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低下头去的一刹那,宁霁玉眼底闪过了一丝阴郁之色。
宁霁玉上前半步将陆柒扶起,淡淡道:“陆将军请起。”
宁霁玉虽只是将他虚扶一把,但对方的指尖依旧不可避免地落在陆柒身侧,隔着衣料一触即离。
尽管只是一瞬、尽管还隔着数层衣物,陆柒也分明察觉到,宁霁玉的指尖极冷。
冥主虽素来体温极低,却不该冷到如此地步才是。
“将军在看北境布防图?”宁霁玉粗粗扫了一眼,轻声道。
陆柒微一颔首:“已看得差不多了,北境地势险要,气候严寒,多冰川、山地,正是易守难攻之地,只消好生利用,此战应能大获全胜。”
“吾自然信你,”谈及兵事之时,陆柒的眉眼间尽是独属于战神的意气风发,宁霁玉不禁脱口而出,“依将军的本事,天下又有几人能敌?”
陆柒心下狐疑,见冥主神色恍惚,立时便已明了,那位真正的陆将军,恐怕也与自己一样,于军事上极有天赋。
极力忽略心底泛起的不安的波澜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陆柒正色道:“微臣多谢陛下信重。”
难不成今日冥主前来,只为说此事不成?
宁霁玉的目光落在他的脚踝之上。
“将军出征在外恐多有不便,”宁霁玉语气依旧镇定,唯有纤长的眼睫在烛光跳动之下轻轻颤抖,若非陆柒敏锐,便要错过冥主隐隐的茫然无措,“吾特来为将军……除去此物。”
陆柒瞳孔微缩。
他……不怕自己就此离开吗?
宁霁玉指尖一点,陆柒便觉自己脚踝上并不存在的桎梏疏忽一松。
他自然没有这么好心,在除去这一锁链之外,还悄然借机下了一道术法,将陆柒的面容稍一遮蔽。
只消天界不那么快地认出陆柒在此,他便还能有……
一争之力。
昏黄的烛光为冥主苍白的面颊稍稍添上了一丝血色,亦将他颈项间拢在寝衣之下的红痕照得若隐若现。
陆柒愈发看不懂眼前的人。
宁霁玉虽不是一个好的爱人,但的的确确,是一个好的帝王。
三日后,都城上下仿佛都为大军集结的气氛所感染,显得庄严而安静。
陆柒身披战铠,打马行于大军前列,难得格外透亮的日光洒在他银白的战甲之上,熠熠流光。
而在军队最尾,是帝王墨色的车驾,冥主长身而立,一言不发,气氛愈加肃穆。
城中百姓分立道路两旁,向大军躬身行礼。
此情此景,几乎与在人间时一般无二,陆柒心中难免复杂。
按照理智,帝王送大军出兵,只能送到十里长亭。
自王宫门前的大街至远郊城门,再到如今的郊野之地,唯余最后一里。
陆柒分明能察觉到,对方灼热的目光在自己率军前行时,隔着漫长的队伍,一动不动地黏在自己脊背之上,然当他状似不经意地回过头去时,总能瞥见冥主侧过头去,与身旁的人低声交流。
“噗。”陆柒忍不住笑了一声。
“……将军?”身侧的副官询问道。
“无事,走吧。”
大军虽队伍极长,但因训练有素,一贯令行禁止,行速极快,短短一里距离不过片刻,便已走完。
在长亭前,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行军的步伐。
帝王的车驾高于众人,冥主站起身来,自身侧的侍者手中接过一坛烈酒,向兵士所在的方向高举过头。
“今日大军北征,这第一坛酒,敬我冥府八万雄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话毕,宁霁玉一个抬手,将杯中酒液尽皆倾倒,继而将酒坛摔碎在地,随着“砰”的碎裂之声,浓郁的酒香蔓延开来。
冥主嗓音微冷,周身气势却威仪赫赫,他的情绪分明未有什么起伏,却无端地叫人为他的话语所感染,仿佛万千大军,皆同饮此杯。
“这第二坛酒,敬陆将军,武运昌隆,利刃断刚。”
这一坛酒,宁霁玉以袖掩面,仰头喝下,不过须臾便将酒坛倒转,只自坛口滴下些许液滴。
一众兵士不禁拍手喝彩:“好!”
陆柒心中微讶,如此豪迈做派,同冥主平日的形象几乎大相径庭,但又情理之中。
从前宁霁玉挂帅亲征时,可也有如今日这般满饮一坛?
饶是对宁霁玉颇有微词,陆柒唇角也终是泛起了一丝笑意,拱手一礼道:“微臣听命。”
一坛酒下肚,冥主并未显露丝毫不适,语气仍旧平静,接着道:“这第三坛酒,敬冥府上下,敬北境生灵,万众齐心,方得始终。”
“砰”的一声,酒坛应声而碎。
“万众齐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大军之中,嘹亮喊声声震云霄,气势破空。
“大军开拔。”在高声的呐喊之中,冥主的嗓音依旧不疾不徐、平静无波,但在术法作用之下,依旧穿透重重大军,直直钻入陆柒耳中。
陆柒面上闪过一丝复杂。
他本就计划于此战过后假死遁走,只是苦于宁霁玉在他脚踝上打下的枷锁,孰料那日下朝以后,宁霁玉竟主动替他除去。
虽心知此事大抵有诈,陆柒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分明相隔数远,且宁霁玉的脸还被帝王的冕旒遮住,陆柒却觉得,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炽热而滚烫。
有那么一瞬,陆柒觉得自己的一切打算,对方尽数知晓。
但此事已不能回头。
陆柒向身侧的副将以目示意,副将立即擂响战鼓,大喝一声:“出兵!”
大军开拔,一往无前。
而在万千兵士身后,帝王的轿辇停在远处,冥主静立其上,脊背挺直,如一尊墨玉雕像。
“陛下……可要再送一短亭?”
虽看不清宁霁玉的脸色,阿元到底跟随宁霁玉多年,又几乎知晓全部内情,能察觉到冥主隐隐的心绪起伏,斟酌道。
“送……不必了,回宫吧。”
宁霁玉扶住轿辇侧沿的扶手缓缓坐下,拢在衣袖中的指尖几乎嵌进肉里,激起一阵钻心的疼。
临时标记并不牢靠,单凭这一点点牵系,根本无法精准定位陆柒的行踪,大概率是要“放虎归山”的。
无人可见冥主冕旒之下,缓缓勾起的唇角。
他纵要逃,可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长夜未明,皓月当空,夜色苍茫——
凡有一缕月光之地,皆在他掌控之中。
战神神格一日不醒,便一日不能挣脱囚笼。
永无宁日,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武运昌隆:作者不爱日本!这个词最早见于中国古代,如南齐谢眺《酬德赋》:“惟敦牧之旅岁,实兴齐之二六,奉武运之方昌,睹休风之未淑,龙楼俨而洞开,梁邸焕其重复。”后来才被日本大量引用,代指武士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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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转眼已是月余。
天界虽来势汹汹,但北境战况倒还算松泛,陆柒本就于行军打仗之上极有天赋,如今他掌握的这支冥府大军,更是令行禁止、悍不畏死的虎狼之师,加之天界的确对北境的地形和气候并不了解,已是被陆柒轻而易举地瓦解了数波攻势。
北境本就为易守难攻之地,天界若是再拖下去,人力物力都要损耗一空,补给困难,反观冥府,则能自周边远远不断地送来许多补给。
是以双方都心知肚明,最后一战,随时都要爆发。此战过后天界若仍讨不了好,便不得不暂时退兵;同样的,既然天界将要做这最后一搏,自然便会全力以赴,必须严加防备。
这几日陆柒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一面要日日琢磨、完善布防情况,一面也得去信向冥主汇报战况进展,空闲的时候,还要盯着大军的训练。
这样忙碌的日子,恍惚间差点叫陆柒以为,自己仍身在人间,离那些莫名其妙的纠葛和是非都相去甚远。
此刻陆柒正坐在主帐里,认真绘制最新的布防情况。
“将军,陛下传密信一封,唯将军一人可以亲启,”副将恭敬地敲响了帐外的铜铃,并不直接迈步进入,“末将现下可否进来?”
这名副将原本还对这位凭空出现的陆将军无甚好感,也谈不上多么尊重,不料还没打几场仗,副将便对陆柒大为改观。
早年他也曾在冥主身边跟过一段时日,冥主向来能征善战,而这位陆将军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柒淡淡道:“进来吧。”
“此乃陛下亲笔,传旨的人特意交代了须得将军亲启,想来是些机要之事,末将不敢耽搁,立马便给将军送来了。”
副将将一个朴素至极的信封递给陆柒。
帝王信笺本来华贵非常,明纹暗纹不计其数,但眼前这封若不是尚封着帝王专属的火漆,几乎与常人的私信一模一样。
陆柒眉心微蹙。
是什么事这么着急,连这等细枝末节之事都尽量从简了?
待陆柒接过信封,副将便识趣地行了一礼,道:“将军看信就是,末将这便退下。”
陆柒狐疑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只觉这信封的重量,倒是不似只有一页信纸。
这段日子他也常与宁霁玉有书信往来,但也不过就是禀报军机,宁霁玉一直公事公办,给他的回信也一贯合乎帝王身份。
迟疑片刻,陆柒还是将信拆开。
才刚卸下火漆,便有一阵熟悉的气息自信笺内散溢开来,陆柒瞳孔微缩,手也不由自主地一松,若非他还算眼疾手快,信封就要掉在地上。
里头传来的,是与冥主的信香极其相似的阴冷气息。
陆柒自信封内将信纸取出,展开以后,尽是一片空白,只在中间信手写下一行飘逸非常的字。
而在折起的信纸之间,夹着一朵含苞待放的彼岸花。
“京中无所有,聊赠一枝春。”①
这分明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彼岸花,但陆柒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便连这一封信,都好似从前见过。
但人间又怎么会有彼岸花呢?
人间传说,彼岸花不仅开在黄泉路上,更是冥府常见的花,象征死亡和毁灭,很不吉利,而事实却非如此。
“死亡”之花,需以鲜血浇灌,出自何人之手,那花香便要显出何人的味道。便是在冥界,也少有人能种出真正的彼岸花,唯有真正虔诚之人,才能使彼岸花开。
这朵花来自哪里昭然若揭。
陆柒面上显出复杂的神色,不自觉地攥紧了那一节细弱花茎,将花送至鼻尖细细嗅闻起来。
彼岸花以鲜血催生而出,却是因愿力而成长成熟,可保他人平安顺遂。
在这朵花苞沾上陆柒气息的那一刻,原本紧闭的花苞便骤然绽开,鲜红的花瓣舒展开来,其间的花蕊在烛光之下微微摇曳。
不知怎的,便与冥主眼睫轻颤的幅度隐隐重合。
“霁玉……”陆柒不禁脱口而出,末了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饶是帐中仅他一人,也不由得轻咳一声掩去自己的尴尬,这才勉强拂去脑海里莫名其妙的念想。
“平安顺遂么?”陆柒深深吸了口气,喃喃道,“可是对不起,我还是要让你失望了……”
决战来得悄无声息。
夜半三更本是人防备最浅也最倦怠之时,但好在陆柒早有部署,做足了万全准备,又将防护阵型提前演练过数回,这才防住了天界最为猛烈的第一波攻势。
今日天庭许是换了个将领,指挥水平和临场应变能力比先前的人不知高出凡几,战略意识和排兵布阵的能力都很是出色,发现冥府防守严密后,便立时放弃了抢攻高地的策略,转为集火防守看似最为严密的东城门,试图撕开冥府的防线。
他的打算没有错。
陆柒立于城门之上,眉心微蹙。
这套阵型的薄弱之处正是东城门。
东城门与其余两个城门相去较远,乃阵型侧翼,地理区位并不十分重要,支援亦不如其余各城门容易到达,故而守在此处的兵士数目最多,亦作迷惑敌人之用。
攻城一方不熟悉地形,又常常急于求成,妄图尽快撕开防线,便会受防守人数影响而选择进攻守卫较少的城门,殊不知那方是落入圈套。
自己这套阵法乃是阵地防守的绝佳阵型,除却自己还从未有人成功破解,这位天将竟能想出破解之道?
但好在阵型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军中最宝贵的非是多变的阵法,而是陆柒的头脑。
陆柒转身对专司传令的副将说了几句,后者便快步跑到战鼓之前擂了几下,正是军中战前定下的撤退暗号。
一众兵士虽不知为何此时撤军,但他们一贯令行禁止,从不违抗主帅命令,登时自东城门撤出,城门无人防守,不攻自破,天兵轻而易举地攀上城墙,而后打开了城门。
“这一招,正是请君入瓮。”在不远处的城楼里,陆柒面带笑意。
城中百姓早在战争起始之前便被撤走,如今此地不过一处空城,只有少数愿留下来保卫家园的青壮年尚在。
陆柒之所以敢“放”他们进来,正是仗着这是一座空城。
而他在城中安排的兵力,可远比城门口要多得多。
天兵擅使长木仓、长鞭,然街巷内巷道狭窄,不利于长兵的施展,加之天兵不知城中路线,只能追着冥府的兵士一路前行,原本还算齐整的阵型被街巷冲散,天界的策略被彻底打破,一场攻城之战彻底演变为了分割的巷战。
陆柒一直密切关注城中情况,瞅准时机派兵抢回了东城门的占领权,动作利落地关上了城门,不知不觉间,原本从外包围了这座城池的天兵,竟被冥府的大军反向困于城内。
原本天界的将领不轻易派兵进城,或还有一战之力,如今天兵都被分散各地,又受到反向包围,可谓胜算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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