的风瞬间灌了进来,把人吹得身体激灵头脑一醒。
周达非一只脚已经踩到了窗沿上,风扑面而来的瞬间他顿了顿,本就不醉的酒醒了个彻底。
周达非回头往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天的房间里看了眼,旋即扒着窗子踩到了歪脖子树粗壮的枝桠上。
枝桠受力后似乎有一声闷闷的呲啦,被风吹得抖了一抖。
周达非自幼精通翻墙爬树,枝桠还没摇完他就爬到了主枝干的分叉处,身姿矫捷,三两下就从树上跳了下来,还顺手接了几片掉下来的嫩叶子,今春新长出来的。
隔壁人家的大门也是锁着的,但好在无人看守。
这种铁门周达非爬过不知道多少次,从小学高年级起,每次他爸回家逼他学习,他就会爬一次。
一开始也摔过,但自由的快乐远胜于疼痛的苦楚。
周达非想着,嘴角竟有了丝笑意。
他翻窗出来时没穿外套,冷风直往空空的高领毛衣里灌,吹得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周达非却觉得这种凛冽的寒冷颇为可爱,很配他本性里的顽强和凶狠。
周达非把叶子塞进了裤兜里,老练地拽了拽那铁门,还算结实。
于是他麻利地拽着铁栏杆爬上去,时不时的风吹着铁门哐当作响,掌心摩擦着粗劣斑驳的铁面,轻微的扎疼。
周达非无知无觉。
不一会儿,当裴延的车开进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周达非身轻如燕地翻了出去。
第12章 赵无眠
这一片是高档住宅区。周达非走出去,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外面的几条街算是“生活区”,非常热闹。临近饭点,餐馆里里外外人都很多,门口蹲着一群等着送外卖的骑手,正在闲聊。
周达非走过的时候听了几句,有几人应该是“横漂”。
有活的时候当当群演,没活的时候就送外卖填饱肚子。
周达非以前没来过横店,不认识路。他漫无目的地在不算宽的路上走着,人行道和快车道没有明显的界限,身旁时不时有摩托车飞驰而过。
周达非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这么自由地走在大街上是什么时候了。
如此稀松平常的事,有朝一日竟也能变成一种奢侈。
自由像氧气,每个人或多或少都需要一点儿。
而周达非又比常人更加在乎自由。他就像是肺活量巨大的人猝不及防上了高原——头晕气短,就差憋死了。
走过几条街后,周达非凭直觉发现自己来到了个酒吧街。
受过专业训练的明星看起来就跟素人不太一样。这里没什么大牌,但往来帅哥美女众多,两侧各式酒吧的灯已经过早地亮起了。
“周达非?”
才走了没几步,周达非就听见有人叫他。他不太主动地偏了下头,发现是沈醉。
哦,今天通告不紧。
导演都回家了,演员当然也要出来放松一下。
沈醉这次比上次看起来光鲜几分,可能是因为面上了裴延的男二。他身后还有个男生,应该是一起出来玩的朋友。
“我都不知道你也来横店了,”沈醉说,“在片场没见到你啊。”
“我没去片场。”周达非声线平平。
沈醉有几分不太明显的讶异,旋即笑着点了点头,“我今天正好没戏份,跟一个朋友来这儿随便喝几杯。你也一起?”
抛开电影,沈醉对于周达非来说就是个陌生人。
周达非不会因为沈醉“敲门”就对他产生看法,但也不会因为他从前优秀的作品就对他有额外好感。
何况沈醉对他客气友好,百分之百是因为裴延。
“不了,”周达非往旁边的酒吧扫了眼,“我自己逛逛就行。”
周达非说完,沈醉还没说什么,他身后那个男生倒是开口了。
“你是...周达非?”他往前走了几步,像在打量他。
“对,”周达非这才认真看了眼这个人。
他气质没有沈醉灵气柔和,但比沈醉更高更瘦,看样貌打扮估计也是个演员,或者模特。
“难怪看你有点眼熟,”他笑了笑,“我是梁谓。”
周达非没什么反应,“梁谓?”
梁谓见他没反应过来,又说,“你认识赵无眠吗?当初我北京酒吧开业,你俩还一起来的。”
当梁谓提到赵无眠的时候,沈醉明显看见周达非眼神一动。
他没说自己认不认识赵无眠,却皱了皱眉,像是对梁谓有点印象又没完全想起来。
片刻后,周达非点了下头,“我想起来了。去年平安夜,赵无眠从剧院回学校的路上犯了胃病,是你送他去医院的对吧。”
梁谓怔了片刻,点了下头,“对。他那天看完话剧后喝多了,我在路边看到就打了120。”
周达非看着梁谓,眼神没那么有距离感了。他缓缓点了下头,“谢谢你。赵无眠其实不怎么能喝酒的。”
沈醉有些好奇,“赵无眠是谁啊?”
“我一个大学同学,中文系的。”周达非说。
周达非还是跟沈醉和梁谓一起进了酒吧。
“赵无眠跟我说过,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坐下,梁谓就热情道,“本来那天晚上你们俩是要一起去看奥涅金的话剧,结果你临时要参加个导演培训班,就去上海了。”
周达非端起面前60度的伏特加,若有所思地喝了口,像在品咂。
“我跟赵无眠都很喜欢俄国风情的东西。”周达非说,“那天是我对不住他,连他生病了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怎么能这么说呢。”梁谓笑了笑,“赵无眠是不希望你愧疚,毕竟前途重要嘛。”
明明天还没完全黑,酒吧就已经营造出了一种暗夜的气氛。灯光魅惑诡异,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玩意儿。
周达非唇角掀了一丝弧度,摇头灯正好打在他脸上,笑意扭曲眼神夸张。
前途?
前途就是碰到了裴延。
“你们怎么认识的啊?”沈醉问。
“我当时有个拍戏认识的兄弟考进A大艺院,参加了话剧社,跟周达非和赵无眠就混熟了。”梁谓冲周达非抬了下下巴,“后来我酒吧开业,招呼亲朋好友帮我拉人撑场面,他们仨都来了。”
梁谓所说的这个兄弟叫许风焱,就是好心推荐周达非去参加导演培训班的人。
那个让周达非被迫放了赵无眠鸽子、错过最喜欢的奥涅金话剧并打了裴延的导演培训班。
想起来真是令人心情复杂。
“当时人多,我们也不算正式认识,只打了个照面。”梁谓笑着举起了酒,“今天碰到也是缘分,我先干了。”
周达非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把面前的一杯伏特加干了下去。
“你挺能喝啊?”沈醉惊奇道。
“他可能喝了,”梁谓给周达非又倒上,“赵无眠说他拼酒能干趴一个桌的人。”
沈醉听得有些愣,他没见过这样的周达非。
沈醉在裴延的别墅里见到周达非时,只觉得这是个长得很有个性的青年人,幸运地被裴延挑上了,估计也有点自己的想法,但不算自信冒进。
没想到居然这么狠。
周达非听完梁谓的话笑了,“赵无眠跟你讲过很多我的事啊。”
“差不多吧。”梁谓点了下头,打了个响指招呼服务生再拿一瓶伏特加。
“他给我说了不少你们话剧社的事情,说你那个时候是社长兼导演,脾气可爆了,在整个组里说一不二,没人敢跟你唱反调。”
“.........”
“最关键是就算有人唱了反调,也总能被你有理有据地怼回去。”梁谓啧了一声,“周才子的美誉名不虚传啊。”
“赵无眠这人满嘴跑火车就没个准信儿,人家小姑娘跟他告白他都能祝人家早日脱单。”周达非翻了个白眼,可唇角是微笑着的,“你别听他胡说。”
“话说回来,”梁谓认真道,“我在网上看了你们最后那个年度大戏《盲人的假面》的官摄。”
“周导,虽说话剧跟电影不一样,可你确实是有功力有审美有追求的,这比科班出身重要多了。”
周达非已经不知多久没听人喊自己“周导”了,感觉这个称谓像是上辈子的。
他从来不喜欢A大,不喜欢金融。这个学校和专业并没给他带来什么值得留念的东西,但大学四年依然是他人生中最好的四年。
那个意气飞扬的岁月,他就算头破血流也是张扬漂亮的。
周达非不畏惧艰难困苦,他要无所顾忌地做自己。他生来就是个硬骨头,眼前没路他哪怕劈山开河也要往前走:不自由,毋宁死。
可如今,他被扒了牙齿捆了爪子,连出门闲逛都要爬树又爬门。
酒吧里音乐声震天响,人也是吵吵闹闹的。
沈醉见周达非神色不太对,凑近轻声道,“你还好吗,是不是喝得有点多啊?”
周达非轻嘲般摇了下头,“我没事儿。”
同为文艺片演员,沈醉没有梁谓那么活泼跳脱,他更静,心思也重一些。他想了想,给周达非点了杯柠檬茶,方便他解酒。
周达非说了声谢谢,但没喝。
-
裴延回家后在卧室里没见到周达非,第一反应是他找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小刘有些慌张,“周先生中午吃完饭就上去了,之后就没下来过。”
这个别墅并不算多大,很快所有的房间就都被找遍了。
没人。
打电话也不接。
房间里周达非的行李都还在,可是拖鞋是摆在床前没人穿的。
裴延的脸沉了下来。他夹了根没抽的烟,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视角一览无余。
裴延眯着眼睛想了会儿,声音很低,“去把门口的监控调来。”
监控一切如常。周达非仿佛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李秘书简直比裴延还急。从历史经验来看,只要裴延和周达非关系不好,他的工作就会难上加难。
“会不会有什么小门?”李秘书试探着问,“可能他自己出去溜达了?”
“这四周全是墙哪来的什么小门,你以为是肖申克的救赎吗。”裴延翻了个白眼,把烟点上快速地吸了口,浓密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周、达、非...真是胆子越来越肥了。”
他面前无人敢说话,被烟呛着了都不敢咳出声。
裴延处在盛怒的边缘,看谁都不顺眼,“还有你们,怎么看的人!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
天边闪过几道惊雷,电光在阴郁的屋内蓦地留下刺眼的掠影,随后蓄势已久的大雨呜啦啦倾盆而下,玻璃被敲得叮咚响,像是随时会裂开。
“要我带人出去找吗?”李秘书小心问,“这附近不大,周达非也没有车,走不了多远。”
“去找吧。那些商铺给我挨家挨户的找,”裴延夹着烟,不耐烦地抵了下鼻子,“尤其是酒吧一条街。”
酒吧里看不见外面,音乐声又开得格外响,还没人发现下大雨了。
周达非靠在卡座里,不远处的灯光下无数男男女女在酒精的麻痹和氛围的保护下摇头晃脑,疯狂地跟着音乐胡乱起舞。
周达非觉得,某种程度上酒吧是个很干净的地方。
这里的人遵循本能放浪形骸,比酒吧外披着人皮满嘴礼义廉耻的伪君子强多了。
梁谓看起来是个会玩的,他知道周达非比较野,“怎么?要不要去玩一下?”
周达非笑着摇了摇头。他并不喜欢蹦迪,这种活动并不能给他带来刺激,或者让他放松。
沈醉看起来也不太喜欢。他说话大部分时候都轻轻柔柔的,显得很斯文。
忽然在人群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李秘书?”
周达非半阖的眼睛瞬间睁开,他顺着沈醉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了一个与四周格格不入的西装革履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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