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有些黑样了,可一入冬就前功尽弃,又白了回来。
方啼霜很泄气,于是在家里唉声叹气道:“阿娘,我怎么才能和他们长得一样黑啊?我不想不男不女的,他们都不乐意和我玩……”
阿娘笑了笑:“咱们天生就长这样,谁要和他们一样黑了?是个郎君就非要黢黑着一张脸,是个娘子就非得生的白嫩嫩的,小孩儿这样想是不懂事,大人要是也这样想,那就是着了相了。”
方啼霜听不大懂什么着相不着相的,他只知道小孩儿们都不太愿意带自己玩,因此还是很沮丧。
阿爷见状便上前将他扛到了肩头:“他们不和咱们玩儿,那咱们也不稀罕和他们玩,你是阿爷的儿,等长大了,自然也和你阿爷一般高大强壮。”
阿娘便嗔道:“又来了,凡话不过半句,你便要自夸自耀,自己这般便罢了,要是教坏了咱们家霜儿,我可不给你好果子吃。”
阿爷闻言爽朗一笑,坐在他肩头的方啼霜便也跟着傻笑了起来。
可是忽地那笑声一止,他下意识一低头,便见一只利箭自阿爷的心口处穿过,伤处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渗血。
方啼霜惊呼一声,而后他的身体便开始不断下坠。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上,阿娘在他床边哭,邻居大婶则在旁侧劝她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家那位要不是去岁补房顶摔下来坏了脚,只怕也是要……唉。”
说完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方啼霜忽然就想起来了,他唯一的阿爷死在了辽东战场上,连尸骨也回不到故乡了,阿娘托人寄出去的那封家书还在半路上,想是赶不及让阿爷看最后一眼了。
那封家信才刚寄出去的时候,辽东大败,全军覆没的消息还没传到他们这里。
他阿娘昨日还在和他说,这战眼看着就要打完了,你阿爷上回信里说,该是赶得及回来过个年的,明日阿娘去集里买些柿子,你阿爷最好这一口……
可柿子冻好了,他的阿爷尸骨却早已寒透。
眼前场景如万花筒一般变幻不停,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回到了他的第二个小家,舅舅舅母、阿兄阿姊都在,一个人也没缺。
他欣喜若狂地跑到他们面前,笑着说:“我回来啦,我……”
可他发现大家都像是看不见他似的,依然在各做各的,方啼霜急了,冲上去想要拉扯他们的臂膀,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手却穿过了他们的身子。
方啼霜心里一凉,他这是……死了吗?
“我好像听见了霜儿的声音……”阿姊忽然说。
可院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是我,我是霜儿,我就在这儿,”这样的沉默让方啼霜心里很不好受,他冲到曹四郎面前,迫切地喊,“是我啊,阿兄,你看看我,我就在这儿啊……”
舅母忽然发出了一声抽泣,哑声道:“那日我给他换衣裳擦身子的时候,还在他衣襟里找到了一块米糕,那是……他那日定是舍不得吃完,他才那么小……”
第三十一章 “方啼霜,你认识这人吗?”
“主子一大早上哪儿去了?小厨房那做了些点心, 这都要放凉了,”婉儿道, “你们谁有见过主子吗?”
院内的人纷纷摇头,只一位内宦应道:“方才我好像见着猫主子从那小门里钻出去了,难得休一日假,想是出去散心了吧。”
婉儿面上却有几分担忧之色,这小猫儿她是很知道的,嘴馋大于一切, 现下眼看着用点心的时辰都要过去了,他实在很没理由还不回来。
别是在外头忽的变作了人身……这么冷的天,只怕是要冻死在外头的。
婉儿不加犹豫,进屋披上外袍, 而后对众人道:“我出去寻寻主子……”
她话音刚落, 救听见忽然有人敲响了猫舍的院门, 婉儿离门最近, 于是便小跑去开了门。
她迎门便见一个很面生的小宦官,再一看他怀中,正抱着一只用衣袍裹着的小落汤猫, 婉儿一眼便认出她家猫主子来了。
“主子!”婉儿面色一变, 惊道:“这是怎么了?”
“泽欢, 快去请秦太医来,快去,跑着去!”
泽欢闻声忙跑过来瞧了一眼,也变色道:“娘呀。”
说完便冲出门去,紧赶慢赶着去请太医了。
婉儿忙从那小宦官怀里接过猫儿, 而后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往屋里去了, 一边瞎忙活着, 一边吩咐宫人们:“把炭火再烧足些!”
等能做的都做完了,婉儿这才有心思转头,她仔细打量了那送双儿回来的小宦官一眼,见他也是浑身湿透的状态,于是便道:“你也先换身衣裳吧,把自己弄干了再回来说话。”
旁侧的宫人听完,便将那同样湿淋淋的小宦官带下去更衣了。
等宫人们带着那曹四郎再回来的时候,婉儿已经拾掇好了慌乱的情绪,出言询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曹四郎吸了吸冷出来的鼻涕,也是一脸的迷茫:“我是昨日才调去御前当差的,今日圣人去慈恩寺祈福,故而歇放我一日假,我闲着无事,便想着到住处附近的池边观鱼,哪曾想鱼儿没见着,却见那水面上忽地浮上来一只猫儿。”
他稍作停顿,然后又道:“猫舍里的双儿主子我是见过的,知那不是哪来的小野猫儿,我便跳下去将它捞了上来。”
婉儿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好端端的,双儿主子怎会往那池边去呢?它平日里最怕水了,洗个澡都要闹得跟什么一样……”
曹四郎一低头:“这就不知道为何了,我也是偶然路过,没见到主子究竟是怎么掉进池里的。”
婉儿又问:“那你有没有见着……当时那附近还有谁人在吗?”
曹四郎迟疑了片刻,像是在细想,而后才摇摇头道:“没有。”
这之后秦太医便来了,猫舍里一阵忙活,婉儿自然也没空再去理会曹四郎了,他就寻了个能看清猫脸的位置,默默立在一侧,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众人围着那小猫儿折腾了半天,明明还在春日里,宫人们却个个脑门上都热出了一把汗。
最后婉儿烧了一盆热水来,调好了水温,再和秦太医一道小心翼翼地将那小猫儿放进了温水里。
见那小猫儿终于睁开了眼,众人们欣喜极了。
“猫儿主子醒了!”
“醒了醒了,这是好了!”
秦太医面上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来,而后偏头对身侧的婉儿说:“婉儿姑娘,你去寻几块干布来,反复给主子擦擦身上的毛,一会出了水,别让它湿着身子。”
婉儿忙应下,一路小跑去找干布了。
而刚清醒过来的猫儿让秦太医托着头,目光却落在了立在一边的曹四郎身上,虽然他的意识还模糊着,但他还是能感觉到,阿兄看向他的目光虽然复杂,但却没有了往日里的那种敌意。
不对……阿兄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心里这样疑惑着,人却又迷糊了过去。
人定之初,路面上薄薄一层霜雪映着一片绯红的天。
皇帝的仪仗入了宫门,留在路面上的车辙与随从的脚印密集而无序,弄脏了那一层干净的白雪色。
轿辇还未至大明宫,却忽有一宫婢从旁侧上前,她先是朝着那龙辇行了一礼,然后附耳对着戚椿烨轻声说了句什么。
戚椿烨先是一愣,而后微微侧身,对着那龙辇中的人道:“圣人,大明宫里出事了。”
裴野抬手掀开车帘:“怎么?”
戚椿烨忙禀道:“说是今晨双儿主子失足落进池水里去了。”
裴野面色一冷:“溺死了?”
“还活着,只是受了凉,害了热病,一直昏昏醒醒的,想是不太好。”
“才给它歇了一日假,怎么就落了水了?”裴野皱了皱眉,“请太医了没有?”
戚椿烨闻言看向身侧的女婢,那宫婢连忙应道:“请了请了,眼下秦太医还在那儿伴着呢。”
裴野正要放下帘子,手上却又忽地一顿:“既是失足落水,那它是怎么被发现的,还是自己爬回去的?”
那宫婢垂首应声:“回圣人,是一个名叫曹鸣鹤的小宦官救了猫主子,现下他人也还在猫舍里陪着呢。”
一听到这名字,裴野眼里便闪过了几分怀疑。
轿辇旁的戚椿烨面色也稍稍一变,落帘之前,戚椿烨听见车里的人冷声道:“不回寝殿了,先去猫舍看看。”
“是。”戚椿烨颔首。
猫舍里此时安安静静的,皇帝这回并未事先让人去通报,故而宫人们也没有像上回那般出猫舍来相迎。
屋内众人只听得宫车摇铃渐近,而后外头看门的宫人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圣人来了!”
挤在小猫儿屋内的宫人们立刻手慢脚乱地鱼贯而出,在院内迅速排好了行列,闭唇垂首而待。
外头龙辇才停稳,裴野踩着凳子下车,戚椿烨拂尘一摆,高声道:“圣驾到——”
裴野才踏进院子,那成排的宫人便齐齐行了跪拜礼:“奴婢恭迎圣驾。”
“免,”裴野稍一抬手,“你们主子呢?”
跪在前头的泽欢忙答道:“回陛下,在屋里头呢——婉儿姐姐和秦太医也在里头照顾主子,不便出来迎,望陛下谅解。”
裴野稍一点头,而后他的目光扫过了那一众宫人,又从里头挑出了一个样貌稍拔尖的内宦,冷声道:“你,去正堂候着。”
被挑出来的那人正是曹鸣鹤,他对自己骤然被皇帝点名的事儿也不觉惊讶,反倒顺从应下,然后跟着皇帝身边的一个内宦去了猫舍正堂。
小猫儿所在的屋舍内炭火燃得很足,裴野进屋时,屋内照看那小狸奴的婉儿和秦太医纷纷起身行了礼。
“免,”裴野走近了瞧,“它怎么样了?”
戚椿烨可不敢让皇帝同那两人一道蹲在地上,于是忙张罗来了一方矮凳,先委屈他们皇帝坐到了猫窝旁。
婉儿红着眼答:“主子时睡时醒的,哺食肉粥也只用了两口。”
裴野偏头看秦太医,秦太医便道:“猫主子这是害了热病,没胃口也是正常的,卑职这开了一剂药,已让宫人们去煎熬了,只要能把汤药哄它喝下去,想是没什么大碍的。”
裴野低头瞧了一眼,只见那原本古灵精怪的小猫儿,现在双目紧闭,整只猫看起来都蔫蔫的,可怜兮兮地缩在小窝里。
皇帝伸手摸了摸它的下巴,而后便起身道:“好生照看着你们主子。”
“是。”
随后裴野缓步行至正堂,而后慢条斯理地在主位上落了座。
小猫儿平时不会客,这正堂里没人来,故而陈设简陋,连座椅也是宫人们刚刚才擦洗过的,桌上还残留着淡淡一点水渍。
裴野的目光多在上头停留了一会儿,那戚椿烨便俯身上前,用帕子将那水痕抹去了。
下方的内宦早在他进堂时,便软身一跪,等皇帝落了座,他便出声道:“陛下万安。”
裴野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瞧。
侍立在一侧的戚椿烨瞧着他镇定自若的模样,心想这孩子若不是太后的人,想是会有大出息的好苗子,只可惜呀……
过了好半晌皇帝才开口道:“听说,是你救了双儿?”
“是奴婢。”曹鸣鹤答。
“怎么救的?”裴野又问。
曹四郎便将方才告给婉儿的那番话删删改改,又对皇帝重复了一遍。
听完他的陈述,坐上首的裴野一抬手,命人将殿门关了,然后又对曹四郎笑了笑:“谎话编得是不错,可你为何要救它?”
“因为它是双儿主子……”
“那你不更该见死不救么?”裴野看着他,“方啼霜,你认识这人吗?”
不用等他回答,只看他的神色,裴野便知道他心里已经慌了,这小宦官看似老成,可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孩子。
“双儿害死了同你一道进宫的小弟,你会不恨它吗?”裴野的语气一直是淡淡的,但下方跪着的人却忍不住在发抖,“你恐怕比任何人都期盼它死吧?”
“奴婢不敢这样想,小弟的事只是一场意外,要怪也只能怪他命不好,双儿是主子,是陛下的御猫,奴婢哪怕有那龌龊心思,也万不敢对猫主子见死不救!”
裴野好整以暇地吃了口戚椿烨奉上的茶水,稍一顿,然后道:“孤猜你也不敢,但若背后有靠山,那可就不一定了。
“你奉人之命,原想杀了仇猫血恨,可临到了了,却又害怕东窗事发,到时靠山不肯保你,只怕还要连累亲人,所以又做了回‘好人’,把这小猫儿救了……”
他话音未落,外头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婢的声音,她硬着头皮道:“陛下,猫主子方才醒来了,非要往您这里来,奴婢恐怕它这样下去要加重了病情,于是只好带着它过来了。”
说话的人正是婉儿,她怀中那只精力缺缺的小猫儿还应声叫了一声:“喵呜~”
戚椿烨觑了眼皇帝的眼色:“圣人……”
裴野稍作犹豫,然后道:“把它带进来吧。”
“欸。”戚椿烨颔首领命。
第三十二章 “你是失足落水的?”
小猫儿被戚椿烨抱进屋后, 先是四处张望了一番,而后目光不经意地在曹四郎的背上短暂地停留了半晌。
到了上首的皇帝面前, 小猫儿便往裴野怀中一蹭,端出一副很粘人的款,在他怀里“喵呜喵呜”地扮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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